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1.1

明珠立在李皎身後,看江唯言提劍而入, 她心神慌亂, 大腦空白。她自來到公主府, 便看到江唯言在公主身邊做事。她分外不忍看到江唯言和李皎發生衝突,又害怕江唯言鋌而走險傷害到公主。即便知道雁將軍必然去佈置了, 明珠也扯住李皎衣袖,將她往後拉。

李皎卻不理她。

直面江唯言手中的劍,李皎聲冷如雪下冰霜:“你要殺我?”

她不但不退, 還往前迎一步:“你要殺我?!”

江唯言倒是往後退了一步,手中緊握的劍以人眼難見的程度顫了一下。他說:“我沒想殺你。我若是真想殺你,你早死在我手裡幾百次了。”

李皎眼眸冰冷:“你是沒殺成!幾次機會都被鬱明和雁十破壞, 你心中定然很遺憾吧?”

江唯言望着她, 半晌無話。

到此一刻,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當李皎開始猜忌他時,他過去做什麼,便都是錯的。其實她猜的也無錯, 他本就心有二意。此次出京, 一路上波折不斷,每一次,江唯言都不能及時趕到;每一回,江唯言都因傷勢而力不從心。若只是一兩回, 李皎也未必放在心上。畢竟她不懂武,她看不出江唯言是否盡全力。然這一次驚馬之事,卻把江唯言的所有二心擺到了明面上。

鬱明留下暗號, 雁蒔被問時茫然,說她沒看到,必是有人先看到,劃去了那暗號,後來明珠也證實了牆角確實被人隨意劃過;鬱明去馬廄牽馬,李皎站在馬廄外,腳撥拉地上的石子堆,也給留了暗號。江唯言他破解倒是破解了,就是比她預計的晚了好幾個時辰,才讓大批兵馬無法及時趕到,才讓她處於險境。

李皎在樹林中與黑衣老大交手,老大的刀第一次差點抹到李皎脖頸時,沒有人出現;第二次時,江唯言纔出現。事後雁蒔說,江唯言在前,早已提前入林。

再是飛針刺馬、馬發瘋狂奔,江唯言明明就站在她身邊,卻依然晚一步。他也不殺那個老大,他也制止不了馬。若非雁蒔果斷出手,李皎當日絕無生還可能!

是,他會救她。

但是他每一次都正好卡在那個將死未死的臨界點上!

夜閣殺手夜襲那次也是,他從頭到尾都在官寺拼殺,若非鬱明,那晚他們必困於城中;更早的,可追至藍田陳氏園林,李皎當日想江唯言中了軟筋散使不出武功很遺憾,但是她後來不得不懷疑他是否真的無法使出武功!

他曾經出身夜閣,他是夜閣最出色的殺手!他長於刺殺,長於埋伏,長於耐心。

他爲了一個目的,可以待在李皎身邊數年而不露痕跡。他兢兢業業地表現出他是一個忠誠報恩的人,讓李皎信任他,只爲了在最重要的時刻,他能一擊必中!

而她從不疑心他!她從來都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他卻臨頭一腳,幾將她推入深淵!

李皎冷笑:“你倒是不殺我!”

是啊,他不殺她,他只是借別人的手殺她。

他只要現身得恰好到處就行了。

一方面可以讓她對他感激,覺他可靠;另一方面,未嘗沒有晚到一步,李皎就多一分危險的可能!

李皎氣得全身冷熱不住,她伸手指向江唯言,怒聲:“這一次掉下懸崖,我幾乎死了!你敢說你不是在殺我?!”

牢中有他人,有些話不方便說的詳細。江唯言眸中微暗,他看着她的面孔,淡聲:“明珠把消息瞞得太好,我不知你已和他……懷有……才判斷失誤。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讓你受傷,想讓你落入你的敵人之手,我從來沒打算殺你。”

李皎被氣笑:“我要感謝你不殺之恩?”

江唯言勾脣:“你要感謝也無妨。”

啪!

清脆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江唯言站得筆直,劍握得手骨發白,他側臉被李皎一掌打偏。四周闃寂,那個被鐵鏈鎖在牆上的首領都看呆了,沒想到李皎有這樣膽子,敢對江唯言動手。就是明珠也心口疾跳,一目不眨,唯恐李皎的一巴掌刺激到江唯言。

然江唯言並沒有生氣。

她打了他一掌,他慢慢地將臉轉回來,看着她,目中噙笑,神色略恍惚:“殿下,你只對自己人扇耳光。我跟你兩年多,只知道你扇過一個人。你從來沒對我這樣過,我……我以爲我不過是那個人的替代品,原來你當我是自己人?”

李皎道:“我從沒拿你當過替代品!”

