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很是狹窄,裴獗整個靠在馮蘊身上,除了呼吸,沒有發出別的聲音。
空氣安靜得出奇。
馮蘊從未見過裴獗如此軟弱的時候,緊張得呼吸都屏緊了。
馬車駛入裴府。
車帷沒開,姚儒迎上來,
左仲和紀佑以及侍衛營一羣人,將府裡雜役都打發下去,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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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大門前腳合上,後腳便有長公主府的探子前往稟報。
“裴獗的身體,肯定出了問題。”長公主聽罷斷言。
凡是違反常理的,就一定有貓膩。
她使喚僕女,“替我更衣。”
等長公主沐浴更衣梳妝整齊,走出房門,濮陽漪便雙手攔了上來。
“母親。”
濮陽漪雙眼通紅,看着她。
“母親這是要去哪裡?”
長公主身形微頓,笑意盈盈地道:“聽說雍懷王今日在大殿上受了委屈,阿母去看看。”
說罷似乎還怕她不肯相信,示意左右僕從將準備帶去裴府的禮物拎上來。
僕女低着頭:“縣君請看。”
濮陽漪一眼都不看那些東西。
她就看着自己的母親,用一種傷心難過的目光,牢牢鎖定長公主含笑的眼睛,直到那笑容僵硬在她臉上,再也笑不出來。
“我看到了探子回府,也聽見了他對母親說的話。母親,你爲何要派人監視裴府?”
長公主拉下臉來。
她沒有說話,雙脣緊抿着,擡手示意左右退下,這才瞥一眼濮陽漪。
“你跟我進來!”
她語氣嚴厲,與平常的慈母形象大相徑庭。
濮陽漪的心裡一顫。
她低下頭,跟着長公主入內。
長公主往上首一坐,濮陽漪便懂事地在她跟前跪坐下來,爲長公主添茶。
“是溫行溯讓你來的?”
長公主直言不諱,眼裡寫滿了懷疑。
濮陽漪手指微微一頓,尚未放下茶壺已然搖了兩下頭。
“與他無關。他不知道這件事……”
又瞟一眼長公主慍怒的臉色,“女兒再是不孝,也不會在旁人面前說母親半句不是。”
長公主哼聲,“你別爲他辯解。說吧,你想做什麼?”
濮陽漪小心翼翼俯身過去,雙手纏住長公主的胳膊,就好像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阿母,我們不要跟雍懷王作對,好不好?”
長公主眸底一暗。
她沒有怒斥,甚至沒有生氣,只是冷冰冰地盯住濮陽漪,慢慢地,將她纏在胳膊的手推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阿母。”濮陽漪咬了咬下脣,垂着眼皮,“如今外間傳言很多,女兒雖不懂朝堂大事,卻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
長公主重重一哼。
“既然知道這個道理,還說這些做什麼?你的親舅舅坐在龍椅上,纔有你的榮華富貴。”
說着她似乎有些痛心地盯住濮陽漪。
“平原,你從小到大衣食無憂,養成了一個善良心性,母親很欣慰,也盼你這這輩子都是如此,不知疾苦,平平順順做一個嬌養富足的縣君。可你要懂得,你的富足是從何而來……”
“阿母。”濮陽漪又抱住她,仰頭道:“比起女兒的富足,女兒更盼着母親平安,安享晚年,你可明白?”
長公主身子一僵。
她看着濮陽漪眼裡的熱切,心絃一顫,軟了語氣。
“你是個好孩子,可眼下局勢,容不得母親袖手旁觀……”
“阿母!那是舅舅自願的,不是嗎?”濮陽漪看着長公主陡然變色的面容,鼓起勇氣道:
“舅舅生性膽小,他本就無法做一個有魄力的君王,他做不到跟雍懷王對抗,擺脫皇位桎梏,做一個無憂無慮的閒散王爺,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長公主瞳仁微縮。
慢慢地開口,也慢慢地加重了語氣。
“你想得天真。要是皇位禪讓裴獗,整個大晉皇室都將覆滅。你,我,你兄長,你舅舅一家,還有更多的皇室宗親,他們的衣祿,前程,乃至性命,都將成爲禪讓的代價。”
“不會的。就算不做皇帝,有禪讓之情,雍懷王也必定會給皇室尊榮和富祿……”
長公主冷笑兩聲。
“平原啊平原,你看看歷史,有幾個皇帝禪讓,得以善終?”
“有。”濮陽漪咽一下唾沫,垂下眼,不敢與母親對視,“那些不得善終的人,是因爲他們禪讓是被迫的,舅舅不同,舅舅是自願的,雍懷王也沒有逼迫。”
長公主深吸一口氣。
女兒的單純她不是今天才知道,但是,今天才感覺到疲累,以及深深的無奈。朝堂上的風起雲涌,她沒有辦法和濮陽漪說清楚,也沒時間跟她糾纏。
“你要是想不明白,就在家裡好好想想。此事,無須再議。”
長公主拂袖而去。
濮陽漪伸手想拉她,拉了個空。
“阿母!”
