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一別,已是數月未見。
馮蘊今日特地換了男裝,將頭髮利落地挽起,身披一件煙青色的裘氅,看上去簡樸而雅緻,就好像是哪個富貴人家的貴公子……
裴獗看了許久。
四目相對,馮蘊脣角難掩笑意,喚了聲。
“陛下?”
裴獗躍下馬,將繮繩交到侍衛手上,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撩開簾子。
馮蘊這才發現他眼底是紅的。
疲憊盡顯。
小滿低着頭,不敢看裴獗的臉,識趣地行個禮,彎腰下了馬車。
左仲是得到消息,跟裴獗一塊來的。
此刻,他就在騎馬候在外面。
二人對視一眼,小滿朝他笑了笑,轉身想坐到車轅上,左仲突然對她伸出手。
小滿一愣,走過去,將手放到他掌心。
溫厚的大手用力一握,她就被拽緊過去,呼吸也隨之一緊。
左仲下腰托住她,用力將人提到馬背。
“坐好。”
小滿一顆心怦怦亂跳。
成婚這麼多年,左仲是那種謹守禮節的人,在房裡纔會跟她熱絡一些,只要穿上衣服出了門,便是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從來沒有卿卿我我的時候。
儘管這也不算有多親暱……
可小滿坐在他懷裡,感覺到他的溫度,這一刻竟是無比滿足。
這是她的男人呢。
待她是好的。
-
馬車裡安安靜靜的。
有好片刻,都沒有聲音。
只聽得見馬車行走在漫漫夜色裡的風聲呼嘯。
烽火狼煙夾雜在風中,輕拂過來,簾帷輕搖慢蕩……
馮蘊的視線,落在裴獗的臉上。
裴獗也在靜靜地打量她。
眼神很是熾熱,彷彿要把她挾裹其中,燒爲灰燼。
她眨個眼,小手覆住他的眼睛。
又慢慢鬆開,從指縫裡瞧他。
“在生氣嗎?”
來之前,她沒有告訴裴獗。
因爲她知道,他一定會阻止。
這種先斬後奏的行爲,發生在小姑娘的身上,最多說她嬌憨任性,但她不是小姑娘了,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娘,是一國的皇后……
她猜裴獗是覺得鬧心,這纔不說話。
不料,聽到的是一聲無奈的喟嘆。
裴獗伸出雙臂,把她攬入懷裡,在後背上撫了撫,便將人摟入滾燙的胸膛裡。
夫妻多年,馮蘊熟知裴獗的情緒。
這一聲嘆息入耳,她就知道危機解除了。
“怎麼不說話?”
裴獗:“此番前來,蘊娘辛苦。”
馮蘊眉開眼笑,將臉揉入他的懷裡,嗅了嗅那熟悉的味道。
“見到夫君,也算安心了。”
裴獗低頭看她一眼,黑眸深深,身軀更是柔軟了些,“你啊。”
沒有別的話。
只是無奈。
他拿她,總是無奈。
馮蘊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替他整理領口……
“看着蕭三在大雍邊地上躥下跳,我在新京就像吃了蒼蠅一般,度日如年。苦等捷報,倒不如過來,跟陛下並肩作戰。”
裴獗脣角微勾,“不是想我纔來的?”
黑眸靜寂,視線相對。
馮蘊用力戳他,“想啊。這不是想得沒有法子了,巴巴地跟了過來……你要是不喜歡,那我明日回去就是。或是去丹郡城裡,找平原和大兄也罷。”
裴獗哼聲,氣定神閒地看她作怪。
馮蘊嘖地一笑,“怎麼,不相信我?”
裴獗掌心落在她後腦勺,用力一揉。
“你那些小心思,別以爲我不知道。”
“我一個純善之人,能有什麼小心思呢?”
“蕭三。”
“嗯?”馮蘊揚了揚眉,“是爲了他。我見不得他得意……”
裴獗淺淺眯眼,注視着她也不說話,眼裡似有浮光掠影,片刻,突然不管不顧,低下頭去咬她的脣兒。
馮蘊避不開,低低發笑。
“裴妄之!”
見面就咬,當真不是屬狗的嗎?
裴獗悶頭不語,直到親到得了趣兒,這才饒她,眼裡盡顯欲色,看她滿臉紅潮,“你是捨不得蕭三死,還是怕我會敗?”