江唯言:“……”

他恍惚的眸子落在女郎清秀雪白的面孔上,看她長睫飛快地顫抖,雙眸中刀光劍影混成一河。李皎一字一句:“當年救你,確實有你讓我想到鬱郎的緣故。你和他的身形像,你們都是習武人。但我那時已對鬱郎不抱什麼希望,我已經不期待他回來。我與博成君分開後,便想重新開始。我是想與你好好開始的,只是你我終究性情不和而已。”

“我李皎此生只負一個人,那個人不是你,我從未負過你!”

江唯言不說話,他垂下眼睛,濃長睫毛下掩,將他眼中神情藏得幽深。

李皎再上前一步,聲音柔和些,輕聲:“你到底是爲什麼要這樣做?我對你不夠好麼?你我兩年來的情誼,你也是放在心上的。我們可以談談,我若是哪點對你不好,日後改了便是。只是江唯言,望你回頭!你走的是一條在劫難逃的路!你今日再往前一步,日後十死九生!你缺什麼?你需要什麼?難道你的主人能給了你,我不能給你嗎?”

江唯言低着頭,聽李皎說半天。良久,他擡眸看她,靜聲:“殿下,你說再多,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的真正主人是誰的。你瞭解我,我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怕。你即便刑訊我,殺了我,我不想說的,你永遠聽不到。”

他目光溫柔地看她:“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我鐵石心腸,不爲所動。”

“江唯言!”

“殿下,”江唯言認真地看着她,從上到下地打量她,將她一眉一眼記入心中,“我也有信,我也有念,只是我的信念,與你不一樣而已。”

李皎氣得幾乎說不出話:“好!好一個與我不一樣!”

江唯言還能輕鬆調侃:“既然殿下知道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也許你能見到我的主人,知道他是誰了呢?”

他手中劍突提,身子當空躍起,一步之遙,向李皎刺來。李皎身後的將領一直在提防着這個江扈從動手,在江唯言將將出手之時,他便大步上前,雙掌相合,大喝一聲,抵向那雪色寒劍。江唯言不以爲然,再次出招。

這一次,背後傳來凌風一腳。

兩相夾擊,江唯言飛身上柱,俯眼看到走廊口走來的女將軍雁蒔。雁蒔一進來,便與她的部下兩相合作,一同殺向江唯言。江唯言也不在意,人殺到眼前,便提劍反擊。雙方在走廊中動起手來,氣流捲動,陣陣陰風打地周遭石器鎖鏈倒了一排。

李皎站在下方,仰頭看着他們的戰鬥。

她雖然不懂武,但因爲常年跟鬱明廝混,她偶爾能看懂一點。例如此時,她便看出江唯言的武功,比他平時表現出來的要高。當他與雁蒔對掌時,並不落下風。他長於刺殺,並不是不能正面迎敵……

被牆上鎖鏈鎖着的夜閣首領目中閃動,盯着上方人士的打鬥,看他們從走廊裡側,一路打向外頭。江唯言被兩相逼迫,不得不跟着他們轉移陣地。那位女將軍悍勇威武,不動聲色地算着時機。連夜閣首領都看出他們在把江唯言往外引,偏偏江唯言自己好像沒發現一樣。

明珠扶着李皎的手冰涼,她感覺熱淚涌上眼眶,心中萬般難以接受,喃聲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問過兩回他與鬱郎的武功誰高……他一時說不相上下……一時說他弱一些……他當時說他弱,我心中起疑,但他很快補充說他打之前以爲不相上下,打之後才知道自己差一些。我心中不忍,便沒有多問……原來那時,他是說漏嘴了!”

她牙關咬得哆嗦:“江唯言!好一個江唯言!”

將他們哄得團團轉!

打鬥瞬息萬變,雙方很快打出牢房。李皎和明珠身邊有扈從相隨,此時心思都不在那個夜閣首領身上,兩人也跟出了牢房。

他們到空地上,李皎站在牢門外,發現天陰沉一片,濃雲密壓。他們進牢時只是颳風,這會兒,已經下起了綿綿細雨。扈從忙取來傘交給明珠,明珠心事重重地撐起傘,爲李皎擋住雨絲。

噗——

江唯言被雁蒔一掌擊飛,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他吐出的血不是鮮紅,而是烏黑,分明是中毒之象。

明珠見此,一時心悸而痛。跪倒在地的青年長髮散在眼睛上,他擡眼,看一眼那神色冷淡的李皎。那一眼,雙方目光對上,此中含義彼此心知肚明——李皎疑心他,從她醒來就開始疑心他。她唯恐拿不下他,便吩咐明珠給江唯言的飲食日日下毒。

