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錢把韋白住的謫仙衚衕買下大半,置了房產在他家對門。整修好了兩處宅子之後還剩下百餘兩銀子,又添了些傢俱,僱了個廚子。說起來生平還沒有如此用過錢,頓時覺得花錢如流水。
韋白借我升官的因頭大大敲了我一記竹槓,他選了京師最好的望月樓,連吃帶拿,從虢國公主那裡敲來的最後一塊元寶也變成了碎銀。
時光如飛矢一般轉眼就奪走了人的生命。我得知在吏部可以請假之後就少有上朝的日子,或是在家看書,或是去西市找人下棋。自從和姬遠玄下過之後,我一直努力將戰陣與象棋融合起來,可惜沒有碰到高手,無法試驗。
皇上的慶功宴還是開了,只是並沒有聽說有人回家之後身體不適。我知道他已經開始嚮明君邁進,因爲忍耐是明君的根本,聖人也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像他之前那般急躁進取,恐怕我大越也就成了韋家夫人做的菜餚。
“明日有藩使覲見,陛下傳令五品以上官員都要去禮明殿。”韋白回來很興奮,“陛下又特別點了我的卯,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我從棋盤上收回目光,疑道:“五品以上,我是從五品下,也算嗎?”
“陛下知道你我住得近,特意關照要你‘病癒’。陛下還說,若是你的‘病’再不愈,日後也不必愈了。”韋白笑道。
我無奈,從箱底抽出吏部制發的禮服,差點不知如何穿着,多虧韋白會,不至於鬧出什麼笑話。
辰時時分,我和韋白入了宮,隨衆官前往禮明殿。
此次乃是聖上登基之後第一次接受外藩朝拜,是以格外隆重,禮明殿上下煥然一新。原本來朝拜的外藩不過十國,因爲年內平西凱旋,聖上冊封了西域三十二國,一下子變得分外熱鬧。即便是京師的尋常百姓也一定會覺得近來奇怪:爲何鴻臚寺大門前的街道近日來總被絡繹的車馬堵塞?
說是今日接見外藩使節,其實並非一概而同的。有些藩國是國君領隊,自然先見,其次是見那些重臣領隊的,最後纔是一般使節。前吳曾號稱萬邦朝聖,其實不過也就二十餘國,我看得出聖上難得這麼高興。
只是今次國君親來的只有西域諸國,感懷聖化的美言沒有少說,真的貢品卻沒有多少,反倒不如聖上賞賜的回禮來得值錢。北疆也有幾國國君親來,卻都滿面愁容,紛紛哭訴匈厥古國對其侵略屠殺。想我大越尚不能解決匈厥古之患,他們也只能任人魚肉了。
高濟國在我大越東北,盛產大米人蔘和貂皮,服色尚白,從有唐一代便是我華夏的屬國,皇族之中皆學習我華夏語言文字,算是最開化的藩國了。此番他們派出一位宰相,兩個僕射,五位將軍,領三千兵,貢了五百車貂皮,三千擔上好人蔘來賀新皇登基。聖上大喜,特命封高濟王爲“七國節度使統領高濟王”,將北疆七國歸入其統轄,又賜下茶葉五百擔,絲綢千匹。
“外臣懇請陛下,留我王之長子在京師學習。”他們的大對廬,也就是宰相,用幾乎難以明白的漢語道。
宗主國皇帝一般不會拒絕藩國皇子爲人質,反正消耗並不算多,最麻煩的不過是將來有保證此子登基王位的義務。高濟國很少戰亂,近百年來讓王長子當人質還是第一次。聖上欣然接受,又順便封了這位大對廬爲新縣男,讓他們歡歡喜喜退了下去。
南疆現在正在打仗,來朝拜的藩國不多,當下御史中丞餘之寧出班,參劾林南、元毒、葉門,勃坭不朝不貢,請聖上出兵討伐。軍國大事當然不會在外使前討論,餘之寧這麼說也只是嚇嚇南蠻,聖上接口訓了幾句。
原本愉快的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聖上已經賜了來者夜宴,當然不會一起吃,是各自帶回去享用,可是禮部主客員外郎又啓奏聖上,報說匈厥古和尼番的使節到了。我聽了也不禁惱怒,遲到得太過離譜。
聖上眉頭緊蹙,道:“今日晚了,明年再來!”
李哲存拖着一把老骨頭,出班奏說恐不利邦交,且也剛好可以就東海、北疆之事加以詰問。聖上的額頭轉瞬便鬆開了,深以爲然,傳了兩國使臣上殿。我不由瞪大了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能以彈丸之地令我大越談之色變。
尼番受我華夏教化始於有唐一朝,其國賢者仿華夏文字立了尼番文,《唐書》有云:“(尼番)使曰:‘不敢全仿上國文字,請以偏旁部首爲字,永伺天國’。”不過雖然其使節號稱守禮,華夏史家卻都直言“其國民開化不善,資質也差,聞十不知一也”。我看到尼番使節之時,頓時信了這樁公案。其人果然猥瑣卑鄙,毫無氣質,身材矮小姑且不提,目過於頂便已是無禮至極。
匈厥古的使節也並不怎麼有禮,不過和尼番使站在一處,頓時顯得更近華夏王統。都說匈厥古蠻荒更似野人,看其着裝倒也知禮。我看到匈厥古使的左衽着裝,不禁又看了看尼番使節,他們居然衣衽不交,露着中衣。
“外臣啓奏華夏皇帝陛下,我尼番立國較之高濟也強,披甲之士千萬,領有東海,今國泰民安,懇請皇帝陛下冊封我王‘統領高濟、特列、蟄霸三國尼番王。’若是皇帝陛下不封,我王將自封‘天皇’號,以追念千古聖帝。”尼番使的一席話被隨行的翻譯譯了出來,滿朝驚呼。
李哲存搶在聖上大怒之前喝了聲:“大膽!”屬國國主居然討封!而且我大越皇帝尚未敢自稱“天皇”,一個小小尼番王居然敢如此無禮!
坐我下首的韋白突然出班,奏道:“啓奏陛下,臣懇請以尼番夷語痛斥來使。”韋白品低,斥責蠻使倒是合適人選,若又能以夷語痛斥對方,更顯我天朝威儀,人才濟濟。“准奏。”皇上咬着牙道。
“尼番小國,華夏有唐之時,頒金印,冊封爾王倭奴王。有宋一朝,爾蠻少有進貢,喪屬國應進之禮。當今聖天子宣化王統,爾蠻居然以下犯上,朝而不貢!私改國名,無禮至極,本當征討,我大越天子體諒爾蠻民衆,不忍輕動兵戈,爾蠻居然不知感恩,卻談僭越!”禮部本官待韋白罵完一通,譯了出來。
那使節也算膽大,居然厚顏問道:“此人身居何官?本使乃是千石大將,非小官所能言語。”
當廷更有大臣出班喝罵,並啓奏聖上出兵討伐。
聖上看了我一眼,出奇地沉得住氣,道:“朕仿唐制,封尼番王爲倭奴王。退。”
手持金戈的殿上武士將此無禮之徒趕出了禮明殿。
匈厥古的使節原本也算無禮,和那個矮子一比倒顯得文質彬彬了。雖然也是朝而不貢,卻沒人說他什麼不是,聖上責成其汗自守領土,莫犯他國之邊,他也點頭稱是,合禮而退。好好一場盛會,只因爲尼番使不歡而散。
衆臣最後謝了賜宴之恩,散朝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