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上

深夜,蘭府的內院突然傳出號哭。

哭聲撕裂濃夜,內府管事顫巍巍走到廊下,跌坐在階上。

“老爺……老爺……”

哭聲在紛亂的燈籠和腳步聲中蔓延。

老爺,去了。

蘭珏的臥房門前,小廝哽咽着扶住管事的肩膀:“少爺……還小……不能替……替老爺更衣……由小的來吧……老爺的身子……快……快冷了……”

管事點頭,卻難以起身。

幾個年輕的小廝強忍悲痛,去取盆巾壽衣,替蘭珏洗身更衣。

小廝長由哽咽道:“是了……老爺曾說,他有一塊黃玉,無論何時都要帶着,正好含在口中。可知擱在哪裡了?”

貼身小廝長修道:“老爺那塊玉從不離身,應該是掛着。”

長由走到牀前,跪下三叩首,解開蘭珏衣領,取下黃玉,浸入琉璃碗盛的淨水中,突然頸上一麻,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琉璃碗摔得粉碎,但臥房門前廊下,全無動靜。痛哭的下人們,均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一道黑影走進屋內,俯身撿起琉璃碴中的玉。

溫潤,細膩,是一枚杏果模樣。

黑衣人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正要將杏果收入懷中,忽而光明大盛。

光亮卻是從室外傳來,黑衣人縱身一躍,撞向屋頂,一道黑網當頭罩下,咻,咻,咻,幾條繩索從樑上甩出,將他緊緊縛住。

繩索一抖,黑衣人連人帶網摔到地上,竟一個彈身又躍起!但幾道雪亮利刃也在此時,架上了他的頸項。

屋內燈火亦亮,蘭珏的牀帳後,竟緩緩走出了鄧緒和柳桐倚。

“劉大人,想請你到大理寺敘敘話真是不容易。”

四更未盡,霜結牙笏,御史臺都大夫卜一範在昭永門前下轎,等候鐘響早朝。

一行車馬恰剛好也到了,於卜一範官轎幾步外停下,是刑部侍郎王硯的車轎。

卜一範不由在心裡一笑。滿朝皆知,前天夜裡,王硯帶着一行人跑到大理寺搶案,連大門都沒進成,被大理寺看門的小廝嗆得一聲都不敢吱,灰頭灰腦撤了。估計馮邰歡喜得要替鄧緒立長生牌位,不曉得有沒有在京兆府院子裡放鞭炮。

卜一範袖手在心裡淡淡笑着,有種超脫的悠然。

這廂王硯已下了轎,就近先向卜一範施禮。卜一範擡袖還禮,臉上的神情卻很沉重。

“王大人可知蘭侍郎……”

御史臺的老朋友、卜一範的屬下們長久的摯愛蘭珏中毒之事,朝中也議論得沸沸揚揚。恰恰在龔尚書將要致仕的節骨眼上,蘭侍郎正上躥下跳地又是編書,又是宴請衆官,勁頭甚足,御史們也都擦亮雙眼緊盯其動作時,突然蘭珏便被人下毒了,聽說情況不太妙。

卜一範很是唏噓,一干御史亦感嘆蘭珏的報應未免來得太早太快,老奸巨猾了一輩子,怎麼就在緊要關頭跟被下了降頭一樣,活潑忘形,不懂收斂着些,蹦躂得這麼歡實,惹火燒身。

這些年,因爲有蘭珏,御史臺的摺子豐滿了不少,衆御史對他履歷作爲皆能倒背,參他的摺子都有了固定格式,捉起筆,便可滔滔揮就,從不用顧慮文思凝滯,隨時能拎出來彈彈。年關已至,正是上折旺季,忽失蘭珏,不免惜之,不免寂寞。

卜一範早已暗暗備好唁禮奠金,算是御史臺這些年對蘭珏的致意。衆御史們亦商議着多給蘭珏化些金箔元寶,手裡有尚未完成的摺子,把那彈劾的內容抹去,只拿生平起頭,正好改作追思悼文。

上朝之前,卜一範接到稟告,蘭侍郎府昨夜哭聲震天,恐怕已經……

但王硯卻來上朝了。蘭珏一向緊抱太師府大腿,王硯常與其往來,這時來上朝,可能未必……或是由王硯來通稟亡訊?

卜一範吃不大準,故而言語探之。

門前衆官,亦皆側首,豎起耳朵。

啓明星朗朗,燈籠光亮中,王硯的神色不甚分明,還未回話,又有車馬腳步聲漸近,遙遙而來的燈盞上,依稀竟是大大的“蘭”字!

聲近、人至、車轎停。

隨從掀起轎簾,扶出一隻冠帶齊整,手執笏板的鬼。

卜一範與衆官愕然。那鬼步履從容地朝昭永門行來,向他們施禮招呼:“諸位大人甚早。”

饒是卜一範,亦不禁怔了片刻,方纔還禮道:“蘭侍郎,許久不見,今日來上早朝,可是已痊癒了?”

蘭珏躬身:“下官已無礙,謝大人關懷。”

衆官亦都清醒過來,紛紛與蘭珏寒暄。王硯低聲向蘭珏道:“你該再休養兩日,不必今日就上朝。”

卜一範微微皺眉,看來王硯知情。難道蘭珏中毒,其中另有文章?

“卜大人。”一個聲音自身側傳來,卜一範回神側首,見大理寺少卿沈重在向自己躬身行禮,“屬下奉鄧大人之命,來與大人傳稟一事。可否請大人移步到方便處說話?”

