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曾名李珏,是當年的皇太孫。新皇登基後, 他身份變得尷尬。幸而此人乖覺, 去了北冥派學武, 免了新皇的煩惱。如今他再次回來長安城,爲的是北冥派主峰大弟子鬱明和信陽長公主的婚事。他自知上面的皇帝陛下在看着他, 觀察他,他此行本意也是爲了用自己的言行給皇帝交個底,要皇帝放心, 表示自己絕沒有妨礙皇帝的意思。
畢竟林白曾經的身份,他繼承皇位,不知道比現在的皇帝名正言順多少倍。
林白來到長安, 協助太常、宗正辦理婚事。他其實沒多少事, 只用走個過場而已。這位昔日的皇太孫,便整日無所事事地在街坊間晃盪,提着一壺酒,配着一把劍, 他慢悠悠地走一圈, 長安城中的街坊擁擠程度上升至少一倍。
他容貌俊朗,嘴又甜,哄得一衆女郎癡笑不住,讓陪同他下山的北冥派幾位長老搖頭嘆不已。
這日, 林白在宗正寺中待着,看他們這些大人物忙婚宴章程。下方人惶惶來報洛家七郎來鬧事,宗正寺的人不敢得罪這位郎君。林白閒散無比地高坐在殿上橫樑上, 膝蓋屈起,手指搭在膝上。聽聞下面人苦哈哈地求助,林白脣角露出一絲笑。
林白在腦中尋了一會兒:“洛七郎?我怎從未聽說過?”
宗正寺的人專管皇族事務,他們是隱約知道林白身份的特殊性。這位郎君一問,下面人就立刻答:“洛家原非長安世家,乃是平陽大姓。陛下登基時,洛氏一族遷入長安,這幾年纔在長安落了門戶。公子……不,郎君沒聽說過洛氏很正常。洛氏原也非大戶。”
林白笑起來:“有膽氣!不是大戶,還敢在長安高調。不知道在長安,那些名門世家多如狗,路上一撞一個準嗎?”
宗正寺中人們陪着笑容,心想若不是陛下不管不問,洛氏焉能發展到今日地步?
以他們這位陛下當年登基時的狠手段,不可能放任洛氏在長安作威作福。然陛下他就是容忍了,衆人皆說陛下是愛屋及烏,是對皇后的愛護。不過這些常年和皇室打交道的宗正寺中官吏卻覺得,陛下在坐觀其變,等着收網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眼下林白翩然從高處落地,將酒壺一收,颯颯然往外行去:“容我去看看這位洛七郎。”
洛家七郎是皇后孃家人,聽聞洛家七郎從初見長公主那日,便對長公主念念不忘。然洛家已經出了個皇后,基本斷絕了洛家七郎和長公主殿下的可能性。皇室不可能讓兩位嫡系子女都和洛氏聯姻。洛七郎失望之餘,放浪形骸自我放逐,變得行事荒唐無比,整日與一幫狐朋狗友瞎混,坐實了紈絝子弟的名聲。左右會昌伯也沒把子孫希望寄託到洛七郎身上,就隨他去了。
洛七郎洛槐對李皎不能忘舍,然他連個求慕的機會都沒有。只因他妹妹是皇后!洛槐聽聞陛下要把長公主嫁給一個江湖人,大是不平:縱然他比不上李皎的前任博成君,難道他連一個江湖人都比不上麼?陛下寧可把親妹妹嫁給一個江湖人,都不考慮他洛槐?僅僅因爲他有個好妹妹嗎?!
洛槐在酒肆中喝酒解悶,被他的狐朋狗友們一陣攛掇。衆人說起長公主殿下,都對洛槐抱有同情心。七嘴八舌之下,洛槐心中的不虞被放大無數倍。他扔了酒,耍着酒瘋,就拽着一幫好友來宗正寺中胡鬧。宗正寺忌諱洛氏,一面派人出去請救兵,一面小心地奉承着這位洛七郎。
洛槐負着手,和好友們大搖大擺地在大殿中轉悠。他看到案上整齊擺放的龍頭舊髻枕、銀環鉤、白縠、白紗、白絹衫、紫玉緌等物,皆是公主婚禮所備之珍品。怒意充溢雙眸,讓他眼底赤紅一片,握緊拳頭。就這般規格,這麼快的時間能準備出來,陛下對長公主的婚事打算,絕不是一兩日的臨時起意!
而他根本沒有機會!