如今這毒,終於到了派上用途的時候了。

整個院子被兵馬包圍,牆頭刷刷刷立了無數黑影,手中持弓箭,箭羽根根指向院中那慘然跪倒的青年。只等雁將軍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萬箭齊發。而佈置還不僅如此,院中數兵結陣,院外延伸一里,都被朝廷兵馬所圍。雁蒔早聽李皎的吩咐親自去佈置人手埋伏江唯言,誓要讓他插翅難逃。

雁蒔負手長立:“江武衛,你不是我等對手,束手就擒吧。你叛了長公主殿下,難道還指望能回去長安,指望江家護你嗎?你再執迷不悟,你的前程盡毀於今日。”

“我本來就沒有前程,我很早就選了這條路。我早就回不了頭了,”寒風細雨中,疏桐搖晃,萬葉飄落,那被衆人所圍的青年,手中劍撐着地面,重新站了起來。他站起來,一步步走來,其勢之凜冽,讓雁蒔肅然起敬。他再看李皎,輕聲,“殿下,我也想和你一條心。但是,我遇到你,實在是太晚了。”

李皎牙咬着脣,冷着臉,她的冰霜之色,讓人見而生畏。江唯言卻看慣了她的冷臉,他不看她臉上表情有多麼無情,只看她的眼瞳微縮,便知李皎還是在乎他的。

江唯言短暫的、狡黠的,笑了一下。他幾乎不說這麼多話,他幾乎不笑。今天,他卻說了再說,笑了再笑。他背過身,雨落在他潮溼鬢角上,李皎聽到他說——“殿下,我們打個賭。你猜,我今天是死在你手裡呢,還是會殺出去呢?”

話音一落,打鬥再次重啓。

這一次,江唯言爆發出的凜然殺意,讓四周圍鬥他的兵馬變得吃力。雁蒔這邊人手安排換陣快速,江唯言的反擊給他們帶來壓力,然雁小將軍臨危不亂,命令一個個下去,也將江唯言圍得密不透風。他也中了毒,每多用一次內力,傷勢就重一分。然他提着劍,分毫不在意自己的狀態。他對敵人不手軟,每一次出手,都是衝着對方的死穴。

這纔是殺手。

真正的殺手!

他能刺殺,能數日、數月、數年地蟄伏,收斂住自己的殺氣;也能一朝提劍而走,殺氣縱天,與衆人廝殺而不落下風。

雨從細綿變得碩密。

它從雲層中落下,豆子般打在衆人身上。天地間開始起霧,茫茫若雲海。

被衆人圍殺的青年,一開始強悍無敵,隨着時間推移,慢慢露出疲態。他只有一人,對方卻是成千上萬倍於他。他的肩上、臂上、腰上,漸漸的,被兵器砍中,滲出了血。他一身雨水,一身血水,面色煞白,卻依然不認輸。

哪怕憑着他的身份,憑着他與李皎多年的交情,他也未必會輸。

李皎氣得渾身發抖。

她說那麼多,做那麼多,她仍然留下一線希望。她給江唯言機會,醒來後數日不行動,等着他來坦白;他不。她在牢房中提及兩人的交情,談起江家人的反應,希望他迷途知返;他不。那明明就是一條絕路,江唯言他非要一根筋走到頭。

李皎用力地咬住脣,脣滲了血。她心絃緊繃,既惱又怒。大雨滂沱,她在傘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趔趄跌倒、倒了再爬起的青年。他在殺陣中,一步步往外拼殺去。他明知她不會放過他,卻還要求那一線生機!

因爲他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不想再待在李皎身邊了。

哪怕是死,他也要殺出去。

他受夠了這種日子,受夠了一面算計李皎,一面被李皎關照。他的感情與理智廝殺,縱是他總能冷靜對待,當李皎在生死關徘徊、當李皎與她腹中胎兒差點被江唯言害死時,江唯言也終於受不了了。

所以他心甘情願地入了李皎的局。

既然他已經不想再混在她身邊害她了,那就開誠佈公一次吧。他提劍入牢,並非要殺李皎。只是李皎已經開始防備他,已經給他下毒,他除了與她反抗,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如果兩人要撕破臉,那就從今日開始吧。

一步一殺,一步一傷。江唯言的眸子已被雨血弄溼,他看人時視線已經模糊不清。體內內力紊亂,如野馬般四處亂竄,激得他喉嚨間涌上一汩汩鮮血。血又被他強行嚥下去,他身體發冷,五感變得遲鈍。

砰砰砰!

