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廷尉府。
韓喚枝看了看面前這個面容清秀還帶着些靦腆的年輕人,那是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看起來單純的如同一個只會在田間幹活的農家小夥兒。
可如果面前這個人真的只是一個單純的農家小夥兒,沈冷又怎麼會讓他到自己面前來?
“你瞭解廷尉府嗎?”
韓喚枝問。
方拾遺微微俯身回答:“瞭解一些。”
他只回答了四個字。
韓喚枝道:“沈冷說你是一個能力出衆的人,在我看來能力出衆這四個字是極高的評價,能力不單單指的是一個人某一個方面的本事,而是綜合素養,而你只回答了四個字,爲什麼?”
方拾遺道:“如果我真的想.....不,如果我真的能在廷尉府任職做事的話,那麼我回答的一定不是這四個字,我會在來之前把廷尉府的職權,構成,範圍,行事,這些事全都瞭解的清清楚楚隻字不差,但我不是來廷尉府任職的。”
韓喚枝笑了笑:“那你爲什麼來?”
“這個問題不想回答。”
方拾遺:“我對另外一個問題更好奇......沈冷是怎麼形容我的。”
韓喚枝沒回答,反問:“你認爲沈冷是怎麼形容你的。”
方拾遺問:“我能坐下說嗎?”
韓喚枝點了點頭。
方拾遺坐下來後感覺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他歉然的笑了笑道:“一路上確實有些累......沈冷大概會覺得我是一個很可疑的人,雖然他沒有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什麼,可是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一點懷疑都沒有,而且我知道,從我在清雋山見到他的時候起,他就在懷疑我了。”
韓喚枝問:“那你覺得沈冷懷疑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
方拾遺道:“雖然我出現在清雋山確實是巧合。”
韓喚枝搖了搖頭:“他懷疑你不是因爲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是因爲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在意。”
“嗯?”
方拾遺沒懂。
韓喚枝道:“你認爲的那種懷疑其實不是懷疑,你應該想不到,沈冷最初看到你的時候是覺得這個小子可以啊,是個人才,而他對於自己認爲是個人才的人,就會變得在意起來。”
方拾遺皺眉:“韓大人的意思是,最初沈冷確實是想提拔我?”
“沈冷是一個看到人才比看到金銀財寶還眼紅的人,他這個人很貪,貪財,更貪才,他認爲你是塊寶,他就一定會把你從土裡挖出來,可是挖你出來的這個過程叫什麼你知道嗎?”
韓喚枝看着他問。
方拾遺想了想,回答:“瞭解。”
“嗯。”
韓喚枝點了點頭:“沈冷是一個可以對朋友推心置腹的人,是一個一旦認定某個人是人才就會不遺餘力把這個人推起來的人,更是一個認定了誰可以做兄弟就會做一輩子兄弟的人,你說是他懷疑也好,你說是他在瞭解你也好,不一樣的詞兒罷了,本質是一樣的。”
方拾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笑起來:“六邊形瘋子。”
“六邊形瘋子?”
韓喚枝被這個詞引起了好奇,他看着方拾遺的眼睛:“所以呢?”
“我......能不能見陛下?”
方拾遺站起來,很鄭重認真的問了一句。
“爲什麼要見陛下?”
韓喚枝圍着方拾遺緩步走了幾圈,一邊走一邊說道:“沒有原因終究不好安排,你沒有立下什麼大功不足以見到陛下,你沒有什麼絕對重要的事也不足以見到陛下。”
“身份麼?”
方拾遺道:“如果我以黑武青衙副指揮使的身份求見大寧皇帝陛下,陛下會見我嗎?”
“你果然是來承認身份的。”
韓喚枝輕輕嘆了口氣:“沈冷說如果你是黑武密諜,你也是一個很不典型的黑武密諜,而我卻很難理解,你身爲大寧之內所有黑武密諜的首領,青衙副指揮使,原渤海王的兒子,爲什麼你要來長安承認身份?”
方拾遺笑了笑:“因爲我也是個瘋子,可能也夠得上六邊形。”
韓喚枝笑着搖頭。
“我想問你,求見陛下要說什麼,你自己也說了,你是一個六邊形瘋子,萬一你做出什麼對陛下不利的事,我豈不是罪責難逃?”
“韓大人不該沒有這樣的魄力。”
“我是臣子。”
韓喚枝道:“你應該明白。”
“明白,如果我將整個大寧之內所有黑武密諜的名單交給陛下呢?”
方拾遺問。
韓喚枝轉身:“等着吧,我去請旨。”
兩個時辰之後,肆茅齋。
方拾遺本以爲皇帝會住在未央宮裡,他真想看看未央宮是什麼樣子,那是大寧的權力中心,那是神秘甚至神聖的地方,他對黑武星城紅宮沒有任何興趣,但對長安城未央宮卻充滿了好奇。
陛下住的御園看起來更貼近自然,綠木成蔭花鳥蝴蝶,走在這沒有任何壓力,所以他忽然生出來一種感覺,大寧的皇帝陛下是一個嚮往自由的人。
他也不明白爲什麼會突然想到這個,再心裡很突然就冒了出來。
所有人都覺得皇帝應該住在肅穆威嚴的未央宮裡,可是,也許,那地方對於皇帝來說也顯得過於壓抑,大寧當今陛下李承唐創造了無數個奇蹟,甚至可以說是神蹟,他的影響力又何止是在大寧之內?
