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成家大宅。
這裡的主人叫做成景彰,是個布商。
商人與江湖向來是分不開的,行車的,走馬的,但凡要過這水陸兩道通商,便少不得要與江湖人打交道。
經商的若想水陸通達,不論官場或是江湖,皆須往來打點。這城裡的布商大大小小也有十餘家,其中做得最大的便是成家。而飛雲居作爲京東路轄內最大的門派,自然成爲了各家爭相拉攏的對象。
湊巧的是,當年蕭元祺原配冉素衣亡故,續娶陳氏不久,卻偶然因與成景彰的生意往來,發覺其府上丫頭韓穎與素衣形貌極其相似,後得知這是成家人偶然從山賊手裡救下並收在府中的丫頭。
而後順理成章,這位韓穎便不再只是個丫頭,而是飛雲居里能夠公然登堂入室的“韓夫人”,從此兩家有了這般淵源,往來便愈加頻繁,而成景彰的女兒成碧涵亦被許給了蕭清瑜。
可不知怎的,這位成娘子卻彆扭得很,任那蕭家父子如何名聲在外,任那位蕭公子從形貌氣度,到人品武功,處處爲人稱道,卻仍舊是稱捨不得父母家人,遲遲不肯出嫁。
於是這婚事拖來拖去,便拖到了今日。
成碧涵小蕭清瑜七歲有餘,如今快到二十歲,已是不得不嫁的年紀了。
成景彰的確也有些捨不得女兒,然若再拖下去,城裡的那些流言,怕也是止不住了。因此到了這兩年,他漸漸開始有意提點女兒,做好婦道人家應盡之事,切莫耍什麼脾氣,免得來日惹得夫家不滿,影響大局。可他卻不曾料想,就在霜降這日,成碧涵竟撇開那些隨身侍婢,獨自離家,直到第二天也不見人影。
女兒一夜未歸,成景彰夫婦起先還擔心否是遇上不測,可派人找過之後,得到的卻是她出城的消息。
成景彰大怒,將她的貼身婢女燕巧喚來問話,可燕巧卻也是支支吾吾說不出緣由,眼看成景彰盛怒之下,將手邊茶盞摔在地上,竟駭得哭出聲來:“郎君息怒,昨日娘子午後忽覺睏倦,便讓我出去,說是要歇一會兒,我後來便退下了,再……再敲門的時候,娘子她……她就已經不在房裡了。”
“荒唐!她平日裡都好好的,怎會忽然想着出城去?”成夫人罵道,“你這丫頭,再不說實話,便將你關去柴房裡!”
“我沒有說謊,”燕巧駭得面色發白,“我……其實……其實……”
“其實什麼?”成景彰撫着胸口,話音漸沉。
“娘子她……將滿二十……八成是不想成婚了。”
“胡扯!你把話說清楚!”成夫人一驚。
“是真的,娘子雖未明說這些,可是……可是……”燕巧對成夫人聲色俱厲的模樣駭得怕了,便只敢去看成景彰,“郎君息怒,若是娘子想嫁,此前又爲何百般推諉,非要拖到二十才嫁呢……”
“你說什麼!”成夫人霍然起身,指着燕巧罵道,“他二人青梅竹馬,怎的還容得下別人插足?你這丫頭再敢胡扯,我立刻便叫人把你逐出去!”
“小人不敢,小人句句都是實話,”燕巧惶恐跪地。
“若說她真是逃婚,倒也合理……”成景彰聽着燕巧的話,漸漸也回想起女兒曾經聽他夫婦二人提起婚事時的模樣來,如此這般,爲了逃婚而出走,也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夫君……”成夫人一時慌了神,連忙向成景彰問道,“那如今……該怎麼辦纔好?”