“我捨不得他死得太痛快。”
馮蘊的手指循着他的脖子攀上去,用力勾住,慢慢穿入他的領口,掐在男人精瘦的後背,聽到他喘息,這才笑開。
“上輩子的恩怨,也到結算的時候了。你說呢?”
裴獗抱緊她,說不出來,也不必說出來,將頭埋入她的頸窩,便是瘋狂親吻。
馮蘊莞爾,柔軟地貼在他身上。
他胸膛很硬,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路的疲憊好似都在這一刻洗去了。
她勾着他的腰身,整個放鬆下來,“別鬧了,我有些犯困,這一路,幾乎沒閤眼,我先睡一會兒,到了大營,你再叫我。”
裴獗掌中滑膩一片,很不想停下來。
聽她哈欠,這才輕嗯出聲,挪了挪位置,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馮蘊順勢將頭埋在他的臂彎,閉上眼睛。
裴獗扯過風氅,將她裹入懷裡,抱緊。
天地間便安靜下來。
馬車在漆黑的夜空下行走,侍從們手上的火把,將漫天飛舞的雪花照出點點晶亮。
雪越下越大,在空中翩翩起舞,輕盈地落在馬車頂上,又悄然融化,路面愈發溼滑,車輪碾壓出一道帶着水漬的溼痕,滾過路面時,聲音黏粘糊糊,彷彿冬日樂章裡低沉而悠長的音符……
“到了。”裴獗輕道一聲,馮蘊便睜開了眼睛。
馬車緩下來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
只是有那麼片刻,她有點貪戀被呵護的感覺,沒有動彈。
“好。”馮蘊伸了個懶腰。
是裴獗把她扶下馬車的。
已經這個點了,大營里居然燈火通明,沒有半分入睡的跡象。
一羣人圍在一起,火把大熾。
營房外,陸續有人頂着風雪,牽馬進來。
馮蘊定睛看過去,就見一輛沒有頂子的平板車,吱呀吱呀地響着,碾過積雪,一直拉到那燈火明亮處停下。
她這纔看清……
板車上是戰死的士兵。
那火光裡,已經停放了好幾具屍體。
馮蘊微微一怔。
來的第一天,就見到了戰爭最殘酷的一面。
重逢的喜悅被死亡沖刷,一直到走入營帳,她臉上都沒有露出笑意。
裴獗讓人去備水,看她一眼。
“怕了?”
“怎麼會?”馮蘊笑,“你的女人,要是怕死,不是給你丟人嗎?”
裴獗低了低身。
他個子高,這樣彎腰才能平視她的眼睛。
不見半分畏懼,坦蕩蕩,清澈如水。
他輕笑,撩她頭髮,“是我女人。”
馮蘊瞪他一眼,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也不是不知道戰爭最原始的模樣,方纔的情緒,只是因爲剛從繁華的新京來到戰區,生出的一些時空錯位。
她脫下裘氅,發現帳子裡已經生好了火爐,朝裴獗感激地一笑。
然後道:“都說蕭三爲人謹小慎微,其實他十分敢於涉險。”
裴獗看她一眼。
這是出征以來他聽到的,對蕭呈最中肯的評價。
二人交手多次,蕭呈一次次刷新了裴獗對他的認知。
他可以當機立斷,棄車保帥,任人嘲笑他膽小怕死,但得了機會便會死咬不放,力戰不休,哪怕消耗到彼此兩敗俱傷……
他就像一隻餓了許久的狼,已經等了許久,盯着獵物就不會再放開,但不急不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只等一個時機,咬斷獵物的脖子……
跟這種人打仗,其實十分難受。
不能有一絲半點的鬆懈。
入冬以來,這種感覺尤爲明顯。
與其說他阻擋了蕭呈進攻的步伐,不如說齊軍也把他拖死在了這裡……
兩軍對峙,誰也沒有辦法後退一步。
前面的鎖鑰嶺是防線,也是這場角逐的戰場。
那個可以掌控戰局的男人,纔是真正的天子。
裴獗和蕭呈,都想證明這個人,是自己。
硬拼是最簡單的打法。
也最拼人力,物力,國力……
而這場戰局裡,裴獗的壓力是大於蕭呈的。
他是戰神。
是大雍的傳奇……
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信念。
在勝負的天平上,人們對裴獗的期待遠高於蕭呈。
他不能出半點錯。
但蕭呈可以。
“去忙吧,別太辛苦。”馮蘊看着他堅毅的雙眼,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複雜的情感,有心疼,有擔心,微微一笑。
“我來,不是給你添麻煩的。”
裴獗知道她在車上沒有睡好,撫了撫她的臉。
“我去安排一下,你好好歇一宿,明日再說。”
馮蘊點點頭,腦子裡醞釀着要如何破局,簡單的洗漱一下,就裹入了被窩。
行軍在外,住宿條件極是“將就”。
哪怕裴獗當了皇帝,他還是保持着過去的傳統,吃住都在營裡,跟以前沒有什麼差別……
馮蘊入鄉隨俗,自然也不會讓自己搞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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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馮蘊從裹得蠶蛹般的被窩裡鑽出來,看一眼透亮的營帳,打個哈欠問小滿。
“陛下呢?”
