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未見,李桑若思念得緊,看着那一抹高大的身影手扶辟雍劍走出來,目光隱隱閃爍。
碼頭上衆臣的目光,也都落在裴獗的身上。
然而,他往前兩三步就停下,恭敬行禮。
“請太后示下。”
李桑若不滿他離得那樣遠,下意識撇了一下脣,輕攏裘氅。
“裴愛卿,上前些聽令。”
裴獗拱手:“微臣身攜利器,不敢衝撞殿下。”
李桑若心裡莫名一窒。
他是怕劍氣衝撞她?
還是怕他屋裡那賤婦不高興?
“無妨。”她想了想,在衆多臣公面前,又不好壞了規矩,於是道:“你解下兵器,近前便是。”
裴獗沉默一下:“恕末將不能從命。”
人羣倒吸一口涼氣。
當着這麼多臣子的面,裴獗都敢公然抗命?
天陰沉沉的,周遭冷肅一片。
李桑若臉上掛不住,聲音厲了幾分。
“是哀家的話,不好使了嗎?”
“殿下。”裴獗道:“戰事剛過,信州城並不太平,匪患橫行,賊勢甚衆。北雍軍上下不卸戰甲,不解兵器,不敢掉以輕心,還望殿下見諒。”
李桑若看着他,心中微微一窒,頓生寥落。
說得頭頭是道,全然是藉口。
不卸戰甲,卻可以娶妻。
不解兵器,卻跟那馮十二孃荒唐?
裴郎啊!
怎會這麼冷漠又這麼令人心動呢?
李桑若默默注視他片刻,換上端莊從容的聲音。
“大將軍忠勇,國之良臣。”
衆臣紛紛附和。
李桑若垂着眼簾,擺擺手。
“擺駕翠嶼。”
-
翠嶼在臨河的一座小嶼上,三面環水,很是雅緻。這便是所謂的行宮,爲了接待李桑若臨時佈置出來的,和安渡別院一樣,原本只是一座修築華麗的私宅,朝廷徵用了去。
宋壽安和韋錚前後腳過來,便是爲了辦這個差事。
午時已過,寒風更勝。
翠嶼外平直的青石路上,李桑若的馬車徐徐而行,衆臣前後跟隨護駕。
骨碌碌的車輪聲裡,李桑若隔着簾帷,看着騎在踏雪背上那個挺拔的背影,心裡的漣漪一圈圈放大。
多年來的渴望,好似都集中到了這一刻。
她看得到外面的裴獗,但裴獗看不到她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初次見到裴獗的樣子。
那年他十六,她十五。
他在演武場上揮汗如雨,她也如此刻一般,隔着一層紗簾,看他手執長槍,在熾烈的陽光下舞得虎虎生風。渾身的肌肉好似活過來似的,鼓出羞人的力量,劈刀邁腿時,緊束的腰身下,更是鼓鼓囊囊一大包,那樣寬鬆的衣裳都遮擋不住,比誰都顯眼。
其實那時她就知道他長得很不一般,是小姐妹說的那種極有天賦的郎君。
那天從演武場下來,小姐妹聽說她會許給裴獗,還私下裡玩笑她,說裴郎身高體碩,往後她是要吃大苦頭的……
十來歲的貴女們似懂非懂,但說起閨房事,個個新鮮又有趣,渾然不輸男兒。
她那時候還很害羞,隱隱期待,又隱隱害怕。
可是,她等着吃那苦頭,等了好久,等到入了宮,生了孩子,仍沒品嚐到那傳說中無盡的快意……
“太后殿下駕到,啓開中門。”
“喏。”山呼海嘯的聲音,沒有打斷李桑若的思緒。
她心思有點飄,雙眼迷離地看着那人,脣角微微抿起。
守衛佇立在大門兩側,眼看馬車即將行至中門,一個渾身髒亂的人影突然跌跌撞撞地闖了過來。
“殿下救命啊……”
“小人有冤!”
咚的一聲,那人被反應迅速的侍衛攔下來,摔在地上。
可人被制住了,嘴卻沒有停下。
他掙扎着,大聲嚷嚷。
“宋司主與殿下恩愛一場,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怎生忍心眼睜睜看着他被人陷害,折辱而死……”
李桑若腦子裡陡然一白。
猛地拉開車簾,惶急中顧不得儀態,蒼白臉指着那人。
“哪裡來的瘋子胡說八道,給哀家堵住他的嘴!”