成景彰凝眉,一語不發,半晌,方將燕巧趕出大堂,重重坐回原位,扶額長嘆。
“怎就出了這麼檔子事……原本還是好好的,你說,這……這親還結不結了?”成夫人急得來回踱步,忽然停下腳步,道,“要不還是將此事告訴蕭莊主,他定然會有法子將人找回來……”
“也只能如此了……”成景彰說着,卻又蹙緊了眉,道,“可……這一直以來,涵兒都對這婚事毫無異議,爲何突然便會……”
“八成是清瑜也慣着她這性子,由她胡來,”成夫人似乎餘怒未消,“這孩子,也不知爲成家家業着想,在這齊州,想要與這飛雲居攀上親的,又何止一家……”
“夫人說得有理,”成景彰得夫人此言提點,忽然有所領會,“此事萬不可告訴蕭莊主。”
偌大的齊州,豈會只有一個成家想與飛雲居聯姻?
眼下成碧涵逃婚,豈非剛好給了別人機會?
成景彰越發意識到事態嚴重,夫妻二人商議一番,方決定將此事私下告知韓穎。
韓穎得知此事,亦是震驚不已,思索再三,方決定派人協助尋找,卻再三囑咐夫婦二人,絕不可讓他人知曉。
然而卻無一人察覺,門外早有人將這一切聽了去。而那人聽完這些,便從門外隱去身形,朝東廂方向去了。
眼下將近亥時,簾外秋風正酣,裹挾着霜降過後漸濃的寒意飛過樹梢,一波接一波掠去牆外。
東廂院內,蕭元祺長子蕭清玦房內的燈火,仍舊亮着。
坐在桌案前的男子察覺到從窗縫裡漏進來的秋風,不由擡眼望向未鎖死的窗扇,眉心微微一凝。
他五官生得極妙,舉手投足,更是雅量非凡,然而蒼白的面色卻分明顯示有頑疾在身。即便着一身厚實的衣裳,看起來卻仍舊清瘦,在書案一旁,兩隻早早便拿出來的火盆並排而臥,其中一隻,炭火似乎已燒得差不多了。
“進來罷。”蕭清玦聽見有人敲門,便即讓來人進屋。隨着房門被人推開,一名身形魁梧的布衣漢子走了進來。
此人名叫餘舟,正是蕭清玦的隨侍。
他進屋的時候,正看見蕭清玦起身去關窗,便即喚了聲“公子”,上前拿起一旁的狐裘披在他身上,道:“怎麼又着涼了?”
“前幾日拿來的銀霜炭放在哪了?”蕭清玦問道。
“我去拿來。”餘舟說着,正欲轉身,卻聽得蕭清玦道,“不忙,你此時來見我,可是有事相告?”
“說罷,是否又與清瑜有關?”蕭清玦說着,重新走去了桌案旁坐下。
“成姑娘逃婚了。”餘舟話音低沉。
“幾時的事?”蕭清玦凝眉。
“就在前兩日,成家人出了這事,便匆匆來告訴韓夫……那個女人了。”餘舟說道,“大公子,我覺得那位成姑娘並不想嫁。”
“她若是肯嫁,也不會拖這麼些年了。”蕭清玦搖頭。
“此事不管也罷,若不是因爲成家,您和夫人又怎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餘舟說這話的口氣,似乎有些不滿。
“韓姐姐必會派人去尋,你說,此事可能不管?”蕭清玦拿起方纔看過的書,合上書頁,道,“一旦二弟成婚,有些事便成定局了。”
“我記得公子說過,並無心爭奪這些……”
“我不爭,是不想讓這個家雞犬不寧,”蕭清玦瞥了一眼桌上那碗早已放涼的藥,眸光依舊深邃而沉靜,“你派些人手去找成姑娘,但不要現身,若有何異狀,再出手保護她。還有,一會兒你出去,順便替我把這藥給倒了。”
“是。”餘舟點頭,卻不覺嘆了一聲。
“你嘆什麼氣?”蕭清玦微笑。
“屬下是爲公子不值,隱忍多年,事到如今,連續命的湯藥也要被人動手腳。”餘舟臭着一張臉,瞥了一眼那湯藥,“公子,你說,那蕭清瑜怎麼可能不知道,他……”
他話到一半,卻見蕭清玦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便只得把想說的都給嚥了回去。
又過了半晌,他卻忍不住開口:“我是看到這藥,才……”
“我已說過,此事不可再提。”蕭清玦淡淡道。
那母子兩個實在是欺人太甚,假借着照顧你的名義,一個四處尋訪名醫,擺出兄友弟恭的模樣,另一個卻背地裡總往那些新方子裡摻雜些相沖的藥物,迫你發病,以致每回都得悄悄換回最初的湯藥,只可續命,卻全無療效。餘舟在心裡把想說的話默唸了一遍,總算覺得好過了些。