御史中丞劉知薈,已被大理寺擒拿,其在御史臺的所有物品、相關文書皆爲證物,除大理寺外,所有人等不得觸碰,違者刑責,特此通稟。

卜一範兩腿發虛,戰戰兢兢上完了早朝。

早朝未有異常,永宣帝對蘭珏又來上朝,亦只親切關愛了幾句,便照議政務。

這說明皇上早就知道。

卜一範冷汗潸潸,下朝後立刻跪進御書房。

永宣帝道:“卜愛卿緣何請罪?劉知薈犯的此案,卿必然不知。就連朕聞之,亦十分震驚。此案本當三司會審,但牽涉重大,故只能密審。卿便去大理寺與鄧卿做參詳,切記此案萬不可泄露分毫。”

卜一範領命而退。待出了宣華門,便見沈少卿正在道邊相待。昭永門外轎已備好,載着卜一範徑直往大理寺去。

轎子在大理寺內院落地,沈少卿引着卜一範穿廊過院,經一條長長甬道,進了一間廳堂。

此廳四壁內頂地面皆是石頭砌成,因十分高大寬闊,倒也不覺氣悶。

廳中上首擺着三張桌案,陶周風已在廳中站着,見卜一範前來,頓時一臉欣慰。卜一範與陶周風寒暄幾句,發現王硯沒有跟過來。

過了片刻,一羣侍衛迅速有序地入得廳內,向卜一範和陶周風無聲無息地行禮,分列左右,鄧緒隨後從另一門內進入,向卜一範和陶周風拱手。

“案涉極重,故而如斯審辦,有勞二位大人。”

陶周風與卜一範都道客氣,卜一範又嘆道:“不想竟是……唉,卜某無顏居於堂上。”

陶周風道:“卜大人莫要這般說,此事或另有隱情,畢竟尚未水落石出。”

鄧緒道:“此賊心思縝密,狡詐歹毒至極,潛藏多年,不露痕跡,與之同朝者皆未察覺,非卜大人之過。時辰不早了,既然兩位大人都到了,就趕緊開審,請。”

三人繞至桌案後,又就座次謙讓一番,最終陶周風坐了左首,卜一範陪坐右首,鄧緒中央主審。

三人落座,沈少卿又引着一人到了堂中,卻是蘭珏。

卜一範微微驚詫,繼而默然。蘭珏中毒,竟與此案相關。這案子越來越超乎他的想象。

鄧緒立刻起身:“蘭侍郎,這次真是多有勞累,竟讓你以身涉險,本寺感激不盡。蘭侍郎的身體可好?”

蘭珏道:“鄧大人客氣,下官已精神得很了。能或有益於此案的一兩分進展,乃下官之幸。此案牽涉下官昔年故人,下官之前照本宣科,其實諸多迷惑難解,急切欲知真相。鄧大人准許下官旁聽此案,下官感激不盡。”

卜一範更加雲山霧罩,但愈發覺得,這不是個一般的案子,搞不好會……

鄧緒命人在旁側設下座椅,着蘭珏落座。

就在這個時候,卜一範似乎聽到了一點細碎的聲音,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極輕,是獨特的配飾行動時發出的聲音。

極淺,唯獨……才能用的薰香。

他三人身後的石壁是空的,後面還有人。

卜一範的手心滲出了薄汗。侍衛又無聲無息讓開,從鄧緒方纔出來的側門內,又走出兩人,一個是新科狀元、柳太傅的嫡孫柳桐倚。

其身着五品服色,應是個推丞或斷丞,怎會入此堂上?

再看另一人,卜一範雙眉不由皺起。此人他倒記得,好像叫張什麼,是陶周風的愛徒,之前那個被殺的進士一案,是他查到了關鍵,將王硯噎得夠嗆。只是,此人這身官服……是從七品?地方上的?

卜一範陡然悟到了,這個案子到底關係什麼。

要命啊……

柳桐倚和張屏向堂上及蘭珏施禮後,便沉默地立於案旁。

鄧緒肅然坐正:“將逆賊劉知薈押上。”

卜一範的眉頭跳了一下。

執律法,掌刑罰,嚴明公允,循規摒私,罪須定後方有名。即便十惡不赦的兇徒,結案定罪之前,都只能稱一聲嫌犯。位卑職微者如一縣衙役,亦需謹記。

鄧緒身列九卿,掌大理寺數年,卻在審案開堂時,開口就稱嫌犯爲“逆賊”。

此嫌犯,還是三品御史中丞。

這個情況,卜一範應當吱上一聲的。

但是,卜一範想到背後牆壁的另一邊坐的那位……

鄧緒可能張口就犯錯麼?

幸而在卜一範思量的當口,陶周風替他吱了:“鄧大人,雖然本部堂尚不知此案究竟,但……案既未定,暫稱其爲嫌犯,是否更貼切些?”