“殿下……”
那人還要掙扎,只見韋錚大步上前,當着臣衆的面,一言不發地拔出腰刀,唰一下從那人脖子上抹過去。
鮮血濺出,噴他一身一臉。
他面無表情地收刀,轉身朝馬車抱拳。
“稟殿下,逆賊已伏誅。”
李桑若方纔氣得差點從馬車上滾下來,眼看來人已死,這才鬆口氣,慢慢地坐穩回去。
“此等逆賊,就交由韋司主處置吧。”
韋錚應諾,回頭看去。
那人睜大雙眼驚恐地看着他,還沒有死透。
但他說不出話了,也不會再讓人知道,始作俑者,正是取他性命的人。
韋錚眼睛微眯,示意隨從。
“擡下去!把地面擦洗乾淨,別污了太后的眼。”
翠嶼門外,一陣尷尬的冷場。
爲免鮮血衝撞太后,李桑若的儀駕是從角門進去的。
臣公們沉默跟上。
方纔發生的事情,好像誰都沒有看見一樣。
經了這番波折,李桑若也沒有興致再赴接風宴了。
即便她很想單獨找裴獗說說話,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也有些尷尬,不敢面對。
她不知裴獗聽到那些傳言會怎麼想她,會不會也認爲她是殘花敗柳?
一定會的。
所以他纔會對她這樣冷淡。
李桑若緊緊攥着手,不敢再看裴獗。
她怕她控制不住,會當衆抱住他哭訴自己的委屈,哭訴她自從得知不能嫁給他以來,承受的那些鑽心刺骨的痛楚,還有漫長的歲月裡,對他瘋狂的思念……
李桑若疲倦極了。
索性叫大家各自散去。
獨獨留下韋錚一人。
“今日那人是誰?”
韋錚道:“宋壽安的心腹,那日讓這狗賊逃了,不料竟躲在這裡,跑到太后跟前告狀。”
李桑若沉默片刻,壓低了聲音。
“宋壽安,死了沒有?”
韋錚擡頭,神情沒什麼變化,雙眼卻陰涼涼的。
“殿下,這狗賊還等着見殿下一面。”
-
翠嶼本就建在水中小嶼上,潮溼陰冷。
柴房裡光線暗淡,又格外嚴寒幾分。
宋壽安就那樣被捆綁在柴房的木樁上。
不遠處的火盆裡,是燃燒的烈焰,卻暖不了他半分。
李桑若在門外站了片刻,才慢慢走進來。
她知道宋壽安被火燒傷,有心理準備,可猛然看到那張受傷後變得古怪猙獰的臉,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這是何人?”
韋錚平靜地拱手。
“亂臣賊子,宋壽安。”
看到昔日情敵變成如今模樣,韋錚心下還是很舒爽的。尤其是李桑若那一副看到蒼蠅的表情,取悅了他。
但他沒有忘記,要做的事。
“微臣怕被人察覺,一直將宋賊拘禁在此,只等殿下來,親自審問。好教方福才心服口服。”
李桑若看他一眼。
灼灼火光中,她的眼睛冰涼一片,從韋錚手裡接過畫押的供詞,眉頭蹙起,冷笑。
“你可真給我長臉。”
她是對宋壽安說的。
可宋壽安的腦袋低垂着,一身全是血污,凌亂的長髮披散下來,半點反應都沒有。
李桑若:“死了嗎?”
她希望他死了。
可韋錚似乎不這麼想。
他走到一側,拎起牆角的水桶,當着李桑若的面迎頭潑上去。
宋壽安動了。
低低的呻吟,帶着痛苦和絕望……
直到看到李桑若的臉。
這才猛然清醒般,睜大了眼睛。
“殿下……殿下救我……”
他垂死掙扎,含糊地喊叫。
可李桑若臉上,沒有半分憐憫。
眼前這個人,已經不再是那張臉了,看上去令她無比厭惡。
可就是這麼一個爛人,她居然寵了他許久,給他高官權力,富貴榮華,但他不知足,竟和娼妓廝混。
而且,在入宮侍候她以前,他早就髒了,還親手殺了他的髮妻……
李桑若忽然笑了起來。
不知笑的是誰。
柴房幽暗的火光下,她蒼白的容色添了幾許殘忍的意味。
“你說,是方福才指使你的?”