“我知你是爲我好,可有些話,還是埋在心裡的好。”蕭清玦微笑,道,“若是說出來,只會令情況更糟。”
“那就這麼忍下去嗎?”餘舟搖頭。
“生死有命,許多事,我自有分寸。”蕭清玦的話,似乎是硬撐着虛弱的身子,提氣而言,字字更是擲地有聲,不容置喙。然而話音一落,他捂着嘴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我去換藥,公子你等着。”餘舟說着,便匆匆跑出屋去。他穿梭在院裡的身影,急促而慌張,卻未能避開某雙暗暗注視着他的耳目。
又是去竈屋的方向。
蕭清瑜立在熄了燈的屋內,透過窗縫遠遠望着餘舟的身影,不覺搖了搖頭。
他略一沉吟,即刻襝衽衣衫,推門而出,穿過院中長廊,直到韓穎房前,卻見房門虛掩,便即輕咳了幾聲,伸手在門扇邊緣輕輕敲了敲,聽到韓穎應聲,方纔推門入內。
“有誰來過了?”蕭清瑜望着屋內衣衫齊整,尚未歇下的婦人,略一凝眉,“娘。”
他是外室之子,雖認祖歸宗,得父親寵愛,即便是在大戶人家,對於父親妾室,哪怕是庶子生母,也當稱爲“姐姐”,只不過蕭元祺對韓穎十分寵愛,便格外准許蕭清瑜喚她一聲“孃親”。
“等你父親呢,這都過了霜降,還在忙着,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辰,”那婦人身材玲瓏窈窕,眉目娟秀,肌膚細嫩,已過不惑之年,竟幾乎瞧不出歲月雕琢過的痕跡,她見了蕭清瑜,眉眼間露出難以掩飾的喜色,迎上前來,“今日怎麼有空來?”
“你又在大哥的新藥裡動了手腳?”蕭清瑜一面關上房門,一面說道。
“清瑜……”
“我說過,此舉太過頻繁,遲早會被父親看出端倪。”蕭清瑜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統統寫在了臉上。
“我這還不是爲了……”
“我又看到餘舟去換藥了,”蕭清瑜直截了當說道,“每回換過了醫師,都要來這麼一出,如此行事,未免太不謹慎。”
“好好好,那爲孃的不插手了,”韓穎伸手去替他整理有些打褶的衣襟,便即拉着他到屋內坐下,道,“可萬一誰把他給治好了……”
“好不了,”蕭清瑜道,“可我也不想做得太過,他畢竟是我大哥。”
“不說這個,你可知道,碧涵逃婚了?”韓穎問道。
“逃婚?”蕭清瑜眉心不覺一蹙。
“你放心,我已派了人去尋,”韓穎道,“這丫頭,也不知道鬧什麼彆扭。”
“恐怕,她是真的不想嫁。”蕭清瑜眸光一斂,卻又很快展顏道,“我看還是過幾日我找個藉口出城,親自去找的好,這些小事,便不勞娘費心了。”言罷,囑咐韓穎幾句讓她早些歇息,跟着便退出門去。
韓穎目送他出門,原先滿含笑意的眸光,卻不知怎的逐漸暗淡了下來。
她又何嘗不知,自己種種所爲,一旦被蕭元祺發現,將會有怎樣的後果?即便蕭元祺再如何厭倦陳夢瑤,清玦終究是他的孩子,偏偏他除去體弱之外,還在武學上有着非凡的天分。
若是一旦他的病能夠治癒……只怕再多加一個蕭清瑜,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夫人這是想到了什麼,害怕了?”一聲尖銳卻滿帶滄桑的男子嗓音傳了過來,韓穎似是受了驚嚇一般,猛然回頭,看那一身玄色斗篷的男人立在屋角窗下,一對眸子帶着戲謔與嘲諷的意味,彷彿要將她生生看穿。
這個男人生得乾瘦無比,彷彿是一具剛從墳墓中爬出的枯骨,只覆了一層人皮,面色更是黃中帶白,毫無生氣。他披散的長髮,凌亂覆在面頰,肩頭等處,襯上這一身死氣沉沉的衣裳,只如遊魂一般,令人看上一眼,便覺不寒而慄。
“你還沒走?”韓穎哆嗦着退開一步,道。
“事情談得好好的,方纔二公子到來,我還好心退避,免得尷尬,怎的,夫人要反悔了嗎?”男子嘿嘿笑道。
“我幾時說了要與你合作?”韓穎重重關上房門,哆嗦說道,“我怎可能幫着你去害我祺哥!”