鄧緒道:“逆賊劉知薈,謀逆之罪已坐實,故而本寺如此稱呼。”

坐實,果然。

謀逆之罪,不可能是鄧緒隨隨便便就定了。必然是……

側門處無聲無息出現一人,向鄧緒比了個手勢,鄧緒又道:“不過,陶大人說得很是,案尚未審,用此稱呼不妥,改稱嫌犯罷。多謝陶大人糾正。”含笑看向卜一範,“卜大人記得記下本寺此失。”

卜一範忙呵呵笑了一聲。

劉知薈被侍衛押着走進堂內。

身縛鐵鏈,枷鎖緊套,侍衛除下其頭上戴的黑布袋,露出面容,嘴裡竟還塞着布巾。

陶周風一臉震驚,忍了忍,待要再開口,鄧緒已先道:“兩位大人可能不知,嫌犯劉知薈其實武功高強,且與他同黨者,被抓之後皆自裁避罪,本寺不得不如此防範。”

卜一範只能無語。

陶周風感傷地長嘆一聲:“本部堂真是越來越看不懂當下的年輕人了。”

鄧緒頷首:“是啊,都多才多藝,着實令人意外。”

劉知薈立在堂下,姿態從容。

他看也未看旁邊坐着的蘭珏一眼。雖面向堂上,似也沒看着鄧緒三人。

他站在這石堂裡,堂內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皎潔持身,卓然風骨。

蘭珏記起當年同科者評價劉知薈的這八個字。

這輩子跟他蘭珏無緣的八個字。

數年前某日的情形不由得浮現在眼前。他因辜清章,初次參加了同科試子的一個文會,在城南一座私邸的花園內。一人向辜清章招呼道:“疏臨老弟,你還不曾認識劉兄罷。這可是位佼佼才子,吾等都看好他能做今科狀元,你二人定能談得來。”

劉知薈自座位上站起,一臉謙和,向辜清章拱手施禮:“孫兄這般擡殺,某慚愧不敢立足。在下劉知薈。”

蘭珏早就認得劉知薈,但劉知薈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跟他打交道,即便迎面碰見,也是各走各的,擦肩而過,從沒有正式廝見招呼過。因此,就算旁人只向辜清章引見劉知薈,蘭珏也不得不跟着站起來,向劉知薈見禮寒暄。

劉知薈簡單回禮,便繼續與辜清章交談。

看似禮數周到,未有怠慢,其實明明白白地表露着,沒把蘭珏看在眼裡。

當時的蘭珏因此很氣堵。

隨後把酒聯句,劉知薈的詠句一出,都是一片叫好,蘭珏覺得,其實沒有好到衆人吹捧的份上,之後辜清章聯的,比他靈動得多,正要替辜清章喝彩,劉知薈起身撫掌:“妙絕,劉某慚愧。”

同座者道:“劉兄與辜兄之句珠玉相當,不必過謙。”

蘭珏暗暗不以爲然地嗤鼻,辜清章亦起身道:“謬讚謬讚,我其實不擅對詠,佩之比我強多了。”

按照文會上的慣例規矩,劉知薈起身喝彩,是表明他想接着對辜清章的詩句。衆人稱讚珠玉相當,亦是附和讓劉知薈與辜清章對句,但辜清章說了這句話,衆人不得不讓蘭珏接續。這種情形,蘭珏應當以才疏學淺對不上推卻,推讓兩三回後,劉知薈勉強地謙虛地接上。

但當時的蘭珏一上氣就比較愣,竟不推辭,張口接了一句。

場中一時寂靜。唯獨辜清章道:“絕贊絕贊,剛纔我那句有點死板,佩之這一接,連我那句都活了一些。果然聯句我還得靠佩之。”

劉知薈淡淡一笑:“蘭兄妙句。”回身坐下。其餘人亦簡略稱讚,尷尬了一時,蘭珏身邊的人才勉強接下了這句。

等到散場時,劉知薈又過來與辜清章道別,順便與蘭珏客氣相辭。仍是禮數週全。

蘭珏回去後悶着沒多說什麼,還是辜清章先愧疚地向他道:“佩之,對不住,是我不會做事。”

蘭珏硬聲道:“沒什麼,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在一起必然尷尬。以後這樣的事,我就不去了。”

辜清章道:“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玩的。以後推了罷了。”

蘭珏道:“你何必推卻,他們很想跟你結交。其實,你本不應當與我來往,你跟劉知薈才該成爲知己。”

你要是真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理會劉知薈。

明白的暗示,真如三歲小兒一般。

不知爲什麼,蘭珏回憶起這樣的自己,失笑之餘,又有點懷念。

辜清章那時的神情恍在眼前,從這日之後,他時常會露出這種表情,然後道:“佩之……”

疏臨,疏臨,那時的你,是真的初次認識劉知薈嗎?

你與劉知薈,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枚杏果,又有何秘密?

爲什麼,你要把它給我?

鄧緒肅然道:“嫌犯已到,本寺先簡略說說此案原委。”

陶周風和卜一範正在雲濤霧海中,聞之精神一振。

“數月之前,大理寺接到線報,民間有人散佈流言,意圖不軌。暗查追源之後,本寺與新任斷丞柳桐倚至沐天郡宜平縣查訪,得沐天郡知府高堪與宜平縣丞張屏協助,拿得一夥潛藏在民間與宜平縣衙中的亂黨賊人。這夥亂黨組織龐大,枝葉繁茂,有假作尋常百姓者,匍匐民間;有謀得功名者,潛入朝廷官衙;有豔麗女子與裝神弄鬼者,蠱惑人心。抓捕的數十人,不過是微末小卒,主謀仍隱在幕後。本寺便又與禮部蘭侍郎、高知府、張屏設局引誘,將女刺客離綰緝拿歸案,並引出了潛藏朝中多年的幕後兇徒劉知薈。”

卜一範稱讚道:“本臺恍然矣,鄧大人佈局真是精妙,之前只知鄧大人微服去宜平,抓獲一夥亂黨,還當已經結案,不想案後有案,鄧大人這般做法,亦是引蛇出洞。佩服,佩服!蘭侍郎身在禮部,中毒一事,竟是以身犯險,協助查案。聖上時常教誨,朝中諸部,各司其職之外,更要協作配合,方能開闊和諧,益於社稷。蘭侍郎此舉,正合聖訓,本臺唯慚愧讚歎爾!”

