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蕭璧凌回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大堂門外圍着父親從齊州帶來的那些隨從,等他擠入人羣,則望到蕭清瑜立在大堂正中,蕭元祺與陳夢瑤站在一旁,不遠處則是由余舟攙扶着的蕭清玦。
“倒是好大的架子,”蕭元祺對蕭清瑜道,“我的兒子,竟還得由爲父親自派人去請回來,才肯見我。”
“不是不回,是不敢回。”蕭清瑜淡淡迴應,餘光卻剛好瞥見蕭璧凌。
“你回來得正好,”蕭元祺的話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爲父正想知道,這當中究竟藏了什麼貓膩。”
“夫君!”陳夢瑤忍不住開口,“你說話何必這麼重呢?琰兒長年流落在外,怎會去做那樣的事?這當中必有誤會纔是啊!”
這殺手的來歷不明,自然會引發多方猜測,陳夢瑤以己度人,多半以爲這真是自家小兒子下的手,被人如此質問,自然要急了。
那此舉在旁人看來呢?豈非分明成了狗急跳牆?
“那樣的事?怎樣?”蕭璧凌不覺輕笑一聲,朝蕭清瑜望去,剛好與他目光相對。
可就在這一刻,他卻忽然想明白了些什麼。
若陳夢瑤當真不曾參與其中,而韓穎也分明不知情……
這會不會,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把戲?一場原本想做給蕭元祺看,卻演砸了的把戲?
“你,恨我嗎?”蕭清瑜言語十分簡練,他看起來就像一場爭鬥中最無辜的受害者,眼神空洞而落寞。
“恨你作甚?”蕭璧凌只覺好笑。
“有人暗中作祟,派人追殺清瑜。”蕭元祺語調十分平靜。他絕口不提韓穎,想來是已當那個女人是個死人,不論落得如何下場,都與他無甚關係。
可蕭璧凌還是聽韓穎自述才明白這母子二人是因何被逐的,這麼大的一個罪名落在他的頭上,他可擔當不起。
“對,是我,”蕭璧凌看見蕭元祺狐疑的眼神,不覺冷笑開口,“我有這般能耐,還會被方錚旭逼得走投無路,以至於要回到齊州尋親,以求庇佑。”
蕭元祺與蕭清瑜同時蹙起了眉。
高昱試圖攔着蕭璧凌上前,卻被他推到了一旁,
蕭璧凌定定望着蕭清瑜,直視着他那對始終看起來溫潤隱忍的眸子,看了許久,忽然覺得可笑得緊,忍不住別過臉去,嗤笑一聲。
“是我錯了。”蕭璧凌咬了一下脣角,又一次嗤笑出聲。
當日在神農谷,蕭璧凌已經親眼見識過發狂的韓穎歇斯底里的模樣。
那麼蕭清瑜呢?
長在這樣的家中,哪裡養得出什麼真正溫文儒雅的性子?都是看起來雲淡風輕,內心卻陰暗得很,一絲陰翳便足以遮天蔽日。
曾經的不怒不爭,只是因爲蕭璧凌從未想過,這位曾深受父親疼愛的異母兄長,溫潤如玉的皮相下,竟藏了一副飽含私慾的骨子。
自己從不貪婪,不索取,不奢求,不妄想,僅僅想要討個安生。
竟也如此緊緊相逼?
“你若有話想說,爲父會聽你解釋,”蕭元祺聽出了幼子話中的怨氣,並未衝動行事。
蕭清瑜的身子,緊跟在父親開口之後,微微一顫。
“我能解釋什麼?”蕭璧凌緩步走到角落裡一張矮凳旁,坐下身道,“解釋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巧合,解釋說,我從未謀劃過何事,也從未害過自己的家人,兄長。我這麼解釋,您倒是信了,外頭那些人,那些跋山涉水來到青州,就爲看這一場笑話的人,誰又會信我?”
蕭元祺望着這個幼子,脣微微一動,卻是一言不發。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弄明白,卻從未追問過——我幼時遠離襄州,只是個毫無江湖經驗的孩童,根本不懂得隱藏自己的蹤跡,可爲何母親找了我這麼多年,直到我自己送上門來,都查不到半點消息?”蕭璧凌苦笑,道,“是誰明知我身份而不報,是誰抹去我一路的蹤跡,又是誰出的暗花,指明要我性命?我呢?我又可曾執着過這其中任何一個答案?”
