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過去的時候,塗家塢堡的三個匠人幾輛牛車,正拉着一些製作工具和材料過來。
村裡人過來圍觀,滿是驕傲和喜悅,前來幫工的鄰村人則是眼紅。
“花溪村日子越過越好了。”
“里正娘子的本事,那可是旁人比不了的。”
“唉,注籍的時候大意了。落戶花溪村多好。”
爲了今天,馮蘊特地買來兩掛炮仗聽響。
她很喜歡這個,喜氣,熱鬧。
噼裡啪啦的炮仗聲裡,馮蘊大聲宣佈。
“花溪村農具坊,開張啦!”
說是一個作坊,其實房舍很簡陋,四周是用木材和石頭合圍而成,石木的柱子,茅草的頂子,最中間是一箇中空的天井,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大的“回”字。
塗家塢堡的匠人蔘觀了一下,當即對這個造型簡單卻實用的“回”字形作坊讚不絕口,直說回去以後,要照着修一個青磚結構的,讓馮蘊提供圖紙。
馮蘊笑着應下。
一面讓匠人去桃林勘地,準備修村學。
一面坐下來與塗家塢堡的匠人商量農具製造。
塢堡有經驗,有整套的製作流程,馮蘊只算“紙上談兵”,可兩位老匠人對她很敬重,遇上不明白的地方,馮蘊當場畫圖示意,他們在這個行當浸淫久了,一看便知。
溝通很愉快。
吃過午食,就着手準備起來。
坊裡招工的事,是早幾日便在準備的。
告示就貼在長門莊外的三棵槐樹下。
馮蘊前期只要二十個人,原則是每個什裡來兩個人。
可今日把人都叫過來一看,楊大牛那個什有四個人,四個都是張二餅家兄弟——
張二,張三,張四,張五。
人高馬大的漢子往那裡一站,相比瘦骨伶仃的農人,生生大了一圈,其他人都不敢站得太近。
馮蘊察覺出來了人羣裡的氛圍。
她慢慢走過去,“怎麼回事?”
人羣沉默。
張二餅大聲道:“里正娘子不是缺人打鐵嗎?我們兄弟幾個有的是力氣,來幫你幹活了。”
馮蘊的農具坊裡一日管兩餐,每天五十個大錢,這比戰亂前在安渡城的匠人工錢都要高,更何況來的人,大部分都得從學徒做起?
因爲是個油水活,這才每什安排兩人。
大家都搶破了腦袋擠進來,學技術,賺錢買米,怎麼到張家人嘴裡,就像是馮蘊請不到人似的?
“爲何張家一來就是四人?”
馮蘊問,卻沒有人回答。
什長楊大牛不在,不知是不是有意迴避。
馮蘊冷笑一聲,看着張二餅。
“你們回去吧。”
張二餅當即惱了,“里正娘子什麼意思?旁人可以,爲什麼我們不可以,都是花溪村的村人,你瞧不起誰呢?”
馮蘊道:“旁人是合理合規的來,你們不是。我有我的規矩,我的農具坊也不缺混子,更不要地痞流氓。”
張二餅吸口氣,擼袖子就上前。
“你說誰是地痞流氓呢?”
馮蘊盯着他:“說你呢。”
“臭娘們……”
說着張二餅就要動手。
葉闖方纔在農具坊門口,聽到爭執的時候就過來了,哪裡會給他動手的機會?
“放肆!”葉闖拔刀擋在馮蘊面前,“退下!”
張二餅嚷嚷一嗓子,“怎的,你們要殺人啊?”
葉闖笑了一聲。
他覺得這狗東西該慶幸,站在這裡的人不是敖七。
讓敖七看到有人這樣欺負馮蘊,只怕刀子都遞出去了。
他葉闖是個好人。
“我再說一次,退後,再敢近女郎三尺內,便要你血濺當場!退後,聽見沒有?”
葉闖一吼。
坊裡的工人就活絡起來。
張家青壯七八個,有勞力就有戰鬥力,村民怕這一家子耍混鬥狠,可長門莊有里正娘子的部曲,有裴大將軍的侍衛,整個安渡郡都要聽裴大將軍的,張家人能橫得過大將軍去?
於是跟着便指責起來。
“不要以爲旁人不知道,你們把毛三和耗子的名額搶了。”
“欺負我們就算了,還想欺到里正娘子的頭上……”
“正該里正娘子不要他們。” 人羣指指點點。
張二餅狠着臉,手指着他們。
“好,好,有人撐腰是吧,看你們能仗勢到哪一日……”
說罷,扭頭叫上自家幾個兄弟。
“我們走!”