陶周風跟着拈鬚含笑附和了幾句,而後不負卜一範期待地道:“……只是,其中一些關鍵,本部堂尚未明白。比如……劉知薈怎會做這樣的事?狀元出身,風華正茂,聖上與朝廷對他甚厚啊,明明有大好前程,爲何要做亂黨?”將痛心視線轉向劉知薈,“亂者,匪也。讀聖人之書,立君子之列,何至如斯自甘墮落?鄧大人在哪裡抓到他的,他身上這件,好像是民間所稱的夜行衣哪,三品要員,竟着短衣,這、這……是否有……”

鄧緒截斷陶周風話頭:“本寺在蘭侍郎家中將嫌犯擒獲,嫌犯於半夜飛檐走壁,用藥迷倒蘭侍郎家中僕役,繼而潛入蘭侍郎臥房。”

陶周風更震驚更痛心地看着劉知薈:“爾真習過武?那麼這件夜行衣,是爲此而穿的了?半夜去蘭大人臥房,是爲了什麼?爾與蘭大人同朝爲官,有何事不能登門造訪解決,非要如此啊?當時蘭侍郎在牀上?劉知薈欲要把你……”

蘭珏站起身:“回大人的話,劉知薈到下官臥房中,不是爲了下官,而是爲了一件掛飾。下官當時已裝作自己死了。”

陶周風捋須:“掛飾?”

鄧緒示意蘭珏回座,道:“一枚玉杏果,乃此案關鍵,亦是揭露真兇身份的關鍵。”

陶周風微微頷首,又道:“本部堂見方纔嫌犯的眼皮微微顫動,似有話說。總不言語,審案亦多不便,不如除其口中布巾?”

鄧緒向侍衛擡了擡手,侍衛取出了劉知薈口中的布和木枷,只是手腳仍縛着鐵鏈。

劉知薈拱手向陶周風微微躬身:“謝陶大人。”

陶周風一嘆:“唉,千萬不要因此輕生。朝廷不辦冤案,若要申辯,亦可直言。”

劉知薈道:“謝大人,下官的確冤枉。下官身居御史之位,掌監察之責,因蘭侍郎向有收受賄賂之事,忽而中毒,適逢年底,恐與行賄有關。蘭侍郎乃禮部要員,勘察此事是御史臺要務,且事關命案,不可輕易交付屬下,下官便親身夜探蘭府,本想看看有無蛛絲馬跡可循。不料當時蘭侍郎與家人串通一氣假做毒發身亡,下官以爲蘭侍郎真的亡故,震驚之餘,聽聞其貼身僕從提及蘭侍郎貼身佩戴一枚杏果掛飾,方纔進入蘭侍郎臥房內。”

蘭珏不禁樂了。

故作姿態者,不只昔日的他,還有一直以來的劉知薈。

劉知薈仍在繼續。

“下官不知蘭侍郎向鄧大人提供了什麼說辭,有什麼協助佈置。但這枚玉杏果,的確關係重大,下官才欲取之爲證。下官所說句句屬實,可將蘭府下人傳來與下官對質。”

鄧緒挑眉:“哦,你倒說說看,這枚杏果有何重大秘密?”

劉知薈環視四周:“事關隱秘,下官真可直說?”

鄧緒道:“能審你,這個堂上就沒什麼不可說的。說吧。”

劉知薈道:“下官曾任沐天郡知府,更曾編修地方誌。宜平縣內的辜家莊,相信大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辜家莊內,乃前朝遺族,數年前因瘟疫滅村,下官編修地方誌時,奉命隱去此村來歷。大人若不信,可詢問曾相。”

鄧緒點頭:“這個不用問,是真的,本寺知道。”

劉知薈道:“那大人亦應知道,辜家莊的徽記,是四片葉子和三枚杏果。下官與蘭侍郎乃同年,科舉時,有位同科試子,名叫辜清章,就是辜家莊人士,後來不幸病故。其人與蘭侍郎來往甚密。其實,就在下官夜探蘭府的前一日,蘭侍郎讓下官到他府中敘話,忽而提及辜清章以及他手中有一枚玉杏果。”

鄧緒的目光移向蘭珏:“蘭侍郎,此事屬實否?”

蘭珏起身道:“屬實。但下官當時和劉知薈說的還有一句,我知道,毒是他下的。”

劉知薈道:“下官聽聞蘭侍郎的說辭,頓時生出兩個念頭,一是蘭侍郎中毒頗重,神志不清;二,蘭侍郎中毒,或與辜家莊有重大聯繫。”

鄧緒道:“那你比較偏向哪種猜測?”

劉知薈道:“二者皆有,不然蘭侍郎不會特意告知我這件事情。亦因此疑慮,下官纔會夜入蘭侍郎府。”

鄧緒呵呵一笑:“說得好。真還就能說得通,說得圓滿。照你推斷,是蘭侍郎與那辜家莊有關聯?”