此話說完,整間屋子都安靜了下來。
蕭璧凌擡眼,只看見蕭清瑜的肩垮了下來,風華盡失,只剩頹喪。
“我遭師門厭棄,親人白眼,可我又可曾做錯過什麼?”蕭璧凌神色黯然,“由始至終,我想做的,都只不過是找回我的師父和我的女人,所謂江湖地位,聲名利益,於我而言,都沒有半點用處。”
他這個人,是蔫壞的皮相裹着溫潤和善的骨,越是怒極怨極,便越無意大肆宣泄,這性子是他生來就有的,只是放在以往,連解釋都不去做,便直接選擇逃避了,能夠這般坦然說出所想,對他而言,已實屬不易。
“此事爲父自會查清,”蕭元祺說着,便即轉向蕭清瑜道,“你可曾看清楚那些刺客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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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清瑜冷笑搖頭。
哪怕真是他設的局,又豈會認呢?
蕭元祺凝眉,目光堪堪落在蕭璧凌身上:“你也莫要想得太多。”
“我……不該懷疑你。”蕭清瑜目露憂色,轉向蕭璧凌道,“三弟,是我多心了。”
“我這是又低了一輩?”蕭璧凌搖頭苦笑,“也好。”
蕭元祺不言,只是看了一眼蕭清瑜,那眼神,失望已極。
蕭清瑜則閉目不言,連眉梢都透出絕望。
不過垂死掙扎,又能如何呢?
陳夢瑤追着拂袖出門的蕭元祺走了,蕭清玦則在餘舟的攙扶下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這兩個弟弟。
“韓夫人呢?”蕭璧凌有氣無力問道。
“下落不明。”蕭清瑜言罷,即刻拂袖而出。
曾勇、餘舟、高昱三人也都在場,看着這一幕,也都譁然了。
這當中許多微妙之處他們未必能夠感受得到,卻都親眼目睹了,這兩位“二公子”與以往不一樣的一面來。
“這就是你極力維持的,兄友弟恭的假象?”蕭璧凌瞥了一眼蕭清玦,口氣略帶嘲諷,但更多的卻是自嘲。
“你也沒落着好,說什麼風涼話?”餘舟回敬道。
“不必說了,”蕭清玦制止了餘舟,嘆了口氣,對蕭璧凌道,“此前是我對你有所誤會,往後這些是非……”
“都過去了。”蕭璧凌心中已沒了怨氣,回頭報以一笑,道,“你身子不好,還需多加休息,我也累了。”
“慢着,”餘舟見他要走,便忙叫住他道,“究竟是誰想殺韓穎?”
“此事再也不要提了,我也倦了。”蕭清玦壓抑不住眼底的悲傷,一時之間,不自覺閉上了眸子,“早該結束了……”
餘舟再如何忠心,然身不在局中,自然也無法完全體會到蕭清玦的苦處。
可蕭清玦卻能夠看得穿,蕭璧凌方纔申辯之時的心境。
那是何等的失望,甚至絕望。
蕭璧凌咬着脣角,正想說些什麼,卻看見司焱拿着一卷畫軸,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蕭璧凌問完方纔想起葉楓的話,便即走上前去。
“你……”司焱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在他身後漸漸散去的衆人,方道,“可還方便?借一步說話。”
於是拉着他走到角落,將手中的畫卷遞給他,道:“莊主讓我回去,找一找與當年沈家人的遺物,看有沒有什麼能夠對你起到幫助的,我便看到了這張畫像。”
蕭璧凌不解,只徐徐將那畫卷在手中展開,卻在看清畫上女子面目的一瞬,愣在了原地。
那畫中女子,只如夭夭桃花,儀容溫婉,眉目嬌小精緻,眸光卻是淡薄寧靜,暗含堅韌。她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兩腮飽滿,未脫稚氣,眉目五官卻與如今他所認識的“穀雨”,有九成相似。
而看落款題字,竟是沈浛瑛的名字,上頭還寫着“贈吾妹”的字樣。
“沈茹薇?”