熱血上臉,洛槐大吼一聲,衝過去就把案上擺着的衆物往地上砸去。他不光砸,還狠狠上腳去踹,看到旁邊有剪刀,拿起剪刀就剪。宗正寺中人豈能容他這般胡鬧?當即一衆人前來阻攔。然洛槐就算現在紈絝了,他也是名門郎君,他的騎射武功並沒有落下多少。有人上來阻攔,他紅着眼甩開袖子,上去一拳揍開。
洛槐喊自己帶來的人:“都給我砸!給我扔!弄壞了算我的!”
衆嘍囉們就等着他這話,當即笑哈哈地衝上去開始又撕又扯。
被洛槐揪住鬍子壓在地上猛揍的宗正丞歇斯底里地大喊:“洛七郎你敢!你不怕陛下怪罪麼!你這般……”
洛槐哈哈大笑:“我妹妹是當朝皇后!我是國舅!誰敢管我!”
“你作甚如此胡鬧?莫非你對長公主和陛下有所不滿?”
洛槐不上他的當:“我沒有對陛下和殿下不滿,是我來你們寺中做客,你們寺中人招待不好,我就教訓你們兩下。陛下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
“你、你、你這個無賴!”
洛槐眸中泛起陰鷙之色,打得更爲不留情面。他仗着這裡人不敢對他出重手,自己打起來就很放肆。宗正寺正殿被他攪得一通亂,他口上胡亂說着寺中人如何對他不敬,他帶來的狐朋狗友也當真得他真傳,口上也胡亂嚷着,還偷偷摸摸地往懷中揣值錢的好東西。
珍珠滾了一地,雕好的高燭滾落在地上被人一腳踩中,帷帳被扯,輕紗鋪在地上,絆倒不少人,又不少人在旁邊看熱鬧地大笑。一衆紈絝子弟在殿中作威作福,酒癮上了,更是直接拿起酒樽就喝。
宗正丞等人氣得全身發抖:“我要進宮告狀!我要告狀!”
洛槐狠聲:“兄弟們聽到他說什麼了嗎?他要告狀!那我們不多打些,豈不吃虧?”
衆人跟着起鬨:“就是!不過坐幾天牢,誰沒坐過啊!”
哈哈大笑,洛槐再一拳向一個膽小得往外跑的小吏胸口砸去。這小吏被他追着打了一路,再一拳打中,看洛七郎的架勢,非把人打吐血不可。正是這個時候,一道白影從余光中掠過,洛槐的拳風被從後抓住。身後那人抓着他的手腕,不理會他拳風朝向,硬生生地往回掰,力道卻不見得多重。
洛槐一聲慘叫,他揮出的那拳頭,被人扭了半個圈,揍向了他自己的鼻樑。他手上的力道居然不減,眼睜睜看着拳頭回來,鼻頭瞬間出血。
慘痛讓他大叫一聲,他突得全身驟縮,如彈簧般跳開,癱坐在地,摸着自己一鼻子的血。
洛槐大怒:“誰?!誰敢對我出手?!”
他面前,蹲下一青年郎君。這郎君生相俊秀,眼中不笑也帶三分笑意。這郎君身上貴氣與瀟灑之氣同時存在,被和諧統一。他蹲下來,垂眸看人時,就是洛槐,都生出一種火樹開花的驚豔感。
然這棵樹的狠手段和他的相貌完全相反,他蹲在地上,對上洛七郎的目光,不等洛七郎求饒,直接一拳打來。
林白笑道:“小兄弟,欺負身份比你低的算什麼本事?來,爲兄陪你過幾招啊。”
他眸中噙笑,笑容下有冰雪凝霜之寒意。洛槐根本不及反應,就被此人拉了起來。林白走上一步,再一拳打出,洛七郎惶惶然躲藏。青年武功極好,如葉貼水,一拂而上,洛槐掙脫不得。兩人就此展開大戰,洛槐叫苦不迭,因此人的武學實在霸道。四面風無,洛七郎如孤身置於孤島,遍求不能!
北冥派的其他弟子陪着長老們趕來,看到林白已經上手揍人。他們忙扶起宗正丞等人,開始配合寺中請來的校尉收拾這些紈絝子弟。
宗正丞摸着自己出血的鼻子,還在嚷:“別打太重了!他們都有後臺的,打壞了就完了!”
林白與洛七郎玩招時,聽到宗正丞的喊話,眸中一暗,皺起了眉。他心想:不知陛下到底在想什麼?好端端的世家子弟,如今都已這樣不像話了,居然還不管。
宗正寺門口,數人從裡飛出。林白親自將洛槐打出寺門,在寺門外,雙方還你追我趕一陣。他二人的當街打鬥,吸引了兩邊路過的百姓。宗正寺位於長安有名的辦公街上,來往行人非官極貴。這些人一點兒也不怕,停下來津津有味地看熱鬧,弄得洛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洛槐最後被一腳踹中胸口,倒在地上,肋骨被踹斷兩根。他身子抽.搐,再站不起來。
更讓他着惱的是,旁邊圍觀的人還拍手叫:“好!打得過癮!七郎你再站起來打一會兒嘛!呿,這就不行了?”