“夫人莫急,且聽我說,”男子不緊不慢坐下身,道,“尊主已經允諾,只要夫人肯幫忙,我們便絕不會傷害蕭莊主與二公子。”
“爲何……爲何你竟會是鏡淵的人?”韓穎脣色泛白,道,“你我當初合作,可從未說過,還要與鏡淵……”
“玄尊主每年送來那些個壯年男子,予我試藥之用,如今鏡淵存亡在即,我鬼燭又豈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這本是大義凜然的話,從這形同鬼魅的男子口中說出,聽着分明就是諷刺。
“你別想了,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你的。”韓穎摁在身後門框的手,不自覺開始顫抖,卻在這時,鬼燭嘿嘿笑了兩聲,只聽得她連站也站不穩。
“夫人可是忘了,二十多年前的事?”鬼燭露出陰森森的笑容,道,“也不知道,那件事若是讓蕭莊主知曉,又會如何?夫人的處境,可還會有現下這般安穩?”
“你要如何?”韓穎咬牙,“當初你將那藥交給我時,可是說過,這只是替你試藥,並沒有別的交易。”
“假死之藥,怎就不值得夫人再與我合作一回?”鬼燭咯咯冷笑,“倘若夫人實在不肯幫我,那鬼燭便去給蕭莊主送個人情,告訴他,素衣尚在人間——”
“你讓我好好考慮!”韓穎面色驚變,“三日,就三日!等我考慮好了,便……”
“三日太長,只是讓夫人考慮,該做的,都照做便是,怎會需要那麼久?”鬼燭露出森然笑意,“一天,明日此時,大明湖西畔,以往約見的那處亭中,但願能夠聽到夫人的答案。”
“你別逼我……兩日,就兩日……我得好好想想。”韓穎閉目,心已懸在最高點。
“只有一日。”
韓穎只覺鬼燭的笑聲變得越發淒厲,待周遭安靜下來,再睜開眼時,那身披玄色斗篷的可怖男子,已然消失不見。
韓穎頹然跪倒在地,眼角不知何時已凝結了一大滴淚,將大片視線模糊。
當年孤注一擲賭了這一局,好容易撐到今日,她又怎會讓自己功虧一簣?
再說鬼燭,他憑那非常人可比的輕功身法,神不知鬼不覺便離開了飛雲居。
可再好的身法,也未能逃過始終盯在他身後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名身形瘦弱的年輕男子,一襲青衫,膚色白淨,生得文文弱弱,可偏偏他的輕功,比起那個瘦如枯骨的鬼燭,竟還要高上數倍,足尖點地,倏忽之間已然飛掠數丈之遠。
只不過,鬼燭是要出去,而他卻是要進來山莊之內。
不爲別的,卻只是爲了送一封信。
不過是一轉身的功夫,蕭元祺便看到了書案一頭,那莫名多出的一封信。
蕭元祺凝眉,走到書案一頭,拿起一旁的鎮尺,將那書信展開,卻在看到信中文字的剎那,一貫深邃的眸底,倏然涌出一線亮光。
素衣……素衣……
明日此時,素衣將會重現人間?