毫不誇張的說,在黑武也有無數李承唐的崇拜者。
強者,永遠都不缺少別人的崇拜。
方拾遺當初在黑武接受訓練的時候就不止一次的聽人提起過,黑武人對於李承唐是又恨又敬,草原上的人稱呼李承唐爲天可汗,西域的人稱呼李承唐爲大皇帝。
這樣一個人應該是無敵的,寂寞的,高高在上,絕對權威,睥睨天下。
可越是這樣想,方拾遺越覺得大寧皇帝陛下向往自由,可他是大寧的皇帝,所以他能追求的最大的自由就是從未央宮搬到御園肆茅齋,這裡更貼近自然,是李承唐在最大程度上對自己嚮往的滿足。
做皇帝真不容易。
方拾遺在心裡感慨了一句。
走到肆茅齋門口的時候韓喚枝讓他在門外稍候,方拾遺有些不解的問了一句:“不給我綁上嗎?”
韓喚枝回頭看了他一眼:“爲什麼給你綁上?”
方拾遺道:“瘋子,六邊形。”
韓喚枝笑了笑道:“你聽說過楚劍憐這個人嗎?”
方拾遺點了點頭:“聽受過,天下第一,黑武劍門的人雖然表面上很高傲,但是對楚劍憐只有怕,青衙曾經試圖調查這個人,可是什麼都查不到。”
韓喚枝道:“楚先生是前朝楚國的皇族後裔,你剛剛說他是天下第一劍客也不爲過,但是陛下見他的時候還與他把酒言談。”
方拾遺沉默下來,想了想,這大概就是黑武汗皇比不上李承唐的地方。
韓喚枝邁步進門,剛要俯身一拜,皇帝就擺了擺手道:“把人叫進來吧,你剛剛私自做主替朕吹了好大一個牛-逼,把朕的後路都堵死了,朕若是再讓人把他綁起來,豈不是顯得朕很虛僞......”
韓喚枝訕訕的笑了笑道:“臣知錯。”
韓喚枝剛剛來過一次,特意通知了沈冷和孟長安,如今這兩尊門神就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邊,韓喚枝纔有那麼大的底氣。
不多時,方拾遺邁步進門,然後以大禮叩拜。
皇帝道:“起來說話吧。”
方拾遺再次拜了拜,起身:“罪人方拾遺拜見陛下。”
“你本名叫什麼?”
皇帝問。
方拾遺搖頭:“不記得了。”
皇帝嘴角一勾:“很好。”
他問道:“你想見朕,除了想把所有黑武密諜的名單交給朕之外,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方拾遺沉思片刻,俯身說道:“我知道大寧從不談判,但我還是有句話想跟陛下說,這不是談判,而是請求,罪人的請求......”
說完這句話後他直起身子,筆直的站着。
“那些密諜都是我的手下,我曾經想過無數種辦法試圖幫他們一直藏下去,好好的藏下去,讓他們不再受黑武的控制,遠離是非爭鬥,遠離生死,他們絕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也更願意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方拾遺道:“後來我醒悟過來,捂,是捂不住的,沒有人可以奢求一直藏在黑暗之中還能活在光明裡,那是悖論,唯一能讓他們活在光明之中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走到太陽底下,對於大寧來說,陛下就是太陽,陛下恩澤萬物,就讓他們也感受陛下的澤光。”
皇帝看了沈冷一眼:“記下來,以後馬屁就這麼拍。”
沈冷:“陛下這是喜歡進口馬屁?本土的不好麼?”
皇帝:“嗯?”
沈冷一低頭:“臣知罪。”
方拾遺看着這君臣相處的樣子都懵了,這和他心目中那個威嚴無比的大寧皇帝陛下不太一樣啊。
皇帝笑了笑道:“你繼續說。”
方拾遺道:“我希望陛下能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做任何破壞大寧的事,他們也是逼不得已,我把名單寫了兩份,一份是從沒有參與過任何密諜任務的名單,一份是參與過任務的名單,陛下酌情處理,我希望陛下能對那些從沒有參與過任務的人赦免罪行。”
他說完這句話後緩緩吐出一口氣:“我是他們的首領,我還是渤海王的兒子,我知道,如果我還活着陛下就不會放心,我這次來求見陛下,是想以我一死,換他們活着。”
方拾遺後退一步,再次拜倒:“請陛下開恩。”
皇帝微微皺眉:“你想死?”
“我應該死。”
方拾遺道:“國破家亡,我活着是罪人,我死了,對誰都好。”
他起身後撤,忽然一轉身猛的衝出去,出了肆茅齋後一頭朝着門外那顆大樹撞了過去,速度奇快,去勢兇猛。
在衝出門口的那一刻,他雙足發力在臺階上狠狠蹬了一下,把堅硬的石板都蹬碎了,此爲求死之心。
砰!
他一頭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