洛槐捶地:“誰!給我報上名!”
衆人嘻哈大笑,偏那林白還十分自鳴得意如孔雀。林白打過了癮,看周圍人不嫌事大,他笑吟吟地朝圍觀者點頭:“多謝捧場,多謝捧場。”
再是一通熱鬧。
這邊的喧譁直接阻斷了出行之路,路口行來一油壁車,被前方宗正寺門口的人堵人阻住路,進出不得。侍女下車查看,再去給車中女郎回覆:“娘子,似乎是那洛七郎又惹事了。這次他可真了不起,去攪合長公主殿下的婚事,被宗正寺裡的人打出來了。”
侍女再道:“不過娘子放心,我去與他們說說,讓他們讓讓路,關東楊氏的車,他們也不敢擋的。”
車中主人,正是楊氏嫡系僅存的女郎楊嬰。關東楊氏昔年從龍有功,後來又因投靠陛下而近乎滅門。陛下對楊氏僅留的幾個後人十分關照,如今楊氏幾個兄妹,在長安城中,幾乎無人敢去招惹。
用一族人的存亡換了這份功勞,也不知楊氏族人泉下重逢,是否會後悔昔日的決策。
“哦?”車中靜坐的楊嬰很好奇,掀開了簾子看去,口上道,“宗正寺不都是一羣不敢做事的老頭子嗎?何時有這般膽量?”
她掀簾子看時,熱鬧還在繼續,那被圍着的青年郎君卻從人羣中走了出來。他走了出來,心有餘悸地回頭掃一眼,脣角揚起幾分戲謔的笑。車中女郎被他笑容吸引,只覺如冬日般融融,不覺看癡了目光。
那人走過馬車。
楊嬰放下了簾子。
擦肩而過時,楊嬰聽到車外傳來另一個氣急敗壞的追來的聲音:“小白!小白你莫逃走!你還要進宮給陛下報一聲!”
小白?
車中楊嬰訝然,想到了那個走過來的青年郎君。這莫非是他的小名?
林白聽到車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噗嗤笑聲,是女子聲。笑聲輕微,只一瞬,大約是剛笑出聲,就覺得不妥,捂嘴忍住了。林白停下步子,偏頭去看,然油壁車窗被蓋得嚴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後面的長老已經追了過來,嚴厲地指責他:“小白,你又要去哪裡廝混?!還不去進宮請罪!難道等着惡人先告狀麼!”
林白懶洋洋:“告什麼狀啊!我行的多正啊,陛下他肯定能理解的!”
楊嬰坐在車中聽着那兩人的談話漸漸遠去,侍女又來跟她說前方路讓出來了,馬車可行。楊嬰點頭,想到外面的宗正寺,放過了方纔路過的青年,眸中浮上片刻的複雜之色。
侍女上車後與女郎感傷道:“長公主殿下終是要成親了。也不知二郎會不會回來觀禮。他若是回來,該多傷心。”
楊嬰面容溫婉,言行間乃是標準的名門閨秀形容。她笑了一笑,說:“那也未必。二哥與殿下的關係不錯,說不得會真心祝福。就是沒料到這麼多年晃過去,二哥沒撬開的那位殿下,到底還是嫁給了最開始的那個人。”
侍女好奇:“噯?什麼最開始的人?女郎是不是知道什麼?”
楊嬰羞澀地閉了嘴,她楊氏現在家中就剩下三個兄妹了。昔日恩怨,她絕不會再說出來得罪人。
只是……陛下給的榮光,到底非長遠之計啊。
林白最終沒有進宮去向陛下告罪說明此事,不管他做了什麼事,他可以向他的那位七弟叫一聲“陛下”,他卻做不到有事沒事跑過去巴結人。隨便那位陛下怎麼想,林白絕不會入宮。
他不會入宮,卻有告狀之人會進宮。
宗正寺的人先去宮中告罪,天子沒說什麼,責罰了一通那些紈絝子弟,卻並不嚴重,此事便算輕輕揭過。
數日過後,被在牢房中關了幾日後放出來的洛槐進宮,言辭激烈地向妹妹洛女告狀:“那個林白,不知好歹!我打聽清楚了,他不過一個江湖人士,就是託了那位我們誰也不認識的新郎的福氣,鄉巴佬來看一看就罷了,居然還敢打我?!殿下,你去跟陛下說!憑什麼只關我不關他!”
