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正擰了帕子,要上前爲嘉安帝擦手,燕追卻淡淡道:“我來。”
黃一興正爲皇帝擦了腳換上輕便的軟底鞋,聽了這話,便站起了身,向身旁的內侍宮人打了個眼色,讓他們站得遠些。
嘉安帝並沒有拒絕兒子的服侍,燕追認真將他一雙手擦過了,嘉安帝才端了一旁的茶水抿了一口:“爲君馭下之道,不僅在於仁德,在於勇武,在於施恩,”他又喝了兩口水,話只說了一半,一時間殿中只能聽到嘉安帝喝水時發出的極輕的聲響。
黃一興震驚得難以自持,手都在抖。
雖說他跟隨嘉安帝身旁,對於皇帝的心思也多少有那麼幾分猜測,但這還是嘉安帝頭一次直接的表現出這樣的意思。
嘉安帝並不知道自己一句話,給身邊的貼身侍人帶來了多大的震憾,喝了茶水解渴之後,將杯子一放,又偏了些頭,目光卻直盯着燕追,吩咐道:“替三皇子倒杯茶來。”
黃一興低頭應是。
知道皇帝要茶只是藉口,將人趕走纔是真。
一干內侍太監緩緩站出了殿內,燕追的神情不喜不驕,讓嘉安帝尤爲滿意。
“還要施威。”嘉安帝身體往前仰,靠近了兒子說道,目光厚重如海:“你施恩於郭家是對的,但壓威卻不夠深。”
他指尖敲擊着桌面,教着兒子:
“朕當初對郭家處處打壓,你無須給他多大的恩惠,只需恩威並存。”
嘉安帝溫和的望着燕追,看他認真傾聽的樣子,心中不免更加高興:“從容妃時起,至今你也沒有讓朕失望,別人不懂朕的心思,你應該明白的。三郎,郭翰有勇,知道靠你,也算是有謀,只是馭人之術,在於平衡,你智計是有,武勇也足,身邊人才雖有,但將來若想要更進一步,仍需要你好好學習。”他眼中露出期盼之色,這一刻的嘉安帝不是那個君臨天下,霸氣盎然的帝王,也不是掌世人生死的君主,他只是一個望子成龍,對兒子殷切教育的父親。
“逼反忠信郡王,收拿郭家,在賞與罰之間,你要心中有數,不能輕易受人左右。”
他知道郭家不喜郭翰尚了雲陽郡主,但那又如何,他是皇帝!
從容妃提出想將雲陽郡主許與郭家時起,嘉安帝便順勢而爲之。
他就是留着有一天,讓他的兒子親手將這個恩典,施放到郭家的人身上的。
嘉安帝在一步一步爲他的兒子鋪就班底。
若郭家實在太蠢,不懂得投靠燕追,那麼這樣的家族,最多也不過存活數十來年,怕是熬不過兩代,便終會沒落。
欺他便欺了。
若郭家還不是蠢得無可救藥,便該知道要如何做的。
爲了給郭家留出時間,他特意將雲陽公主與郭翰婚事推後,事到如今,倒總算不枉皇帝心中一番算計。
“你看。”皇帝攤了攤手,微微的笑道:
“郭英今日不要命的護駕。”
他只是坐在那裡,甚至對郭家多有打壓,郭英卻豁出性命,願爲他肝腦塗地。
郭家封無可封,酉陽若是故去,他還可以給郭家加上一層無甚作用的虛名。
可郭九忠老而未死,郭英的功自然便該以過來抵。
但郭英行事謹慎,唯有使他有所求。
那時的賜婚,便是吊着郭家的。
嘉安帝輕聲的笑了起來,權謀之術,在他手中玩得溜溜的轉。
“三郎,你也很好,只是朕希望,你還可以更好。”他語重心長的說,燕追輕聲的應:“是。”
“好好想想朕的話,做事切忌驕、躁、急,要如何行事,心中該三思方纔後行。”
他淡淡叮囑,燕追點了點頭,嘉安帝滿意的看了他一眼,才揮手道:“你先回去梳洗吧,朕還有事要做。”
洛陽仍每天都有摺子送來,一些小事李輔林自然是自行處理,但若事態嚴重,仍需要嘉安帝親自過目的。
更何況此時不僅是此事而已,還有忠信郡王的事及燕驥兩兄弟打架,需要他來處理。
他年紀已是不輕,常年繁重的公務使他鬢角有白髮冒了出來,只是嘉安帝向來不示弱於臣前,如今只是在兒子面前,才稍露疲態而已。
燕追擡了眼皮,看到皇帝那雙常年握筆之後有薄繭的手正放在桌上,他微笑着:“回去吧。”
“是。”
燕追從殿內出來,黃一興親自捧了茶,哪怕明知燕追並不會喝了這杯茶,但嘉安帝的吩咐,無論是什麼,他依舊一板一眼的做了,從不偷奸耍滑,也不心存僥倖。
這是他在皇帝身邊服侍幾十年,卻一直讓嘉安帝滿意的原因。
“王爺慢走。”黃一興端了茶,躬身行禮。
燕追看了他半晌,突然端起他手中的茶,略略沾了沾脣,隨即放下了:“內侍監快些進去吧,皇上等着了。”
他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黃一興呆愣在原地,眼中露出興奮激動之色,幾乎要連手中的茶杯都端不緊了。
“義父……”
程濟不由自主的開口,黃一興卻不理他,單手端着茶碗,一面整理了一番衣裳,才進了殿內。
燕追一路朝藏英殿走,一路都在想着事,直到快靠近藏英殿了,他的心情才飛揚了起來,想起今日傅明華的眼神,他幾乎有些不能自已。
什麼算計殺戮,什麼嘉安帝與他私語,此時此刻,統不及那小女子一番溫柔軟語。
他大步進了殿,卻聽說傅明華回來時便先去了崔貴妃的芙蓉樓,看望九皇子。
燕追笑容微滯,正要出了殿前去芙蓉樓,卻聽外間的人在給傅明華請安,卻是她恰巧回來了。
“三郎回來了。”
她神情有些驚喜,卻看到燕追滿身血污,遂又吩咐人去打掃海棠閣,一面就向燕追迎了過來,還未靠近他,便已經被燕追摟進了懷中。
“三郎。”
她倚在他懷中,忍不住伸手去踮了足尖摸他的臉。
他側頭將玉手夾在頸側,輕輕在她掌心上啄了一吻。
“去看了母親?”
傅明華點了點頭,卻又小聲的說道:
“只是更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