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懷王在府中養傷的消息傳開,安渡各路皇室宗親,世家大族就都動了起來,上帖子送問禮,一家比一家積極。
馮蘊特地派阿樓在大門口接待。
拜帖留下,隨禮則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只道:“大王身子欠安,要在莊子靜養,貴客心意領受,待大王傷愈,長門再設宴相邀。”
阿樓如今鍛煉出來了。
再也不是那個駕着小驢車出城,嚇得哭鼻子的少年。
見多了大人物,他儀態端方,謙遜有禮,不會再卑微。
來客的禮物雖然沒有送到雍懷王手上,但得了大管家的笑臉,也落下幾分心思,不會再胡思亂想。
拜帖雪片似的遞進來,馮蘊一一清點,記上名諱,指頭在案頭敲了敲,對裴獗笑道:
“安渡有頭有臉的人家,都齊了。連宣平侯府,都送來了問候的帖子。”
因爲宣平侯的公子被猞猁咬死一事,侯府原本要大動干戈,派人上山清剿,後因刺史賀洽的一紙“封山佈告”,只能作罷。
但懷恨在心,肯定有的。
只是裴獗活着回來,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馮蘊思忖一下,想到金戈給的消息,笑盈盈對裴獗道:
“這個宣平侯,據說和鄴城李家的關係,頗爲親厚。”
裴獗點點頭。
燭火照着他英俊的臉龐,略帶一絲病氣。
“論輔國之能,李宗訓是有的,也善於籠絡人心。宣平侯與他本是故交,在中京時,又多次得李宗訓施恩。他沒去鄴城,是時局不允,而不是他心向西京。”
馮蘊抿一下嘴,微微一笑。
“大王心胸開闊,盡誇對手。李宗訓可能不這麼想……”
裴獗看她一眼。
“若非淳德太后攪動風雲,大晉不會一分爲二。”
馮蘊低眉淺笑。
李桑若爲什麼攪動風雲?
是因爲她馮十二孃的出現,先有她攪動乾坤,纔有李桑若失去愛郎,失心發瘋……
這麼說來,攪動風雲的,就是她自己。
馮蘊總覺得男人意有所指。
但裴獗不說破,馮蘊也不拆臺,低頭似笑非笑地擺弄果盆。
那是環兒剛端上來的瓜果,在花溪不缺,在軍中卻是稀罕物。
馮蘊昨日看裴獗吃着很喜歡,今日就讓人多備了一些。
他胃大,所以果盆的分量很足。
兩人停止談論,待環兒退下去,馮蘊這纔將切得平整的一片甜瓜放在裴獗的面前。
“妾聽說,李太后派人拿着畫像,在相州到處蒐羅貌美男子……”
眼兒一撩,她笑盈盈盯着裴獗。
“我託人在相州高價買來一幅,將軍可有興致一觀?”
裴獗眉頭微微一皺,雲淡風輕地道:“不必。”
馮蘊低低地笑。
她都知道的事情,裴獗這個“畫像上的男子”,又怎會不知?
既然他不想看,馮蘊也不強求,淡淡地道:“李太后一番心意,倒是令人動容。這麼多年了,大王就絲毫不爲所動?”
裴獗臉色陰沉沉的,許久沒有說話。
馮蘊神情自若,下頜緩緩一揚,“吃瓜。”
裴獗拿起來慢慢地啃。
她卻道:“大王對李太后着實是能忍則忍,手下處處留情。若非大王護着,李太后只怕都沒命活到鄴城,去尋她的貌美郎君。”
裴獗停下動作,慢慢擡頭看着馮蘊。
“我對她,絕無男女之情。”
馮蘊問:“那是什麼情?青梅竹馬之情?”
裴獗與她四目相對,幽幽一嘆。
“蘊娘寬心。我無情。”
噗!無情這話倒是說得實在。
馮蘊笑道:“吃瓜吧,下午大兄要過來,說不得又有公事相稟,大王有得忙活。”
她放下簾子就出去了。
就好像她只是隨口說一說,從沒有將李桑若放在心上。
她倨傲孤清,不會像別的婦人那般,拈酸吃醋。
裴獗正值思量,馮蘊突然打簾子進來。
“大王傷情還行吧?” 裴獗不知她爲何這麼問,遲疑一下,挑眉:“里正娘子要召本王侍寢?”