大明湖西畔,望月亭。
男子的眸光漸漸佈滿懷疑,這是何人送來的信?若是貿然前去,只怕會是圈套。
素衣分明是死在他懷中,怎可能還活着?
可若萬一是真的,他卻就此錯過,豈非叫他遺恨終身?
蕭元祺凝神入座,卻已無心顧及其他,可就在此時,房門卻被敲響,門外,響起的是個溫和之中,卻帶着疲憊的女子話音:“夫君還未歇下嗎?”
“夢瑤?”蕭元祺一驚,看着那仍舊被鎮尺壓着的信箋,心下忽地涌起愧意。他將那信箋在手中捻盡成灰,隨即沉聲道,“門外風大,若想進來便進來吧。”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襲華服的中年美婦隨即走入屋內,卻遲遲不曾上前。
“怎麼了?”蕭元祺見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許多心事一般。
“我在院裡走了一圈,滿身都是寒氣,還是莫要讓夫君沾上的好。”陳夢瑤的話音,一半冰冷,一半又摻雜着期盼。
“那就站着吧。”蕭元祺最嫌惡的便是她這般態度,既不肯好好說話,又巴望着他能對她多些關懷,只見陳夢瑤脣角微微一抽,踟躕片刻,方走上前來,“天色已晚,你這般忙碌,莫要累壞了身子。”
“我知道。”蕭元祺此刻滿腦子都是素衣的面容,哪裡還顧得上她?
“夫君……”
“去睡罷。”蕭元祺起身,手自然便攬在她肩頭,卻覺指尖觸到一片寒意,下意識便收回手來,拉開房門,徑自走了出去。
陳夢瑤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苦笑一聲,左手一揚,便將案上筆架掃落在地。
這一場夢,着實太長。
那個叫做素衣的女人,彷彿只是蕭元祺前半生的過客。
她溫柔貌美,性情柔婉,彷彿從來不會傷心或是憤怒,幾乎便是個完美的女人。
可那個完美的女人,那般輕易便離開了他,還恰恰就在他們的新婚之夜。
他甚至來不及將她完全擁有,便已徹底失去。
這令他如何甘心?
蕭元祺這樣的男人,自出世起,名利、武功、才學、甚至女人,樣樣都唾手可得,唯獨這個女人,讓他頭一次體味到,什麼叫做求而不得。
也正是因此,冉素衣才成了他一生也抹不去的執念。
可當蕭元祺還在夢裡回味那溫香軟玉之時,枕邊的韓穎,卻做了整整一宿的噩夢。
她不敢違背與鬼燭的約定,次日到了約定的時辰,便悄然離開山莊,來到了望月亭內。
在那裡,鬼燭早已在等待。
“我可以用別的方式報答你,作甚都行,”韓穎泫然道,“算我求你,我不能害祺哥,也不能讓他知道我欺騙了他三十年……我不明白,當年你我之間的合作,也並非全然是我得益,你又何必如此爲難於我?”
“夫人此言差矣,這蕭莊主若是知道,他昔日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些年來卻只能委屈做個外室,或許夫人從今往後便不用費盡心思去對付陳夢瑤母子。我好心告知他真相,幫夫人從今往後都能高枕無憂,又怎會是爲難?”
鬼燭這一番尖言冷語,無一處不是諷刺。韓穎聽得也是膽戰心驚,她好不容易平穩了心緒,卻仍舊不敢看他那張陰鷙的面容,只是用顫抖的話音說道:“你分明知道,他若知曉我欺騙了他,我的下場,又怎可能好過那陳夢瑤?我裝病假死,爲的便是讓他對我心存愧疚,在他以爲一個極其相似的女人重新出現之後,便會少些冷落,加倍待我好,若是被他知道我所有的溫柔,所有的隱忍都只是個騙局……不,你看看陳夢瑤的下場!她不過趁着祺哥酒醉,穿上我的衣裳,與他一夜纏綿懷上孩子,便令他那般震怒,冷落至今,我又怎能讓他知道這一切的真相?”