小滿剛打簾子進來,帶了一身的冷氣。
“娘娘醒了?”
昨夜夫妻團聚,她眉間眼裡全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陛下在跟將軍們議事。叮囑我,等娘娘醒來,先用些吃的,可在營裡行走,但萬萬不可出營。”
馮蘊笑了起來。
“那我來做甚,還不如新京自在。”
小滿撅一下嘴巴,輕飄飄掃她一眼。
“陛下可沒有讓娘娘來呢。不是娘娘自己要來的嗎?”
這小蹄子。
馮蘊忍不住笑起來。
“昨夜左將軍給你灌迷魂湯了?一個晚上,你就變了心,想換個主子?”
小滿的臉騰地紅起來。
“娘娘不正經。”
馮蘊愣了愣,忍俊不禁,掀被子坐起來。
“備水洗漱吧。我不出去,就在營裡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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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初霽,寒風過境。
休戰期間的大營裡也沒有真正的懈怠,將士們有的掃雪,有的正在操練。
與其說休戰,不如說是避免了大規模的戰爭,邊地上的摩擦並未減少。
昨夜便是如此。
雙方在鎖鑰嶺遭遇,二話不說便輪起傢伙互砍,最後以各自死傷十餘兵卒結束。
眼下,蕭呈的大軍就在鎖鑰嶺以南。
雙方摩拳擦掌,火花四濺,這麼搞下去,也許不等春戰,大戰便要爆發了……
馮蘊看一眼飛雪,帶着小滿,慢慢走到營地的最高處。
這裡有一個瞭望哨,哨崗上的士兵看到馮蘊過來,低低喚一聲。
“娘娘止步。”
馮蘊仰頭看他,微微一笑。
“我不上來,就在這裡,看看地形。”
士兵應聲,退回去默默佇立。
馮蘊輕拂袍角,走到路邊的一塊巨石背後,望向遠處的鎖鑰嶺山脈。
大雪覆蓋了蜿蜒起伏的山巒,寧靜的雪景之下,彷彿醞釀着一場不爲人知的風暴……
馮蘊約莫站了一刻鐘,正準備掉頭離開,就看到裴獗過來。
她索性停下腳步。
裴獗拾級而上,脫下風氅披在她的肩膀。
“這麼冷的天,來這裡做什麼?”
馮蘊努了努嘴,“你看。”
裴獗看過去,一眼掃到鎖鑰嶺。
“蕭三在那頭。”
馮蘊側目望他,有點好笑。
“你眼裡只有蕭三了?”
裴獗沒什麼表情,眉梢揚了一下,審視着她。
馮蘊默默攏緊風氅,牽着他的手走到方纔的巨石邊,極目遠眺。
“你看,鎖鑰嶺山谷,像不像一個天然的蛇形口袋?”
“口袋?”裴獗低聲,蹙眉看過來。
馮蘊微微一笑,“若是把蕭三引入那個蛇形入口,借兩翼之勢,是否有絕對的勝率?”
裴獗遠眺一眼遠方的風景。
“蕭三爲何會犯傻,進入蛇口?”
馮蘊道:“以餌誘之。”
裴獗:“餌在何處?”
馮蘊:“我啊!”
裴獗臉色一沉,“我豈會如此卑劣?”
拿自己的女人做餌,就算勝了,這輩子也得被人戳脊梁骨,這樣的事情,裴獗是做不出來的。
馮蘊莞爾,扳過他的臉。
四目相對片刻,她才指了指自己。
“我是說……餌在我的腦子裡!你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