道府大人府邸。
韓喚枝的房間外邊,沈冷在門口敲了敲,韓喚枝的屋子裡還亮着燈火,雖已是深夜,顯然他也睡不着,一個追捕了那麼久的要犯不明不白的死在石城城牆外邊,韓喚枝都不知道這份奏摺該怎麼寫。
聽到敲門聲,韓喚枝就知道是沈冷來了。
“門沒插。”
他頭也沒擡的說了一句,視線依然在書桌上,這份奏摺他已經寫了足足一個時辰,可是到現在爲止也沒有寫出來五十個字。
沈冷拎着兩壺酒進來,把一壺酒放在韓喚枝面前,然後一屁股在桌子上坐了下來,韓喚枝白了他一眼:“這屋子裡的椅子凳子都是假的?”
沈冷道:“桌子寬,坐着舒服。”
韓喚枝問:“睡不着?”
沈冷:“你嘞?”
韓喚枝:“我在想怎麼參奏你一本,說你因爲發泄私憤而一怒殺了宇文小策,導致後邊的調查根本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這麼大一口鍋,我自己不想背,廷尉府不能背,只能是你背。”
沈冷:“幹得漂亮。”
韓喚枝噗嗤一聲笑了:“你還是在想那個黑衣人?”
沈冷:“你來幫我覆盤吧。”
韓喚枝嗯了一聲:“也好。”
沈冷道:“如果你是那個黑衣人,你是怎麼避開那麼多人的。”
韓喚枝放下手裡的筆往後靠了靠,沉思片刻後說道:“我其實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廂兵檢查之後確定人數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而且在城牆上下內外都沒有發現那件黑衣,你又沒有說謊,那麼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城牆上有個廂兵就是殺手。”
沈冷道:“一個高手提前扮成了廂兵的可能性不大,這是有漏洞的事,所以只能是其中一個廂兵就是殺手,他的衣服是特製的,翻過來就是黑衣,當時太混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層,現在這件衣服應該已經被銷燬了。”
韓喚枝:“還是有漏洞,除非所有廂兵都是一夥的,不然的話他在城牆上脫衣服翻轉衣服的這個過程一定會被人看到,現在這些廂兵還在被監管之中,燒衣服?怎麼可能,我的人一直盯着他們呢。”
沈冷道:“那如果廂兵都是一夥的呢?”
“沒道理。”
韓喚枝道:“所有的廂兵如果都是一夥的,還恰好今天都是他們當值,這種概率有多大?除非是有一個人知道宇文小策今天會來,算定他要從城牆上逃走,所以安排今日城牆上當值的都是他的人,這其中還有一個願意在廂兵之中隱姓埋名好幾年的絕世高手。”
他看了沈冷一眼:“我已經讓人仔細覈對過,今日城牆上當值的廂兵,最短的一個在廂兵大營裡也已經有四年半。”
沈冷嘆了口氣:“所以沒有人能在四五年前就算到了今天。”
“當然沒有人能。”
韓喚枝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薛華衣是道丞,石城的廂兵都歸他調遣節制,唯一有辦法讓所有廂兵都說謊的人就是他對不對?可實際上,我調查之後發現,薛華衣到了石城這是第三天,他還沒有正式履職,還沒有進過廂兵大營,他到了石城之後唯一接觸過多次的官員,是道府大人岑徵。”
沈冷長長吐出一口氣,胸中的擠壓鬱悶卻吐不出去。
“你是不是覺得宇文小策死的太簡單了?”
韓喚枝問。
沈冷點了點頭:“那樣的人,應該有一萬種最殘酷的死法,他死的太快了,甚至連痛苦都沒有。”
韓喚枝道:“我記得那是三十年前......”
他喝了一口酒後回憶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措辭後繼續說道:“我們剛剛到廷尉府沒多久,我和九歲......當時也是追查一個大案,所有的推測都是不合理的,當時我們陷入的困境比現在還要大,也就是那個時候,九歲的兩句話讓我一直記着,永遠也忘不了。”
他看了沈冷一眼:“九歲說,當所有的可能都是不可能,所有的合理都是不合理,那麼就只有兩個選擇了,看起來最不合理地那個選項或者看起來在所有不合理中最合理的那個選項。”
沈冷問:“爲什麼?”
韓喚枝道:“極端選項,所有的犯罪都是極端行爲,所以在毫無頭緒的時候,那就只能在極端做選擇,要麼是這頭要麼是那頭。”
他繼續說道:“九歲的第二句話是......所有人都有罪。”
沈冷微微皺眉:“所有人都有罪?”
韓喚枝道:“九歲那時候喝了不少酒,他說自己說的都是醉話,可是這些話對於廷尉府以後辦案來說,都是金玉良言......他說,爲什麼廷尉府查案的時候會遇到這樣很艱難的情況?因爲所有的推論和調查其實歸根結底,是無罪調查,我們認爲的不可能,直白一些,就是我們認爲他不可能犯罪,也就無罪推論,廷尉府之前查案都是在求證誰無罪。”
“九歲說,無罪推論不是廷尉府該乾的事,那是訟師的事,廷尉府要做的是有罪推論,在廷尉府的人眼裡,所有人都有罪。”
他看了沈冷一眼:“今天的案子,都是不合理,那麼就在所有的不合理之中選擇兩個極端。”
沈冷指了指自己:“我是一個極端。”
韓喚枝點頭:“不可否認,你是。”
沈冷問:“另外一個呢?薛華衣?”