葉闖還刀入鞘,“晦氣。”
開張當天遇上這種事情,是有點晦氣。
可馮蘊看着橫行無忌的張家兄弟,卻是微微一笑,打消了先前的念頭。
以蕭呈和任汝德的行事風格,不會安插這麼不長腦子的東西來給她難堪。齊人在晉國,也會謹慎行事,不會這樣張揚。
入籍花溪村,不給馮蘊半點臉面。
那只有一個可能:
他們認爲自己的主子比裴獗更有權勢……
並且這些人平常一定是飛揚跋扈習慣了,纔不懂收斂……
馮蘊心下有了答案,腦中忽生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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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農具坊的事情,她徑直找到任汝德的家。
還沒有走近,就看到人羣裡的金戈和鐵馬。
他們正帶着一羣工人頂着河風修房造屋。
老熟人了。
但馮蘊還得裝着不認識。
“這是任先生家嗎?”
金戈和鐵馬看上就二十來歲,一身僕從的打扮,沉默得如同空氣一般。
任勤迎上來,禮數週全地揖禮。
“家父今日在城裡照料茶寮。里君找家父有事?”
馮蘊還禮道:“有樁小事想要拜託先生。先生不在,那改天見面再說也是一樣。”
任勤道:“我會轉告家父。”
馮蘊謝過,駐足看了片刻任汝德的房子。
但直到她離開,金戈和鐵馬也沒有擡頭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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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間,任汝德便找上門來。
“犬子昨夜回茶寮,說里君有事找任某,不知有何指教?”
馮蘊將屋裡的人都屏退下去,這纔對任汝德道:
“一是村學的事情,想和任先生商量下,學堂起幾間,多大見方纔合時宜,今日在量土方,任先生要得空,同我去實地看看。”
任汝德無不應是,“聽里君之意,尚有其二?”
馮蘊低頭飲了口茶,眼圈便紅了大半,看上去有些傷感。
“此事多有不便,我昨日衝動開口,回家已然懊悔……”
任汝德見狀,拱了拱手,“里君但說無妨。”
馮蘊嘆口氣道:“我說了任先生可別笑話我。還有,無論幫不幫,萬萬要爲我保守秘密,切莫讓將軍知曉。”
任汝德心念微轉,應諾不止。
馮蘊道:“我在臺城有個好姐妹,從小便無話不談。可惜後來她早早嫁人,我也隨父到安渡上任,久不相見。今年正月裡才聽說她夫家遭了禍事,一家子老老小小十餘口人,被賊人半夜闖入殺了個乾淨,她的丈夫也沒了,只留下她和一個兩歲的孩兒……”
又紅着眼眶,看一眼任汝德。
“年前我託人打聽,才知道她們孤兒寡母,被夫族趕了出來,孃家也不肯收留,日子過得艱難,可我去信石沉大海……”
任汝德心下頓覺不妙,硬着頭皮問:
“不知里君要任某如何相幫?”
馮蘊苦笑一下,“我原想着任先生交遊廣闊,最是有辦法的人,想請先生幫我找一個來往南北的客商,可以捎帶兩個人過來……”
任汝德沉默。
這女郎很會用他的話來攻他的心。
不幫,那他說大話,誇誇其談,往後很難再被人取信。
幫,不是那麼好幫的。
來往南北的人他認識,可告訴馮蘊,相當於將這條暗線暴露給她……
任汝德問:“里君想將這個閨中密友接到安渡?”
馮蘊微微一笑,“我知先生爲難。此事,就當我沒有說過,先生聽過便忘記吧。”
任汝德沉默片刻,問道:“不知里君這位舊友,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待我去信,讓臺城的友人幫忙,照料一二可好?”
馮蘊搖搖頭,“不說也罷,她所經歷的苦難與旁人不同,若不能接到我身邊,姐妹團聚,冒然找上門去,反倒爲她惹來麻煩。”
任汝德沒有應下,也沒有拒絕,只說回去打聽打聽。
兩人去了桃林,確定村學的位置和佈局,馮蘊始終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任汝德看在眼裡,次日便帶來了好消息——
他有一箇舊友叫魏禮,專事南北走貨,手上有一個鏢隊,賺的是辛苦錢,但爲人十分仗義,可以代爲效勞。
又提醒馮蘊,晉齊兩軍在信州對峙,齊軍眼下正在大量調兵,說不準哪天就爆發大戰,要將人從臺城弄到安渡,速度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