聲音撕心裂肺。
沒有迴應。
只剩濮陽漪低低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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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聽到了女兒的哭聲,身子繃得緊緊的,心裡並沒有外表那麼平靜。天空一行大雁飛過。
她擡頭看一眼,上了馬車。
裴獗是不是吃了春桃過敏,只要過府探望便知。
長公主駕到,他若不出來相見,那就必是謝七郎無疑。
長公主後背靠着車壁,雙眼半闔着,想到許多等會兒到裴府對峙可能會發生的意外,以及應對之法。
不料,馬車突然一抖,車伕馭的一聲停下。
長公主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栽。
“怎麼回事?”
她厲聲相問。
外面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帶點尖細的沙啞。
“長公主殿下,宮裡,宮裡……陛下突然發病,請殿下速去……”
長公主胸口一悸。
“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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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殿。
長公主邁過門檻,沒讓任何僕從相扶,健步如飛。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急切過了。
這個宮殿裡,已經駕崩過一任皇帝。
她的弟弟不能再重蹈覆轍……
大晉皇室不能亡,不能亡。
“陛下!”繞過屏風,她拉開龍榻前的層層帳幔,看到的是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以及一個枯瘦如柴的皇帝。
文治帝受到驚嚇,看到是她,這才鬆了口氣。
“皇姊,你來了……”
長公主在他身側坐下,因他叫得親暱,也就沒有再計較那些禮數,徑直擡手探向他的額頭,就像尋常人家關心弟弟的長姐。
“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文治帝搖搖頭。
接着,不等長公主瞪眼睛,又點點頭,手捂着心窩。
“這裡。皇姊,這裡很不舒服……”
長公主慢慢收回手,看着他。
短短時日,他竟是瘦得脫了相,明明身子沒有大病,卻自己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形,連那雙溫和愛笑的眼睛,都失了神采,好像被惡魔把魂兒勾走了似的。
“你是皇帝,我原本不該多說,可……唉!這裡沒有旁人。那我就以長姐的身份,好好說一說你。”
這些話,在長公主的內心其實已經憋了很久了。
久到可以追溯到熙豐帝過世。
整個皇室,找不出一個能撐得起江山基業的人。李桑若的小兒子,再到元尚乙,都是孩童,做不了主。
朝堂任由臣子把持,皇族式微。從李宗訓到裴獗,其實都沒有什麼不同。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弟弟登基……
她想,弟弟好歹是個大人,只要他爭氣,總有一日,可以矯正君弱臣強的局面,就算他不能像太祖高祖,能學一學熙豐帝,獨當一面,也算是有希望了。
怎會料到,她這個弟弟這麼不爭氣,讓人一嚇,就嚇出了心病來,不僅不敢上朝,連皇帝都不肯做了,要將祖宗打下來的基業,拱手讓人……
長公主想着,尚未開口就落下淚來。
“誰不想安穩度日呢?我也想。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可爭的?可是……我怎能眼睜睜看着祖宗打下來的江山毀於一旦,由着你將大晉百年基業拱手讓人?”
“皇姊……”文治帝看她哭,也跟着掉下眼淚。
“我做不好皇帝,我做不好的。我害怕,我每天都食不下,睡不好,半夜裡驚厥,無法入睡……皇姊,你換個人吧,要不,你換個人……”
“荒唐。你看看宗室裡,還有何人可換?咱們這一脈,除了你和阿閱,沒人了啊。”
“阿閱。”文治帝想到仍然被囚禁着的兒子,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一個皇帝,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保不住,這個皇帝做來又有什麼意思?傀儡罷了,皇姊,我只是傀儡罷了。”
“傀儡又如何?”長公主瞪大眼睛,怒氣衝衝地看着他,“就算是傀儡,大晉也姓元。只要你立住了,就算裴獗權傾天下,在你面前,也只能稱臣,江山還是我元氏的江山……”
“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不同?”文治帝喃喃地看着她,掌心捂在自己的胸口,狠狠的抓扯着,額頭浮出細細的冷汗,聲音顫抖不止。
“皇姊,我快死了,我真的快要嚇死了。阮溥被下獄,你可知道……堂堂尚書令,他說抓就抓,說打就打,毫無尊榮可言……下一個,輪到我了。就要輪到我了……”
長公主吸口氣,又重重吐出來。
“你別胡思亂想了。”
她溫聲安慰着,伸手拉了拉皇帝的被角,“歇着吧,我這就去裴府,一定會撕下他的臉皮。你不要害怕,有皇姊在,會有辦法的……”
這是一個當姐姐的最樸實的話了。
她想憑着自己一己之力,解決眼前這場危機。
不說將劣勢全盤扭轉,至少,能讓搖搖欲墜的大晉皇室,再苟延殘喘一些時日,讓她這個不爭氣的弟弟,能夠醒悟過來,不讓更多人因爲他的軟弱而喪命……
豈料,聲音未落,文治帝就垂下頭去。
“遲了,皇姊,已經遲了……”
文治帝不敢看她的眼睛,在長公主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慢慢從枕邊拿出一紙詔書。
“這是廢棄的禪位詔書。新寫的那張,已經送去裴府……”
長公主驚得面容俱變。
“什麼?你說什麼?”
文治帝慢慢起身,又慢慢地跪伏下去,嘴脣哆嗦起來。
“我愧對列祖列宗……皇姊,我只想活着,哪怕窩囊點,活着就好……他們答應我的,只要我肯禪位,就會保全皇室血脈,不會趕盡殺絕。”
長公主厲色:“皇帝,你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