韓喚枝搖頭:“不是,是岑徵。”
沈冷臉色一變:“那怎麼可能!”
韓喚枝道:“當然不可能,他和我都是留王府裡出來的舊臣,而且......他是通聞盒,所以他是不是最不可能的那個?”
沈冷:“是。”
他問韓喚枝:“可是你說了這麼多,是想表達什麼?表達我和岑徵是最大的嫌疑?”
韓喚枝道:“不,我想說的是,我們兩個的思維不一樣,你想的是自己無罪,岑徵無罪,你的所有想法都是無罪推斷,而你想着薛華衣可能有罪,所以你對他的想法是有罪推斷。”
沈冷沉默下來。
韓喚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缺點是,你在乎的人你都相信,而不是你熟悉的人,你才能理智分析......你讓我幫你覆盤,讓我幫你推測,我說了這麼多是想告訴你,在我看來,所有人都有罪。”
沈冷點頭:“明白了,你不能被我的想法左右,所以你幫我覆盤出來的東西,一定不是我想要的東西,而我想要的只是自己無罪的證明。”
韓喚枝嗯了一聲:“人都這樣,無辜的人想證明自己無辜。”
沈冷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把桌子上韓喚枝喝剩下的半壺酒拿了起來:“當我沒來。”
韓喚枝:“我草......”
沈冷:“我一壺酒就換來你一堆屁話。”
韓喚枝道:“半壺。”
沈冷把酒放下,往前湊了湊,很認真的問:“當年把你和九歲都難住的那個大案是什麼?”
韓喚枝沉默。
許久許久之後,他拿起來酒壺又喝了一口:“關於罪皇后......和你的,九歲想證明她無罪。”
沈冷一怔。
“其實那天晚上如果我反應過來的話,就不會有後來九歲打傷了沈先生的事,他在離開長安城的那天晚上和我聊了很久,關於王府裡的舊事,到底是誰錯了。”
沈冷問:“哪個誰?”
“罪皇后,和皇后......”
那時候,還是皇后和珍妃,再往前,是王妃和側妃。
韓喚枝道:“在那之前,陛下讓我和九歲暗中調查罪後和楊家,當時九歲心裡很難受,在王府的時候,罪後對他很好,而且他是罪後帶進王府的孤兒,人總是會感恩,那時候他覺得錯的是珍妃,如果珍妃不進王府的話,就不會有王妃後來的轉變。”
沈冷道:“所有人都有罪。”
韓喚枝點頭:“嗯,就是在那個時候,九歲說出的沒有人無辜,所有人都有罪。”
韓喚枝心情顯然低落下來,有些傷感的說道:“那天晚上我沒有察覺到九歲心情有多痛苦,他應該剛剛接到罪後的命令讓他去殺你和沈先生。”
沈冷搖頭:“所以九歲前輩和我一樣,做判斷的時候,習慣性的去想,和自己親近的人不會有錯,和自己不親近的人一定有錯。”
韓喚枝道:“所以這個世界上有了律法。”
沈冷沉默下來。
道丞府邸。
薛華衣洗了澡更換了衣服,他的書房陳設極爲簡單,本來這屋子裡的一些擺件頗爲名貴,都被他讓人清理出去了,交還給道治府庫。
他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不管他的想法是什麼,他確實是一個這樣的人,在他的履歷上找不到一丁點的瑕疵,他乾淨的像是一朵出水的蓮花。
“大人。”
甄兒推開房門進來,端着一碗藥:“藥已經熬好了。”
薛華衣皺了皺眉:“能不吃了嗎?”
“不能。”
甄兒把藥碗放下:“我看着你喝完。”
薛華衣有很重的隱疾,湖見道水災,他衝的太靠前了,而實際上他也感染了瘟疫,如果不是醫學館的人醫術高超,他可能已經殉職在抗災的地方。
長時間泡在髒水裡,讓他的雙腿時常會疼,他在髒水裡泡着的時間,遠超過任何一個在抗災的人,任何一名他手下的士兵,士兵輪換下去,他卻沒有輪換,而瘟疫傷及了他的肺腑,還需調理,也不知道能不能調理好。
“甄兒。”
“怎麼了大人?”
“你和昭兒......過陣子就回南方去吧。”
“爲什麼?”
甄兒的臉色一變。
“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照顧大人?”
“我不需要照顧,我自己很好。”
薛華衣閉上眼睛,腦子裡來來回回的都是那幾個人的面孔,沈冷的,韓喚枝的,岑徵的......
不知道爲什麼,從來都沒有害怕過的薛華衣隱隱約約的生出幾分懼意,他覺得這次自己可能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