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出了一天的太陽,到夜裡,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腳步聲透過細雨,聽上去沉悶異常。
裴獗在孤燈下獨坐,面前的清茶,飄着嫋嫋的煙霧。
片刻,左仲在門外拱手稟報,“大王,唐先生來了。”
裴獗嗯一聲,沒有說話。
唐少恭身着一襲秋白色的寬袖麻衣,從雨夜裡走來,好似孝服一般,披着細雨入屋,頭髮都半溼了。
“大王。”
他輕拂身上雨水,朝裴獗行禮。
裴獗擡眼,沒有說話,朝左仲等侍從擺手。
“是。”左仲等人魚貫而下。
裴獗道:“把門合上。”
唐少恭回身合上門,再次走到裴獗面前,長身而立。
他身形頗爲高大,面有勇武之氣,細細觀之,依稀可見軍中兒郎的氣概。
書房裡安靜了許久。
裴獗垂眸喝茶,一言不發。
唐少恭站了許久,慢聲開口,“大王找卑職前來,是爲何事?”
裴獗茶盞放下,稍作停頓,擡頭看他,“我以爲你會有事交待?”
唐少恭下意識地搖頭,目光觸到裴獗眼裡懾人的冷芒,想了想,又嘆息一聲。
“什麼都瞞不過大王。是我做的。”
裴獗冷哼,巴掌重重拍在案桌上,“是誰給你的膽子,敢擅自行事?!”
唐少恭進門時,尚有一絲拘謹與猶豫,被裴獗怒聲而訓,反而鎮定下來。
他沉默片刻,才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大王,主公等着我們爲他報仇,已經等了十餘年。不能再等下去了,既然有良機在握,何妨一舉多得,取仇人首級,以慰主公泉下之靈?”
裴獗雙眼涼涼地盯住他。
唐少恭忽地一聲笑,“今日在刑場上,看到馮敬堯人頭落地那一刻,難道大王不覺得痛快嗎?卑職十分痛快。等這一天,卑職等得實在太久!”
裴獗微微眯眼,“無須佈防圖,也可以置他於死地。你要害的是他,還是我,又或是,想一箭雙鵰?”
“那不是害大王。”唐少恭聲音陰冷沙啞,盯着人看的時候,視線尖利得好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格外森寒。
“殺一個馮敬堯,不足以撫慰謝家滿門和謝家軍冤死的將士亡靈。馮家,以及齊國當初參與此事的所有人……都應當爲此付出代價。”
裴獗:“所以呢?”
唐少恭道:“大王不動,卑職就推你一把。以大王如今的尊位,雖然可以左右朝綱,但以臣之身,難行君令。何況難免會受朝中權貴掣肘。只有等大王踏上丹陛,高坐龍椅,方可一展抱負,揮師臺城,爲謝家軍報仇雪恨。”
裴獗慢慢起身,走向他,冷冷的。
“這麼說,我還得多謝你了?”
唐少恭目光一閃,低垂下頭,“不敢。”
他沉默了片刻,在頭頂刺目的視線注視下,額際浮出細汗,又拱手道:“卑職未經大王允許,擅自主張,實爲不該。請大王責罰!”
哼!
裴獗再走近兩步。
“我若是要你的命呢?”
唐少恭恭聲道:“卑職的命是大王的,任憑處置。”
裴獗沒有說話,一隻手突然搭在他的胳膊上,用力拍了拍,唐少恭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來不及做出反應,裴獗握住他胳膊反手一扭。
“咔嚓!”
脆響聲十分清晰。
唐少恭的一條胳膊慢慢地垂落下來,疼痛讓他下意識痛呼一聲,很快就閉上了嘴。額頭汗意涔涔,五官在疼痛中扭曲,但他沒有出聲,一動不動地看着裴獗。
裴獗:“你不怕死?”
唐少恭道:“能死在大王手上,是卑職的榮幸。要是卑職的一條命,能換來大王御極天下,那卑職也心甘情願,無愧九泉之下的主公,以及那萬萬千千冤死的謝家軍亡魂。”
錚!
裴獗突地拔劍。
辟雍劍是怎麼出鞘的,唐少恭沒有看清,那冰冷的觸感抵在咽喉,卻下意識讓他縮了下脖子,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慢慢地闔上雙眼。
“大王,勿忘所託。”
裴獗劍身一壓,唐少恭擡高下頜,將脖頸完全地展露在他的面前,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
“動手吧!卑職這便去見主公!”