她說着這些,一隻手不自覺捏緊了自己的衣襟,彷彿下一刻,自己便會立刻窒息。
“夫人若是這麼說,那與我合作便是了,你用我給你的藥,讓蕭莊主好好安分些時日,也能拖延這泰山聚義,讓玄尊主有機會與那些門派周旋。此事一過,您還是做您的二夫人,”鬼燭那枯槁一般的面容之上,露出一個極爲陰森的笑,隨後,他又壓低了些嗓音,道,“我還能順便告訴你,在那蕭清玦的藥中加些什麼,讓您永遠不用受這眼中釘的困擾——”
“我求你放過我——”韓穎足下一軟,登時跪倒在地,可鬼燭卻已掏出一隻黑檀小瓶,遞在她眼前。
“事成事敗,只看夫人究竟打算如何去做了。”鬼燭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只令他那張原就異常陰森的面孔,顯得愈發滲人。
韓穎顫抖伸手,將那黑檀小瓶緊緊捏在手心,話音空洞:“這藥……當真不會要了祺哥的命?”
“夫人當初所用的假死之藥,又可曾損你半分?”鬼燭咯咯笑了兩聲,可這樣的笑聲,並沒有讓他多幾分人味,反而更像鬼了。
“好……好……”韓穎踉蹌站起身來,一張仍舊算得上貌美的臉上已毫無血色。她看着鬼燭縱身而去,甚至根本來不及反對這個決定。
“造孽……當真是造孽……”韓穎越發覺得周圍開始天旋地轉,只好扶着亭子一側的石柱,不自覺發起了呆。
“你手裡是何物?”這個無比熟悉的渾厚嗓音,隨着一隻伸到她跟前的手,一同出現。
韓穎覺得自己幾乎要暈過去。
腦中一片空白的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便由着蕭元祺將她手中那隻黑檀小瓶奪了過去。
“祺哥……”韓穎木然看着他將瓶中藥丸倒在手心,方纔有所領悟,她立時激動起來,撲上前去奪他手中藥物,卻被無情推到一旁,一個踉蹌幾乎栽倒下去。
蕭元祺面色一沉,登即連瓶帶藥狠狠擲在地上,轉身拂袖而去。韓穎見狀,已是惶恐不已,一面踉蹌着追他,一面失聲喊道:“祺哥!祺哥你聽我解釋……”
此處離飛雲居雖不算遠,卻也並不近,蕭元祺自轉身起便再未曾理會她隻字片語,是以韓穎只得跟在他身後提着長裙,竭力追趕的情形,都被齊州城內往來的人羣看在眼裡,引得是非迭起,議論紛紛。
“祺哥——”韓穎一路跌跌撞撞,直至莊中,終因惶恐而不慎跌倒在地,左右下屬見狀連忙上前攙扶,可蕭元祺仍舊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對一旁目瞪口呆的曾勇喝道,“看什麼?立刻將夫人與公子叫來!”
“莊……莊主是說……叫夫人來?”曾勇一愣,頓時便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還不快去!”蕭元祺面色鐵青,曾勇見狀,連忙領命退下。
蕭元祺直到這時,方冷冷瞥了一眼韓穎,可他仍是不說話,一拂袖便徑自走進大堂。
韓穎被左右攙扶起身後,怔怔看着丈夫的背影,幾乎又要摔倒,她靠着侍婢們的攙扶,勉強穩住身形,只如行屍走肉般跟在蕭元祺身後走進大堂,一過門檻,便轟然癱坐在地。
“怎麼了,娘?”隨着一聲呼喚,蕭清瑜也步入堂中,來到韓穎身旁,俯身攙扶她,關切問道,“怎麼臉色這麼差?”說着,便朝蕭元祺望去,卻見他面色沉得可怕,凌厲的目光便如利錐一般紮在韓穎身上,直叫她無法動彈。
“父親您這是……”
“閉嘴!給我站着,”蕭元祺喝道,“再多問一句,便滾出去!”
清瑜聽了這話,不覺心下一沉,目光在韓穎身上停留了一瞬,驀地便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難道是蕭元祺發現了什麼?爲何突然之間便用這般態度對待他們母子?