劉知薈從容道:“下官不知蘭侍郎怎會與鄧大人設下一局,引下官入甕。想來大人所查案件牽涉辜家莊,蘭大人怕有牽扯,至於爲什麼選中下官,下官亦不知。”

鄧緒眯起雙眼:“身爲一個被冤枉的人,爾真是鎮定得很哪。”

劉知薈躬身:“下官相信,青天在上,有三位大人主審,定不會冤枉無辜。”

鄧緒神色一冷:“罷了,狡辯便到此爲止!爾之家宅已被查抄,令堂畏罪自盡,你還有何話說!”

劉知薈臉色大變:“家慈竟然……”

鄧緒一拍驚堂木,打斷他話頭:“罷了,痛心疾首孝子戲碼不必再做,侍衛剛進門,令堂便觸柱而亡,死得真夠快!以爲不用爾等一貫的死法就能矇混過關?爾可知爲何南柑北枳,一方水土一方人?爾等從小便被那亂黨教養,多抓幾個,自然能發現其中相同之處。指甲中爲藏毒針暗器,便與他人不同。登屋入院的身法,不經意的舉動,處處有跡可循。”

一直沉默立在案旁的張屏突然擰眉盯着劉知薈,喃喃道:“錯了。”

柳桐倚察覺,悄聲道:“張兄,怎了?這是公堂之上。”

劉知薈緩緩道:“僅憑舉動猜測,便可給人定罪,逼死家人。天理何在?”

張屏低聲道:“下官有事想和鄧大人說。”

蘭珏一直留神張屏的動靜,聽到“錯了”二字,不禁微微詫異。

卜一範亦發現到了,皺眉:“案旁二人交頭接耳何事?”

鄧緒欲拍驚堂木的手停了下來,看向張屏。

張屏亦看向鄧緒,卜一範道:“鄧大人,這年輕人像在和你打眼色。”

鄧緒道:“有話這裡直說無妨。”

張屏遂上前一步施禮:“大人,下官想看看嫌犯的雙手,似乎有件事錯了。”

鄧緒沉默片刻,側門處忽然又無聲無息出現一人,鄧緒慢慢放下驚堂木,僵着臉道:“好。”

蘭珏不禁緊瞅着張屏,心道,千萬別出什麼岔子,你當就堂上這些人在看麼?鄧緒信了你才抓了劉知薈,若你此時再說抓錯了,替他翻案,連本部院都得陪你一起死。

鄧緒的好字落音,劉知薈兩旁的侍衛立刻抓住他雙臂,喀拉喀拉兩聲脆響,將其雙臂關節卸脫,又往劉知薈口中塞了一團布。

卜一範悄悄湊近鄧緒:“鄧大人,堂下那年輕人爲何要說錯了?”

鄧緒不語。

張屏上前驗看劉知薈雙手,指甲果然微微上翹,與旁邊無連,但若不湊近仔細驗看,很難發現。再將其手翻過,貼得更近些,雙眉又擰住,轉身再施禮:“下官想要些墨汁,一張白紙。”

鄧緒簡單道:“準。”

左右送上。

張屏拿起劉知薈的左手,將其食指蘸了墨汁,向紙上按去。

堂上衆人都變了顏色,陶周風道:“張屏哪,堂上不能做逼供強畫押的事情!”

張屏道:“並非畫押,乃是取證。”舉起那張紙看了看。

侍衛亦在盯着張屏舉動,躬身稟報道:“大人,嫌犯的指紋上,似乎有個符號。”

鄧緒命張屏將紙呈上,皺眉一看:“指肚甚軟,墨汁按痕恐不明顯,還是取印泥來試試。”又左右看向陶周風和卜一範,“二位大人見證,此只爲取證,絕非畫押。”

侍衛又送上印泥,再拿劉知薈的左手食指按了一遍。符文果然清晰,侍衛道:“像個番邦文字。”堂上鄧緒三人眼都一亮,忙命將紙送上。

張屏皺眉:“下官不解此符之意。”看向劉知薈,侍衛掏出劉知薈口中的布,劉知薈冷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個疤痕應是幼時燙傷,劉某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手上,自己亦是偶爾發現。我若真是亂黨,還能在手指上刻個章表明身份?”

鄧緒研究道:“的確像個燙痕。”卜一範道:“亦……有些像梵文。像個梵文的五字。”

張屏頓時又看向劉知薈。

陶周風和鄧緒一齊稱讚卜一範淵博,卜一範呵呵道:“因在西疆待過一段時日,略識一二。”

張屏躬身:“大人,果然推測中有一點錯了。”

鄧緒神色再一凜:“何處?”

張屏垂下眼皮:“下官本以爲,辜清章察覺了劉知薈的身份,但未確定時,就被劉知薈殺害。此時看來,可能並非如此。辜清章是替劉知薈隱瞞了此事,可能是在他還未道出此事時,就被下毒,因此選擇了不說。”

蘭珏的心微微一窒。

鄧緒暗暗鬆了一口氣,維持着和剛纔一樣的聲調道:“爲何?”

張屏側身再看向劉知薈:“劉大人本不姓劉,應該姓度,數年前被其同黨所害的知府度恭,是劉大人的親生父親。辜清章爲了劉大人,隱瞞了兩件事。一是此事,二是他自己的身份。劉大人聽說了黃玉杏果,知道自己錯了,這纔去蘭大人府上盜玉。錯殺重要之人,此舉是贖罪,其實猜到這是自投羅網,反誣蘭大人與毒害蘭大人一樣,多出於私怨,而非必要。劉大人已經知道了,辜清章既不姓辜,亦不姓易,他是易氏保下的前朝血脈。”

是被枝葉簇擁的杏果。

不知爲什麼,蘭珏心中卻頓覺釋然。

原來如此,辜清章,辜是假的,清章二字纔是真姓。

清章,清華之章,書於紙上,紙名爲宣。

疏臨,原來你姓宣。

“辜清章應試,本就抱了必死之心。他冒此風險,只爲找出劉大人或同族,卻一開始錯找上了蘭大人。”

鄧緒不得不打斷張屏道:“且慢,你怎知嫌犯是度大人的血脈,度大人殉國已有幾十年,一個指印,如何證明?”