“沒錯,我聽莊主說,這個女人多半還活着,當然,我看也未必……”司焱若有所思道。
蕭璧凌只覺腦中開始嗡嗡作響。
所有的猜測,都在這一刻被證實,那些朦朦朧朧的直覺,分明都基於他對這個女人性情的瞭解之上。
世上不僅僅是絕不會有長得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也絕不會存在性情全然一致的兩個人。
原來,一切都不只是錯覺而已……
“是不是還活着,總得找找看才知道,”蕭璧凌只想竭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平靜,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司焱胸口,道,“我能把這畫像留下嗎?”
“莊主說了,隨你處置,不過這東西是他人遺物,你得保管好,免得遭先人譴責……”司焱簡直就是個話癆,三十好幾了這毛病仍舊是改不掉。
“知道。”蕭璧凌說完,便穩步如常朝着自己的臥房方向走去。
然而這一舉動,只是爲了讓旁人察覺不到他內心的激動罷了。等到進了屋子,關緊房門之後,他便立刻翻箱倒櫃,找出了被他收起來的橫刀“照雪”,之後隨意找了塊粗布包裹起來,立刻翻窗而出。
蕭清瑜已將許玉蘭送了回來,是以沈茹薇也不會在馬幫的地盤久待,若是這次趕不上,還不知道何時纔有機會相見。
他幾乎是在奪路狂奔。
等到了馬幫分舵,蕭璧凌草草打發了門外守衛便跑了進去,柴慶手下的人都認得他,是以不會多加爲難,然後等去到那些弟兄所指的偏院當中,除去沈茹薇與許玉蘭,還有一個他十分不願遇見的人——蕭清瑜。
“蕭公子?”正要出門的沈茹薇看見蕭璧凌,不覺愣了愣道,“你怎麼來了?”
蕭璧凌只一手扶着院牆,躬身喘息。他這一路跑得太急,一時之間,氣息竟都有些接不上了。
本在與許玉蘭攀談的蕭清瑜也停止了說話,朝他看了過來,眼神淡漠已極,彷彿在看一場笑話。
“你找誰?”許玉蘭有些警惕地上前幾步,卻被蕭清瑜攔下。
“還好,趕上了,”蕭璧凌沒有理會旁人,而是徑自走向沈茹薇,將手裡被粗布包裹的照雪與那捲畫軸遞了過去,“也許這兩件東西,能夠讓你想起些什麼。”
“不要接!”
沈茹薇原已伸到一半的手,卻被搶上前的許玉蘭粗暴地按了下來。
“我弄不明白你們之間的事情,”許玉蘭盯着蕭璧凌,正色說道,“可我記得,你曾經同青蕪在一起,也經歷過許多事,甚至還對我承諾過,關於她的死,你一定會給我一個交代。”
“許多事並非如你所想。”當着蕭清瑜的面,蕭璧凌並不想說太多,只是徑自轉向沈茹薇道,“你從何而來,當行何事,我都已經清楚,只是這裡頭的東西……別讓其他人看到。”言罷,便朝蕭清瑜望了一眼,卻見他只是搖頭冷笑。
“想不到,蕭公子還記得我的事。”沈茹薇莞爾,隨即朝許玉蘭問道,“你剛纔說的……‘青蕪’是誰?”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救命恩人。”許玉蘭遲疑開口,道,“我……我不清楚這其中發生過什麼,可他們所牽扯之事,怎麼也不該讓你沾上半點,青蕪她……青蕪她要不是因爲這個男人,說不定根本就不會出事呢!”
她對蕭清瑜並不算完全信任,可那廝所說的一些話,卻讓她對蕭璧凌已有了深深的忌憚。
“這樣嗎?”沈茹薇看了一眼蕭清瑜,又看了看許玉蘭,笑道,“那麼,蕭清瑜……蕭清琰,他們又是什麼關係?”
“你不該摻和的關係。”蕭清瑜只看沈茹薇的眼神,便覺出她骨子裡那難纏的性子。他走到蕭璧凌身旁,恢復了往日一貫的溫和語調,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說呢?”
蕭璧凌不覺發笑,他搖了搖頭,瞥了蕭清瑜一眼,脣角微微上挑,道:“我對你,毫無興趣。”
許玉蘭本能拉着沈茹薇想要退後,可沈茹薇是習武之人,下盤極穩,又豈是她能拉得動的?