長秋宮殿椒壁錦幕,香氣沁鼻。端坐高位的洛女嘆口氣,柔聲寬慰兄長:“算了吧。本就是你之錯。我怎能去陛下面前胡說呢?”
“但是你看,我的臉被打腫了!我的胳膊也折了!他不是在打我一個人,他是在打我們洛家!妹妹你這麼賢惠幹什麼?誰不知道陛下最寵愛你啊!”洛槐滿不在乎道,甚至面對這個妹妹,他還帶幾分希望她被責罰的惡意,“你也要有點小性子嘛!那樣男人才更喜歡你啊!”
“殿下,去吧去吧!去找皇帝陛下吧!”
“懲罰要公平!憑什麼厚此薄彼!”
洛女沉默着看她這位在自己面前張狂無比的兄長,她一開始非常不贊同他,然說着說着,也確實被勾起了不平之意。對呀,兄長縱是有錯,那個林白便沒有錯嗎?洛家的面子被一個江湖人這麼踩在腳下,日後誰還敢站在洛家一邊?
有時候人們的觀感,不在乎你到底地位如何,而是你如何對待自己的同族之人。
何況……洛女已經一月多沒見過皇帝陛下了。
她心中苦澀,她對皇帝的態度捕捉不住。她時而覺得他對自己不錯,時而又覺得這不是夫妻之道。她試探了許多年,外人把皇帝對她的寵愛傳得天下盡知,連洛家人都堅定不移地這樣認定。洛女無法改變衆人認爲她得寵的觀感,她心中慢慢升起極大的恐懼感——
她和陛下之間這般陌生,她一點都不熟悉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夫君。如果他從來都不曾喜歡過她,卻在外人面前對她這麼好,那他到底在下着一盤什麼棋?
他藏在心裡不爲人知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洛女坐於殿中,聽兄長抱怨不住。然她已經出神,已經開始想自己這幾年無聊的皇后生涯。她心中有怨氣,卻無處發泄。她……一個宮女快步從外殿進來,行動之急帶起了一陣小風。她直接走過洛七郎,沒來得及給洛七郎行禮,便跪於女君身畔,傾身與女君耳語一陣。
洛女聽到這位自己從孃家帶來的極爲信任的宮女對她說:“陛下去太皇太后宮中,與太皇太后商議夏國王子來京慶賀之事。如今宣室殿中無人,婢子買通了其中侍候的中常侍,中常侍說靜候殿下。”
洛女心中一陣疾跳:宣室殿中終於無人了!
陛下終於離開宣室殿了!
她買通中常侍數年,聽聞宣室殿裡有陛下真正的秘密所在。陛下在時,她根本進不去。而今陛下去太皇太后那裡,她終於有了機會,一探究竟!她要去看看,皇帝陛下到底掩藏了什麼樣的秘密。
說不得他對她的冷漠源頭,就在那秘密之中!
洛女再不耐煩聽洛槐的喋喋不休,起身扶住宮女手腕:“兄長莫說了。我這便去向陛下說情,時辰不早了,兄長儘快出宮吧。”
洛七郎目中驚疑地看着這個妹妹,眸色一閃:這個喜歡扮賢惠的妹妹,居然會答應替他說話?他不過是進宮來噁心噁心她,她竟然……
洛七郎敏銳察出此中有事要發生,他也不敢留在宮中,踩着風火輪溜得飛快,一路高叫着回去向家中長輩報告妹妹的異常。這會兒,洛女早懶得理會兄長怎麼想自己了,她領着長秋宮中諸人,一路往宣室殿殺去。
一路暢通,即便是有小阻,也被她以皇后身份喝退。
宣室殿中有一密室,李玉從不讓人跟他進去!今夜,洛女勢必要知道那宮中藏着什麼!
她要知道李玉扭曲的感情,李玉不讓她近身的隱情!她受夠了不斷地猜來猜去,受夠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她要知道一切!她要知道!
洛女站在中常侍所說的那密室之外,她手顫抖着去推牆壁。牆壁轉開,果然有極大空間被藏在其後。女郎心中涌起激盪之意,往前迎一步,手顫着去碰那重重掩着的因牆壁轉開而飛揚的帷帳紗幔。
數年猜忌,在此一瞬……
她纖白的手,碰上了帷帳。
身後有冷淡平靜的男聲幽幽響徹在耳:“再往前一步,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你的榮光,性命,就到此爲止了。”
洛女渾身一僵,聽出了來人聲音:李玉!
他竟然就站在她身後等着她!
李玉道:“洛女,想要朕成全你麼?”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我皎和明明的第一天~~想我大明明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