張屏躬身:“的確有待證實。但,劉大人手指的印記之意應爲‘吾石子’。”

吾乃石之子。

陶周風道:“本部堂常聽恩師說,度恭大人一生,與石字大有淵源。只是……張屏哪,這麼個解釋,固然說得通,仍有些牽強。”

柳桐倚忽而上前,向堂上道:“稟各位大人,下官曾聽聞,度大人生前在京中常去石林禪寺。既然印記是梵文,其中或能查到蛛絲馬跡。”

鄧緒皺眉,視線又飄向側門,片刻後,左右看了看陶周風和卜一範:“石林禪寺離大理寺倒不甚遠,天近晌午,不妨暫時退堂?”

陶周風和卜一範都附和。

侍衛將劉知薈鎖好押下,頭上套上黑布袋之前,劉知薈掃了張屏一眼。

鄧緒陪着陶周風、卜一範和蘭珏走進側門,又折回堂內,向張屏和柳桐倚道:“你二人速去石林禪寺。能不能查到證據,都先傳個信回來。若查不到,便暫時把此推論撤出案子。”

張屏和柳桐倚領命。

鄧緒再走進側門,向卜一範等人笑道:“幾位大人先簡單用個午膳?”

卜一範向身側一瞥,甬道牆壁上另有一扇小門,緊緊閉着。卜一範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收回視線,笑道:“那就叨擾鄧大人一頓了。”

蘭珏道:“下官身爲證人,與三位大人一同用膳是否不合法度?”

鄧緒道:“只能先委屈蘭侍郎了。這次欠下蘭侍郎老大人情,待結案,本寺做東,一定請蘭侍郎痛飲一頓!”

蘭珏笑道:“大人客氣,那下官就真等着了。”

鄧緒陪同陶周風和卜一範前往內院,沈少卿和幾個侍衛引着蘭珏單獨到一間靜室內。

張屏和柳桐倚乘馬車離開大理寺,前方侍衛縱馬開路,一路疾馳,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石林禪寺。

傳令官已先到,寺僧請退香衆,讓張屏、柳桐倚和衆侍衛入內。

其實張屏並不肯定。

畢竟已是幾十年前的事,即便有證據,是否會留在原處?

但,離開前劉知薈的那一眼,卻讓張屏知道了,劉知薈的確不曉得自己的身世。

繞過天王殿,柳桐倚忽而欣喜擡手指向前側方:“張兄,快看!”

張屏隨之望去,亦不禁眯起了眼。石壁上,鐫刻着經句和彎曲符文。

引路寺僧道:“幾十年前,敝寺與虛元觀、明綸書院共開釋、儒、道三教盛會,參與此盛會的一位度翰林手書《佛說阿彌陀佛經》中光明無量篇,虛元觀清然道長寫《中庸》第三十章,敝寺空遠主持以梵文書一到九之數,分列三行,並題《道德經》中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示三教情誼。後依原筆跡爲模,刻做此壁。”

度翰林,度恭。

張屏與柳桐倚互望一眼,走到石壁前。

張屏擡手按了按壁上梵文“五”字處,湊近觀察,未有異常。柳桐倚細細查看度恭所寫的佛經句子。

“舍利弗。於汝意云何。彼佛何故號阿彌陀。舍利弗。彼佛光明無量。照十方國。無所障礙。是故號爲阿彌陀。”

他在“十”字處輕叩,按壓,擦拭,沒什麼不尋常。

張屏皺眉。

度恭和陳籌一樣,同被那個邪派選中,對度恭施展美人計的女子盜了守城圖紙,害死度恭,又將度恭屍體收葬,定已對度恭有了真情。

她生下度恭的孩子,在孩子手上留下記號,必是知道自己會死。

那麼,如果她留下東西,會怎麼隱藏?

劉知薈被邪派撫養,手上的印記若被發現,教派的人會生疑,亦會推測。度恭常來的石林禪寺,和記號一樣的梵文“五”,度恭親手寫的,與“石”同音的“十”,都一下能想到,太明顯……

那麼……

吾、石、子。

梵文五、石壁,還有……

張屏霍然轉頭,奔向了清然道長所寫的《中庸》處。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闢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闢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爲大也。”

張屏借侍衛佩劍,以劍柄在“仲尼”二字處輕叩,眼睛亮了。

嗯,兩個字的大小,纔好多藏點東西。

鄧緒、陶周風、卜一範三人吃完了飯,沉默地喝茶,門外急急的腳步聲起,鄧緒放下茶盞,一名侍衛奔至門前。

“稟大人,石林禪寺那裡飛鴿傳報,有收穫!”

鄧緒噌地站起身:“好,下午再升堂。”

“子曰天命,佛說輪迴因果,道家雲杳兮冥,其中有精。有此三證,天意云云,或可信之。我兒若能見此信,妾身滅後若有魂,則恨可了。但妾入地獄萬萬年,罪能消否?”