濃烈的火藥味在兄弟二人的四周逐漸瀰漫開來,沈茹薇想着打開畫軸與包袱一看究竟,便不聲不響撇下幾人獨自進了一間空房內,緊緊關上了門。
“我便先回去了。”蕭璧凌對許玉蘭道,“叨擾。”言罷,便即轉身走出了院子。
蕭清瑜閉目,深吸一口氣,眉梢眼角沒有一處不在發出輕微的顫動。
“蕭……公子?”許玉蘭試探着探頭問道,“你還好嗎?”
“你和他很熟悉?”蕭清瑜含混問道。
“不算熟悉,只是他……”
“我明白了。”蕭清瑜言罷,亦大步流星離去,留下許玉蘭愣在原地,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許玉蘭看見沈茹薇推開房門走了出來,手裡還拿着那兩件被重新收整好的畫卷和粗布包裹。
“你不覺得,你信錯了人嗎?”沈茹薇見兄弟二人都不在,方長長舒了口氣。
“什麼意思啊?”許玉蘭不解。
“你不覺得奇怪嗎?”沈茹薇笑道,“馬幫的人也同我提過蕭清瑜,這個男人,在所有人的形容之中都近乎完美,儀表堂堂,英武不凡,性情溫潤,待人寬厚……諸多描述,皆是優點,彷彿是從畫裡走出來,風華無雙,完美無缺,但同時,也毫無人間該有的煙火氣。”
許玉蘭聽得越發迷茫,只得搖了搖頭。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人。”
沈茹薇說完便要出門,卻聽得許玉蘭問道:“你難道還要去找他?”
“我不是本就已向柴舵主辭行了嗎?”
此時此刻,蕭璧凌正站在青州的街頭,望着看不到盡頭的街道,滿目迷茫。
忽然,他清晰地聽見,有個腳步聲穩穩停在了身後,於是回頭去看,正瞧見蕭清瑜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怎麼?沒完沒了嗎?”蕭璧凌笑了笑,口氣出乎對方意料的隨和。
“你可知你如今享有的一切,因何而來?”蕭清瑜冷冷問道。
“我想要的,都已經失去了,若這些對你而言很重要,今日過後,我可以盡數都還給你。”蕭璧凌平靜說道。
“說得倒是輕巧,那麼何不叫人看看,曾經聲名響徹江南武林的扶風閣第一,究竟本事如何?”蕭清瑜眸子裡彷彿生出了刺,幾乎能生生將人戳穿。
蕭璧凌搖頭不言,臉上的苦笑還未來得及收起,便已被迎面而來的勁風迫得不得已伸手擋格下對方這突如其來的一掌。他身手雖已精進,但身中相沖的內力仍未化解,調動全身真氣應付,仍舊會對經脈有損。
蕭清瑜看出他目中苦色,心中已然有數,即刻擡足踢向他腹股氣衝穴。蕭璧凌見狀即刻收回格擋對方掌力的手,向後疾退開去。
他那把玄蒼劍還卡在汪詔峰的鋼骨之中取不出,是以此刻也無兵刃隨身,與蕭清瑜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他一無戰意,二因內勁相斥而無法使出全力,總歸還是吃虧的。
蕭清瑜少以掌力與人對決,卻也並不代表他在此道上便遜人一籌,蕭璧凌起先無意應戰,被逼得退了許多步,卻漸漸被這位異母兄長激出了怒火來。
眼見蕭清瑜一掌近身,蕭璧凌竟也不退,稍一側身便振臂格在蕭清瑜右掌脈門,隨即小臂反轉扣向他手肘關節,蕭清瑜立刻以左手去擋,借力打力欲將蕭璧凌推開,卻不想蕭璧凌足下輕點,直接向前一個翻身,一腳踢在他胸口。
蕭清瑜被踢得向後錯開半步站定,胸口驀地一陣發悶,再看蕭璧凌,卻已穩穩落在跟前,眸中退意全無,隱隱透出慍怒。
在益州,這二人都是曾親眼見過彼此身手的,只是那時的蕭璧凌,所保留的太多,以至於讓蕭清瑜出手之時便掉以輕心,完全不曾料到,在這般對峙之下,這位異母兄弟,竟還有還手之力。
“蕭清瑜,你爲何如此憎恨我?”蕭璧凌搖頭,“我不是大哥,縱不爭不搶,也不代表我會任人魚肉。”言罷,一腿橫掃而出,衣袂翻飛,竟還頗有一絲風雅氣韻。
蕭清瑜不再輕視對手,招招皆以全力相對,二人過了數十招,竟是旗鼓相當,不分上下。
“夠了,”蕭璧凌拂袖震開蕭清瑜全力一掌,厲聲喝道,“難道非要拼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你仍是父親的兒子,也依舊會是飛雲居日後的主人,一時意氣相爭,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蕭清瑜聽罷,眉心緊蹙並不出聲,卻聽得身後有人大喝:“住手!”