數箭從高空飛下,刺入他膝蓋骨,讓他跌倒在地。

而當他的膝蓋哐地砸到地面上,他才感受到麻木的痛。

江唯言一言不發,再次撐劍而起。

“殿下!殿下!”明珠噗通跪下,給李皎磕頭。此年代不興跪拜,除跪天跪地跪父母外,便是見到天子,都只是躬身,而非長跪。然明珠當即跪下,給李皎磕頭,咣咣咣,她磕得毫不含糊,額上很快滲了血。

大雨中,留在李皎身邊保護殿下的數人,都聽到明珠悽聲哀求:“殿下,您饒了他了!饒他一命吧!他已經與您決裂,他心中並非真想殺您。您就看在他侍奉您數年的面上,饒了他吧!”

李皎心中一痛,低頭看明珠。

明珠仰起的臉,眸中潮溼,臉色水漬不知是淚是雨:“我們馬上就回京了,他不可能回去了。他日後再無任何前程可言,他也不可能謀害殿下……對了,他中了毒!他中了毒,調養不好的話後遺症很危險!他想害您,您也報仇了!他便是一條狗,您也留他一命吧……”

“他方纔在牢中,並沒有殺您啊!”

李皎閉目。

侍女在耳邊哀求不住,李皎又何以那般鐵石心腸?

她其實心知江唯言之執,便是擒了他,他也不會告訴她她想知道的信息。她沒有找到他的軟肋在哪裡,他卻是當真侍奉了她兩年之久……在他跟敵通叛前,江唯言確實是李皎要求他做什麼,他都能完成。

因爲鬱明做扈從太不合格,李皎就親手調.教了一個合格的。

她還想把江唯言調.教成符合自己心意的愛人,她對江唯言抱有很大期望。她生病的前兩年,被博成君陪伴。後來博成君走後,她能走出鬱明的陰影,全靠江唯言的無言支撐。他每每立在她身後,不管她是發呆,還是出門,一回頭,就能看到他。

兩年的時光……

青年冷峻的眉眼……

李皎眸子驟睜,吩咐下去:“若是他能闖出一里,能走出雁將軍包圍的兵馬,那就任他去吧。不必再追殺。”

她說完後,怕自己反悔,返身折回了屋。明珠感謝不住,擦淚站起,她立刻去尋雁將軍,把公主的意思告訴雁將軍。明珠緊張地圍觀,希望雁將軍能給江唯言留下一條命,希望江唯言能活下去。

哪怕什麼也不會有了,起碼活着吧。

李皎與江唯言於此日恩斷義絕,李皎回屋後,怔然坐在榻前凝神。她心中恨江唯言無比,可她到底和他主僕一場,又曾對他抱有那樣大的希冀。越是曾經對他好,當她發現他背叛時,越是難以接受。

她想要殺江唯言!

下了毒、雁將軍圍殺一里……若是這樣,江唯言都能活下去,說明他並不該絕。她便看在他自主入局,沒有再騙她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夜雨蒼茫,雨長如流。當晚明珠神色慘淡地回來,不急着整理儀容,先來報李皎——

“他幾乎沒氣了,被追到山坡邊緣,滾了下去。我去看過,他從荊棘叢中滾落下去,人已昏迷不醒。我請雁將軍到此結束……他若有大意志,或有路人恰巧經過,才能勉強活命。”

“殿下,忘了他吧。”

李皎說:“你寫份摺子,說明此事,給陛下一封,給江家一封。給大家一個交代,我已盡力了。”

明珠雙眸因哭泣而通紅,她神色有些懨懨。今日之打擊,於她甚大。她對江扈從有若有若無的好感,她也曾經抱有期望。雖然那個人總不理她,總不跟她說話……但是明珠忽然想,也許他愛答不理,未嘗不是在保護她呢?

她知道他的事越少,日後殿下清算,她被排除的希望越大。

例如此時,若不是明珠對江唯言的事情一無所知,江唯言行事又從來不經明珠之手。否則,江唯言若想轉移殿下的注意力,想把明珠拉下水,是輕而易舉的。江唯言對不住公主殿下,但他又絕非壞到極致。

“卿本佳人,奈何爲賊。”

然有人早就定下了這條路,日後已經改不得了。

江唯言走後,李皎有數日沉默,心中不快。等郝連王子又來催促,衆人才上了路。一路上,衆人小心避着江唯言這個話題,不敢在李皎面前提起此人。明珠一連幾日都沒有出現在李皎面前,李皎理解她的心情,也不在意。

起碼他們解決了內賊。

之後行路離長安已十分近,沒有內賊,他們也再沒有碰上匪賊,一路平安。半路上,李皎收到鬱明那邊的信件,稱夜閣已覆。

李皎剛剛收到信,她的舊情郎,鬱明,人已經到了長安,徘徊於長公主府外。

作者有話要說:  身體不舒服,上吐下瀉,大家先看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