陶周風嘆息:“其實是個情感細膩的女子,良知未泯。”

卜一範頷首:“還通文墨。”

鄧緒將信紙放回案上:“度大人才學淵博,沒幾把刷子,怎麼能迷得了他?”

劉知薈死死盯着案上的信。鄧緒翻翻面前的木匣:“這女子真留下了十分關鍵的證物。”

劉知薈喉結滾動。

卜一範道:“鄧大人,不過本臺還是……有些聽不明白了。此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劉知薈與那辜家莊合夥謀逆?還有……前朝遺族?”

鄧緒向張屏示意:“你來說。”

張屏躬身:“回卜大人話,辜家莊並未謀逆,乃是一直在被栽贓。辜家莊一舉一動都在朝廷掌控之內,怎可能謀反?”

卜一範微微頷首:“爾之意爲,劉知薈及其同黨,意圖謀逆,嫁禍辜家莊?辜家莊內有前朝遺族,就是蘭大人也認識的那個什麼辜清章。而後辜清章因故被劉知薈殺之。蘭大人手中有辜清章送給他的東西,事關重要,故而劉知薈又要害蘭大人。而蘭大人其實是與鄧大人合計好了,以此物引了劉知薈露出行藏。可是如此?”

劉知薈喉中咯咯作響。陶周風撫須:“卜大人這麼一梳理,本部堂也茅塞頓開。唉,真是曲折……嫌犯好似有話要說。看他眼神,是不是想看其生母留下的書信?唉,母子天性,即便墮落爲反賊兇犯,天倫仍存。給他看看吧。”

鄧緒道:“證據有了,用不用此物引他開口都無所謂。不急。”

卜一範道:“只是本臺還不甚明白,那個辜清章既然是前朝遺族,爲什麼又出來考科舉,劉知薈怎麼會殺他,怎又牽扯了蘭大人?劉知薈同黨苦心經營,看來是個規模龐大的亂黨。”

張屏道:“其實不算亂黨,亦不能說是謀逆。”

堂上頓時又是一靜。

蘭珏無語地瞧着張屏,真是心竅這裡通些那裡就堵實了。亂黨謀逆,乃極大極重之罪,豈能輕言是或不是。話說不好,腦袋就跟着沒了,當是兒戲麼?

片刻後,鄧緒冷冷道:“亂黨謀逆,已無可辨。”

陶周風暗暗向張屏動了動眉毛,示意他趕進順話退下,把場子交給鄧緒。

張屏卻沒能領會,又開口道:“劉大人所在教派,高於亂黨之上。”

卜一範失笑:“高於亂黨?那是什麼?”

張屏轉身看向劉知薈:“陰陽縱橫,變化無窮,各有所歸,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

劉知薈的眼光閃了閃。張屏再轉身朝堂上:“大人,可否暫將嫌犯口中布取出?”

鄧緒面無表情擡擡手,侍衛取出劉知薈口中布團。

劉知薈冷冷盯着張屏:“你尋來的書信中所寫?”

張屏簡短道:“不是,是推測。看來對了。”

劉知薈再看他片刻,轉而望向堂上:“此信可否讓我一觀?”

卜一範道:“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鄧緒皺眉:“這麼東一句西一茬連本寺都要繞暈了。這樣罷,張屏,你便將推測與原委說出,而後再進行其他。劉知薈既然肯定了你方纔的那句話,暫時亦先不用他交待別的。”

侍衛立刻將布團又塞回劉知薈口中。

張屏只得又轉身向堂上:“稟大人,劉知薈所屬,下官亦不知如何稱呼貼切,便先稱教派。之所以不能稱亂黨,是因並非只爲禍亂本朝。此教派遍佈廣泛,借東周時陰陽縱橫之說立教,至今應已有數百年,歷時至少三朝。”

東周鬼谷子,千古奇士,知陰陽,擅韜略,智機通天。

弟子蘇秦、張儀、孫臏、龐涓,各擇其主,各行其事,皆名昭史冊。

“陰陽縱橫一派,審時度勢,不忠於某一主。此教派亦是。其將世事視做棋局,自己則是操縱棋子與局面的手。”

“教派黨羽,遍佈各處,下至販夫走卒,上至朝臣貴胄。”

甚至是帝王。

“其不爲單單一個皇位,而是要操控世代江山。”

帝王廢立,朝代更替,皆掌握在手中。

啪!似乎堂上的方向傳來一聲響動。

張屏微微擡起眼。鄧緒、陶周風、卜一範都神情僵硬。

片刻後,鄧緒向旁側掃了一眼,硬聲道:“接着說。”

張屏便繼續:“陽動而行,陰止而藏。世無可抵,深隱待時;時有可抵,則爲之謀。太平之時,其蓄力潛斂,默默佈置,挑選合適的人培養。”

如女兒村中的女子,就是訓練來接近和掌控他們選中的人,這些女子生下的孩子,更從出生起,就成爲教派的棋子。

劉知薈便是。

如此繁衍生息,擴張壯大。

“他們在太平盛世時,亦會爲日後作亂埋下伏線,比如謠言之類,或還會放出幾個能掐會算,預言氣運、天機之人。待到合適時機,起而亂之。之前的謠言、歌謠與作亂合上,看起來更是玄之又玄,似乎他們的人真能洞悉天命。”