蕭璧凌聞得是沈茹薇到來,立刻朝那聲音來處看去,本能露出喜色,蕭清瑜見有人干擾,便也不多做停留,而是兀自拂袖而去。
“我看過這兩件東西了,一時還沒想起什麼,”沈茹薇沒去管那廝,而是徑直走到蕭璧凌跟前,與之相視道,“只是有件事不明白。”
“你說。”
“你既認得我,爲何過去不說?”沈茹薇凝眉,認真問道。
“我所認得的,是你另一副容顏,而非你本來面目。”蕭璧凌回答得亦十分認真。
“你是說,我從前一直易容而處?”沈茹薇不解問道,“那麼,應當不曾用過畫像上的這個名字。”
“不錯,”蕭璧凌深吸一口氣,極力平穩心緒,方緩緩吐出幾個字來,“你確定要聽嗎?”
“你說便是。”沈茹薇點頭。
“青蕪。”蕭璧凌眼波靜如止水,內心卻已掀起狂瀾。
“你說什麼?”沈茹薇愕然之狀溢於言表。
蕭璧凌點了點頭。然而就在這時,他驀地覺出胸中氣息有種莫名的異動,彷彿咽喉被人突然緊緊掐住,像是要窒息一般。
緊跟着,兩股氣息相撞,迫得一口暖流涌上咽喉。
蕭璧凌足下一個趔趄,連忙上前幾步扶住一旁小店的門柱,低頭猛地嘔出血來。
“你怎麼了?”沈茹薇趕忙上前,“這是……”
“舊患而已,不礙事。”蕭璧凌搖頭,卻覺渾身經脈發出絞痛,忍不住蹲下身去,又一連嘔出好幾口血來。
想是方纔那場爭鬥,真氣震盪,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蕭璧凌想到這些,心下立刻有了數——是他一時氣憤,急於求成,所用多無章法,這才導致如此。
沈茹薇見他臉色忽然變得煞白,立刻便覺出不妙,上前將他攙穩,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蕭璧凌微笑,“我已不用再回去了。”
“爲何?”沈茹薇還有許多話想問,可見他這般情形,卻又覺得此刻不是問話的時候,“那你倒是告訴我,你的傷勢,我能幫上什麼嗎?”
“在我經脈之中,始終有兩股內力相互衝撞,許是方纔運氣出了岔子,這才激發出來。”
“怎會如此?”
“是我幼時所學,與扶風閣的心法不容,我想……”蕭璧凌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忽然便足下一軟,跪坐下去,再一次扶着門柱開始嘔血。
“你這情形,就像是走火入魔……”沈茹薇說完這話,卻忽然覺得頭腦一陣眩暈,緊跟着便發出刺痛,便下意識伸手扶住額頭。
此時此刻,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幾個模糊的畫面——那是一名在櫻花樹下舞劍的絕美婦人,粉色的花瓣飄墜,擦過劍鋒,卻在驀然間凝滯。隨後她又看見那個舞劍的女人,突然便癱坐在地,口中噴出鮮血,將粉嫩的花瓣染得通紅。
這幻象停在這個畫面,便已戛然而止。
“你怎麼了?”蕭璧凌已自行封了幾處穴道,將那洶涌的內息止住,狀況方纔平穩下來。他擡手抹去脣邊殘留的血珠,起身攙住沈茹薇,卻見她只是蹙眉搖了搖頭。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有些模糊。”沈茹薇見他忽然鬆開手,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靠在門柱上的模樣,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你不肯回去,總待在此處也不是辦法,既是內傷,便更需要調理,我自己的真氣都運行不暢,又怎麼能幫你療傷呢?”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便傳了過來:“公子!”