裴獗靜靜而立。
片刻,掌心突地反轉,劍身入鞘。
再一次托起唐少恭那隻軟綿綿垂下的手。
又是一聲脆響,在唐少恭的痛呼聲裡。只見那卸掉的手臂,又被裴獗接了回去。
“滾。”
低低一個字,滿是冷肅。
唐少恭長呼一口氣,再看那盞明晃晃的風燈,有一種在地府裡走過一遭的感覺。他徐徐拱手,“謝大王不殺之恩。”
裴獗坐了回去,冷肅的身影沐浴在火光裡,看上去沒有半分情緒。
唐少恭沒有離開,仍是立在裴獗跟前,語氣陰晴難辨。
“恕卑職直言,就算不出佈防圖的事,該來的麻煩,也一樣會來。阮溥不知從哪裡查得大王的身世,這兩日,恐怕就會藉着陛下的病情,大做文章。”
裴獗冷冷地看他。
唐少恭道:“與其處處提防,何不借機行事?”
裴獗道:“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不要再擅自行事。”
唐少恭行禮一揖,深深的,半晌才直起身。
“我不會出手,但他們一定會按捺不住。還請大王不要錯過時機。如今文治帝正在病中,若是等長公主和阮溥一黨掌控局面,我們再來行事,難免授人以柄了……”
裴獗看了他一眼,“下去。”
唐少恭微微彎下腰,“喏。”
-
他一走,馮蘊便從屏風後方走出來,慢慢跪坐在裴獗身側。
“果然來攛掇你了。”
裴獗轉過頭,攬住她的腰,“蘊娘料事如神。”
裴獗瞥他一眼,眉頭微微蹙起。
“實不相瞞,這個唐少恭我看不透。到如今,即使他處處爲大王着想,所行之事,也好像一直是爲了大王,爲給謝家軍報仇,但我仍是難以分辨,他是敵是友。”
裴獗嗯聲,“我與蘊娘所想一樣。”
馮蘊微微仰頭看他一眼,忍俊不禁。
“大王可真會佔便宜。話從我嘴裡出來,賬記到我頭上,無論對錯,橫豎都沒你什麼事了。”
裴獗嘴角微微一抽。
“這可不叫佔便宜。”
馮蘊揚眉,“那叫什麼?”
裴獗:“婦唱夫隨。”
哼!馮蘊臉上的笑容擴大了,眼眸倒映着燈火的光芒,煞是溫暖。
“那就算是我佔你便宜好了。”
“還是我佔吧。”裴獗掌心微收,將她整個抱了過來,置於懷中,低下頭,目光鎖在她臉上,眷戀的,帶着淺淺的呼吸,吻在她脣邊。
“這兩日,不要出府,老實些待着。鰲崽要帶在身邊。”
馮蘊心裡怦然一動。
當裴狗認真注視她時,即使一臉嚴肅,目光仍然自帶烙鐵,熱得彷彿要透開心臟,讓她看見,他眼裡的整個世界裡,都是她。
這真不是尋常人扛得住的誘惑。
馮蘊吸口氣,微微一笑。
“我會保護好自己。大王放心去幹。”
“好。”他點頭,吻上來。
-
阮溥的發難來得比料想中的快。
次日,政和殿議事,衆人討論了一下文治帝的病情,他便率先發難。
“陛下是從雍懷王府上回來發病的。因此,坊間那些說法,難免對大王的名聲有礙啊?”
不等說完,又盯住裴獗。
“坊間傳言,佈防圖其實本就在雍懷王的府上,這才能讓馮雅盜取,再交給段武。只可惜,死無對證,如今也無法再對質了……”
衆臣面面相覷。
有人尷尬。
有人不屑。
也有人點頭稱是。
裴獗冷着臉,一言不發。
大殿裡,平添一股緊張氣氛。
而阮溥,顯然也不在意裴獗的迴應,不等衆人討論出個所以然,再度朗聲開口。
“更滑稽的是,坊間還有傳言,說雍懷王是齊朝已故亡將謝獻的遺孤謝七郎。還說,只需一物便可佐證此事……”
“坊間”是誰,無人關心。
但雍懷王是謝家軍餘孽的事情,李宗訓生前就說過了,還不止一次。
只是苦無證據罷了。
衆人想知道的是,阮溥有什麼辦法能佐證此事?
裴獗脣角微抿,“說說看。”
阮溥拱手,應聲道:“當年謝家七郎,對春桃極爲敏感,每每食用,便渾身赤疹,有一回還差點因食用春桃而送了性命,此事在臺城,不算秘密。”
他又擡頭望向裴獗,捋須而笑。
“要堵住悠悠衆口,倒也不難。大王何不讓人找些剛採摘的新鮮春桃,試上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