宋壽安雙眼如同死灰,早已崩潰無神。
這個時候,只要有人能將他從刑架放下來,能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能讓他得個好死,別說指證方福才,就算是讓他指證太后,他也會毫不猶豫……
“是。”
他怕李桑若聽不見,又虛弱地點點頭。
“是……方公公……殺的人……方公公……讓我騙太后殿下……”
李桑若方纔已經聽韋錚說過,可對於方福才犯下的事情,她並不怎麼上心。
她只想快點了結此事。
“他傷得如何?”
宋壽安死了纔是最好的。
然而,韋錚給了她一個失望的回答。
“我來信州前,大將軍好生給他治着傷呢,除了臉和……下面毀了,別的都好的,皮外傷。不打緊。”
李桑若沒聽清。
“你說什麼?哪裡毀了?”
韋錚看她一眼,從刑架邊抱起一個小瓷罐,雙手捧到李桑若的面前。
“大將軍交給我的。讓微臣務必親手交給太后……”
李桑若仍沒反應過來,“何物?”
韋錚瞄一眼半死不活的宋壽安,“宋壽安之物,大將軍讓人割下來的。用鹽醃着,這個天,應是沒有壞掉……”
李桑若腦子裡轟的一聲。
她的視線從宋壽安的臉,慢慢落入罐子裡,那鹽漬的物什變了顏色,格外醜陋……
噁心感便那樣鋪天蓋地地涌上來。
“嘔……”
她突然捂住胸口,嘔吐兩聲,將手伸給韋錚。
“扶哀家出去,快!扶哀家出去。”
韋錚扶住她的胳膊,回頭望一眼在刑架上掙扎嗚咽的宋壽安。
“這東西怎麼處置?”
李桑若狠狠剜他一眼,頭也不回。
“丟去喂狗。”
韋錚心中冷冷一笑,低聲道:“那姓宋的呢,他和方福才勾結,欺瞞太后,罪大惡極……”
“讓他死。讓他去死。”李桑若咬牙切齒,着實噁心壞了,半步都不願停留,徒留宋壽安痛苦地嘶吼。
門再次被重重合上。
韋錚道:“依臣所言,宋賊眼下還不能死……”
李桑若猛地擡頭盯住他。
“你說什麼?”
韋錚道:“臣以爲,宋賊是方福才一案的重要證人,他還死不得。”
李桑若從來都沒有要動方福才的心思。
一來,方福纔對她忠心,好使喚,她不在意方福才貪墨的那點小錢。誰不貪呢?換一個人來,不如他好用,說不定更貪。
二來,韋錚和方福才狗咬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爭寵而已,構陷罪名的事情,她見多了,並不想真的把方福纔打壓下去,讓韋錚得意。
他們互咬,纔是李桑若想要的。
沒有絕對的忠心,但有絕對的敵人。他們仇恨對方,她才能在中間掌握平衡……
這個道理,是她從熙豐帝身上學來的。
要不然,熙豐帝病弱之軀,又如何左右裴衝裴獗父子,讓他們爲自己衝鋒陷陣?
她從那個早死的男人身上學到了很多。
都是他教的,都是……
李桑若走得很快,胳膊有些僵硬,好像背後有鬼在追似的。
“方福才的事情,我會說他,你不用再管,交由我來處理。緹騎司眼下最緊要的案子,是弄清安渡郡刁民的背後,是什麼人在指使……他們壞我的名譽,也壞你的……”
李桑若說到這裡,好似突然意識到什麼,冷冷地抿脣。
那些人攻擊的只有她。
連韋錚和駱月的事情都被摘了出去……
可惡!
她輕笑兩聲,陰陰地看韋錚一眼。
對他再生懷疑。
韋錚好似沒有察覺,扶住她冰涼的手臂,仍在試圖說服。
“殿下,小惡不止,大惡難治啊。”
“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李桑若不耐煩了,那張臉白得像鬼似的。
韋錚這才發現,她氣色很不好。
“殿下可有哪裡不適,要不要宣太醫前來?”
“不用……”李桑若話未落下,胸腹裡又是一陣翻騰,好像有人將手伸在五臟六腑裡翻攪一般。
每當宋壽安那東西在腦海裡晃過去,噁心感便多添了幾分。
再嘔吐一回,她緩過氣。
“罷了,去傳太醫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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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姐妹們支持。
馮蘊:今天我都沒出場,還被人叫賤婦,媽,我不服!
韋錚:沒事,你姐夫幫你治她。
裴獗:???
淳于焰:哪來的大臉怪自稱姐夫?問過我同意了嗎?
敖七:樓上臉更大。
蕭呈:我臉好看。
衆:樓上臉無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