沈茹薇聞聲扭頭,見高昱正帶着幾個人朝這邊走來,蕭璧凌下意識便打算離開,可擡腿的剎那,卻被沈茹薇給拉住了。
“你有傷在身,回去是最好的選擇。”沈茹薇的口氣不容置喙,“我暫時不會離開青州,還有許多話,等你傷愈之後,自會再去尋你問個清楚。”
“別讓其他門派的人看見你,尤其……沐劍山莊。”蕭璧凌仍舊十分不放心,便囑咐了這麼一句。沈茹薇聽罷雖不能理解,卻還是點頭應允。
“公子,你怎跑來了這裡?”高昱等人走到跟前,見到沈茹薇,先是一愣,隨即拱手施禮道,“多謝姑娘留住我家公子。”
“他受了傷,得回去靜養。”沈茹薇平靜說道。
“受傷了?”高昱愕然,“公子你怎麼總是……”
“不礙事,回去再說。”蕭璧凌說完,仍是有些猶豫地回頭去看沈茹薇,卻見她已轉身走開,進了隔壁一間客舍的大門。
“公子!”高昱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大聲喚了一句。
蕭璧凌這才如夢初醒,看了看高昱,卻是欲言又止。
倒是高昱,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在回去的途中便告訴蕭璧凌,如今蕭元祺對他與蕭清瑜二人或許都有些顧慮,卻也不得不派人將二人尋回,至於往後家中情形如何,只怕還要等回到齊州才能知曉了。
蕭璧凌回到住處後,內傷又有了發作的跡象,此時蕭清瑜仍在碧華門下榻處議事未歸,留守的陳夢瑤得知之後,卻嚇得不輕,可蕭璧凌並不願理會於她,三兩句便將人打發走了。片刻之後,得知此事的蕭清玦也很快帶着餘舟與家醫趕了過來,替他仔細查看病情。
至於蕭清瑜,直到傍晚十分,方纔被曾勇給請回來。二人進得門時,剛好撞見蕭清玦同高昱、餘舟二人走出內苑,可蕭清瑜卻不發一聲,只是徑自由曾勇指引,去了爲他安排好的房間。
蕭清玦見狀,便轉向高昱問道:“清琰他不肯說,你總該知道些什麼。二公子今日,到底爲何會舊傷復發?”
“我到的時候,他與那位穀雨姑娘正在說話,”高昱仔細回憶起白天的情形,“不過那時,公子便已有了內傷發作的跡象。”
“我想,大概也能明白了。”蕭清玦眉心微微一蹙。
“您是說他與人交過手?”高昱不解道,“可當時他身旁只有穀雨姑娘一人,總不會是……”
蕭清玦搖了搖頭。
高昱恍然大悟:“您是說二……不……清瑜公子?”
蕭清玦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至夜,蕭清玦在屋內輾轉難眠,便起身披衣走出了臥房,如今天氣雖已轉暖,可他生來體弱,到了這個時節,仍舊穿着厚厚的裘衣,與周遭精緻顯得格格不入。
在屋外守夜的餘舟見了,連忙又去給他拿了件斗篷。
“公子,夜已深了,您還是進去吧。”餘舟勸道,“若是着了涼……”
“我今日服過藥,已經好多了。”蕭清玦搖頭笑道。
“您看吧,蕭清瑜又回來了,以後能好纔怪。”餘舟露出不滿的神情,道,“他們不在的時候,藥都照常,也沒人動過手腳,更不用去換。也不知莊主怎麼想的,二公子都說得那麼明白,那母子二人,根本沒一個是好東西!”
“你總算把清琰當做主人來看了。”蕭清玦仍是微笑,“其實,也不妨事。”
“怎麼不妨事?公子你這身子……”
“其實我也想問你,”蕭清玦忽然蹙眉,打斷了餘舟的話,道,“這麼些年來,我的隱忍不作爲,是不是都錯了?”
餘舟聽到這話,竟一時噎住,接不上話來。
“是我誤會了清琰,”蕭清玦長嘆了口氣道,“以他這般愛逃避的性子,有些事,斷然是做不出來的。”
“即便真是他揭穿了韓穎,那又如何?”餘舟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不過,白日裡他說的那些話,的確讓人不得不去懷疑那母子兩個……不知公子您覺得……”
“父親現下可回來了?”蕭清玦忽然問道。
“剛回不久。”
“想必其他門派的人也都回了住處,”蕭清玦眉心一緊,“你替我送個口信給扶風閣的周長老,便說……是我有些事想要當面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