其實不是天命,而是人爲。

和他們假借鬼怪故事,控制選中之人一樣。

世人往往想不到,會有人花這樣的力氣,做這樣的事。

你坐着皇位又如何?其實你的朝局是我掌控。

江山暫時是你家姓又怎樣?我能讓你的朝代生,亦能讓它滅。

這就是追求。

享受比當皇帝更高的樂趣,神一樣的樂趣。

“前朝宣氏,就是被此教派扶持立國。桓、易、慶三家,都是這個教派的人。但扶持前朝立國後,易氏應是對教派有了質疑,從其族後來作爲看,易氏應不想再聽從教派操控宣氏,而是真心想當忠臣,所以被教派和桓氏、慶氏操縱前朝皇帝,借黨羽之爭做幌子滅族。但是易氏有血脈存留了下來。”

桓氏和慶氏按照教派安排,漸漸淡出朝堂,不再做明線。

“前朝後來亂黨紛起,民禍不斷,亡國應在教派掌控之內。易氏之人卻先於教派一步,找到了太祖皇帝。”

卜一範肅然道:“太祖皇帝乃天命所歸,真龍臨世。故連昔日邪黨亦歸順,締造千秋萬世之天朝。那宣氏到底是草龍,纔會被一個什麼邪派控制,怪不得七代就亡國。”

鄧緒清清喉嚨,頷首:“卜大人此言精妙!”

陶周風點頭:“極精妙。”

蘭珏亦跟着肯定地點頭。

劉知薈喉嚨中咯了一聲,似是哂笑。

張屏靜等他們點頭完畢,接着道:“易氏深知其教派一貫的佈置謀略,便獻給太祖皇帝破解之道,又偷偷留下了宣氏的血脈,改姓居於辜家莊。”

辜家莊的事,鄧緒、陶周風、卜一範其實都知道。

但他們知道的只是前朝被滅門的易氏向太祖皇帝獻策,卻自稱無心仕途,住在離京城不遠的一個村落,因其曾爲前朝臣子,又助終前朝,朝廷不能放心,也有些懷疑是不是藏了些什麼。易氏自請受朝廷監控,種田納稅,不出丁,不出仕,不與鄰近通婚。朝廷會按時挑選一些年輕女子,與其村中適婚男子配婚。

宜平縣衙,亦有朝廷安排監控辜家莊的人。

“易氏除了留下前朝後人,亦並未告知太祖皇帝這個教派的事。”

卜一範道:“想來其仍對前朝和那邪派存一絲忠心,竟然欺君。”

鄧緒、陶周風跟着附和地應了兩聲,蘭珏亦點點頭。其實大家心裡都門兒清,如果易氏說了那教派的存在,太祖皇帝一定把他們和那教派一起滅了以絕後患,更不用說保什麼宣氏血脈了。

“易氏知道,自己這些作爲,肯定瞞不過此教派,便索性以知情爲挾。”

將教派的圖騰四葉三杏果刻在村裡,用教派慣使的小段子做村子的傳說。

“此教派處於暗處,本朝未在其掌控中,便蟄伏壯大,與辜家莊僵持。直到數年之前,應是發生了一件事,下官並無證據,只是憑事實推測——大約是此教派發現了易氏手中有前朝血脈,便派人修好和談,誘其助教派完成一樁謀劃。或是,此教派的一個大謀劃,被易氏通過其他渠道得知。身爲宣氏血脈的辜清章得知了來龍去脈,想以一己之力,阻止此事。”

辜清章偷偷離開村子,參加科試,待易氏發現,已來不及阻止,又怕朝廷發現他的身份,逐出村落等行徑,其實都是爲了保護辜清章。

“辜清章知道這次科試中,有此教派安插的人。他以自己爲餌,想釣出此人,再順藤摸瓜,使此教派大白於天下。他一開始懷疑,這人是蘭大人。”

蘭珏神色不變,端坐於椅上。

張屏看着他,片刻,垂下眼皮。

卜一範興致勃勃地問:“爲什麼會懷疑是蘭侍郎?”

蘭珏含笑道:“可能下官長得就不像好人。”

張屏道:“因爲蘭大人父親早逝。”

那教派訓練出的女子生下的孩子,都只有娘,沒有爹。

“與蘭大人相處一段時日,辜清章發現自己錯了,那人是劉知薈。辜清章接近劉知薈,想收羅證據揭露其身份。他打算先取信於劉知薈,但又怕自己前朝皇族的身份會被教派反用來要挾易氏,所以僅以易氏的身份接近劉知薈。下官推測,他或可能想取信成功後,再說出身份,進一步得到更多內幕。”

但劉知薈一開始就毫不手軟地給他下了毒。

“辜清章發現自己中毒,便選擇徹底隱瞞自己的身份,將代表身份的黃玉杏果送給了蘭珏。既怕反被利用連累易氏,亦是爲了劉知薈。”

劉知薈的視線一閃。

張屏看看他雙目:“前朝皇族對教派有多重要,未能查清底細,錯殺之,會受什麼處罰,劉大人肯定清楚,所以纔會去蘭大人處盜杏果。下官之前一直想不透爲何辜清章沒有抓出劉知薈就遇害了,他明明將自己之死也算在了揭露劉知薈及幕後教派的證據內。下官還以爲,是劉大人下手過快,但此時才知道,必然是辜清章發現了劉知薈的身世,猶豫了。”

或者,他想找到證據,恰當的時機方法,告訴劉知薈這件事,讓他和自己成爲盟友。

但,這個意外拖延了他原本計劃的時間。

還未說出,就毒發身亡。

還是在毒發身亡時,選擇了不說?

其實答案很明顯。

如果說了,劉知薈會怎麼樣?

是讓世道更太平一些,還是讓一個人活得更單純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