馮蘊給他一個白眼。
“長公主差人捎了話來,說要過府探望大王。旁的人都好拒絕,但這位長公主殿下……總是避而不見,只怕說不過去。”
裴獗眉眼不動,“拒了。”
馮蘊:“當真?”
“嗯。”裴獗道:“除去爲娘子侍寢,旁的事,一概拒絕便是。”
狠人。
狂妄。
長公主背後可是整個大晉皇族。
她笑了一下。
比上輩子那個將忠君事主放在首位的大將軍,還是功高蓋主的雍懷王,令人傾心一些。
馮蘊福身,“妾知道了。”
-
旁人都可以不見,但溫行溯是裴獗不能不見的人。
溫行溯過來,有公事。
這是唯獨一個讓馮蘊放在心窩窩上的男人,溫行溯人還沒有到,莊子裡就早早準備了吃的喝的,備好了佳餚盛宴。
三個人的宴席,就擺在靠花庭的客堂。
僕女們來往傳菜,還有兩個美姬到席上侍奉。
原本溫行溯還覺得尷尬,畢竟這都是以前馮敬廷送給裴獗的姬妾。
可後來他發現,自己想錯了。
美姬不是來侍候裴獗的,更不是侍候他的,而是……
來侍候馮蘊的。
兩個美姬,一個叫管薇,一個叫阿萬。
管薇是以前安渡郡守馮敬廷的屬官,領武職,受郡太守差遣,騎射俱佳。
管薇初入營時,受不得落差,曾有輕生之念,後來到了花溪長門,安定下來,一心想做裴獗的侍妾,可怎麼等都等不到大將軍寵幸,後來看着身邊一個一個家世不如她的女子,都有了好的出路,這才漸漸轉變心思……
她們的出路在馮蘊,不在裴獗。
阿萬與管薇不同,她父親原本只是出身低賤的驛使,把她獻給馮敬廷,只爲謀得一份更好的差事,但阿萬和管薇的心路歷程,和大部分姬妾都一樣。
以前是想得大將軍的青睞,現在只想讓娘子看到她們,也給她們派一個差事,好許一個如意郎君。
再不濟也能像應容和孔雲娥那樣,管着偌大一個製衣坊,身份地位水漲船高,到哪裡都挺胸擡頭……
裴獗也有點疑惑。
兩個姬妾一左一右侍候在馮蘊的身邊,端茶遞水,吃顆葡萄都要先幫她去籽……
馮蘊也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美人之福。
說來也沒什麼不對。
可這畫面,看着就是哪裡不對。
這是在哪家府上,都不會出現的場面。
男主人席上,無美姬侍候。
一窩子美姬全圍着女主人轉……
溫行溯和裴獗對視一眼,溫聲淺笑,搖搖頭,說正事。
“申屠炯今日差人來報,秀峰山匪徒不堪北雍軍清剿,退守在秀峰山一處險峻峽谷,此地地勢複雜,易守難攻,申屠不願將士涉險,只好圍而不攻,來問良計。”
裴獗道:“將士性命要緊,無須拼命。”
溫行溯點點頭,嘆息一聲,“秀峰山匪盤桓此地已一年有餘,山中定是儲存了不少糧食,足夠堅守。”
說着,他又有些唏噓,“關平麾下,俱是好男兒。”
裴獗看他一眼。
溫行溯驚覺自己的立場,說這話似有不對,拱手致歉,苦笑一下。
“末將失言。”
裴獗道:“大兄所言極是。”
沒有客氣地稱溫將軍,而是跟着馮蘊喚得親近。
又道:“若能將其招攬,是我軍之幸。”
溫行溯沒有聽到責備,心絃鬆開,轉頭又一想,裴獗本就如此,是他太小心了。
於是笑了笑,“末將也有此意,只是……這支萬寧殘軍狠絕異常,作戰全不惜命,大有跟北雍軍玉石俱焚之意,仇恨頗大,恐是寧死也不會降。”
要降早就降了。
又何須等到今日?
可越是這樣的對手,越是令人敬重。
想一想馮敬廷所爲,再對比這一支萬寧殘軍,馮蘊都替親爹感到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