他不再開口,也未曾頂嘴,只是搖了搖頭,眼看着陳夢瑤母子由莊中護衛迎來,相繼走入大堂,心下也立刻開始盤算,該如何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這般場面,蕭清玦看着也覺好生奇怪,他望了望父親,眸光倏地一緊,然而不等他開口詢問,已然聽到韓穎嚷了起來:“莫聽信那些胡言亂語,我從未想過要害你啊祺哥……”
“你做了什麼?”陳夢瑤一時愕然,她試圖上前安撫自己震怒不已的丈夫,卻看見他擺了擺手,有意避開自己似的,向旁走了一步。
“你竟騙了我三十年!”蕭元祺望向韓穎,橫袖一甩,身旁木架上的花瓶,受那廣袖一掃,立時掉落在地,碎成數片。
三十年?蕭清瑜聽到這話,忽然便糊塗起來。
那時的蕭元祺尚且不認得韓穎,怎麼就成了“騙”了他三十年?
看守在堂外的那些下屬也都愣了,一開始還有的窸窸窣窣的小聲議論,也都消失了,立刻安靜下來的周遭,除去韓穎的抽噎,根本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響。
“祺哥,我知道我……”韓穎還想解釋,卻只聽到蕭元祺怒火沖天的質問,“我待你不薄啊,素衣!你竟騙了我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對你心懷歉疚,你竟忍心騙我!我蕭元祺欠了你什麼?竟換得你如此待我?”
素衣?
蕭元祺竟然把這位外室“夫人”叫做素衣?
這女人究竟是誰?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以至於父親如此震怒?
衆人聽到這個名字,無一不愣在當場,韓穎也伏倒在地,泣不成聲。
蕭清瑜扶着韓穎的手,也跟着不自覺顫了一顫。
韓穎便是冉素衣?這事怎麼連他都不知?
孃親竟連他也瞞着嗎?
“娘,這是……如何一回事?”蕭清瑜話音也似有些顫抖。
“我是假死,是欺騙了你……可祺哥你,你便不能聽我解釋嗎?我……”
“你說,你想要什麼?”蕭元祺粗暴打斷她的話,面容也近乎扭曲,“這些年我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了你們,可誰曾想,你竟是如此不知足!你竟還要害我,還要害我孩兒!”
蕭清瑜聽到最後那一句,便不自覺望了一眼立在不遠處的兄長。
爲何父親會知道換藥一事?莫非……
蕭清玦隱約感到了事態的嚴重,然而大堂大門未關,乘虛而入的涼風吹得他不自覺咳了兩聲。
一時的不適,似乎激起了蕭元祺更大的憤怒,他定定看了清玦片刻,忽然間額角青筋暴起,上前一把揪起蕭清瑜衣襟,不顧他被拉得趔趄,狠狠拎直身子,拽到一邊,厲聲喝道,“我是多麼相信你們母子!相信你是真心實意要醫治玦兒的病,你竟……”
蕭清瑜心驀地一沉,本能便朝蕭清玦望了過去。
在他看來,此舉是刻意還是無心,已是顯而易見。
蕭清玦自然看得出來,他雖不明白這些消息究竟是如何傳到父親耳中的,但也能根據這些對話,將事情的因果拼個大概。
即便不能,父親也必然會說出來。
冉素衣假死,又以韓穎的身份重新接近蕭元祺,換得他盡心相待。
可是如今,韓穎隱瞞了多年的真相,卻都暴露了。
他看了一眼如失了魂魄一般的陳夢瑤,心卻像是被何物狠狠剜了一刀。
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究竟還要鬧騰到幾時才能罷休?
蕭清玦長嘆一聲,道:“父親息怒,眼下到底發生何事,您又是從哪聽來這麼些話,總該說說清楚,若是有何誤會……”
他原意是想知道這消息來源,也好不再讓清瑜繼續誤解下去,可誰知父親卻冷哼一聲,看了一眼韓穎,道:“你們問問她,這些年來,都幹了些什麼!”
韓穎仍舊抽噎着,連句完整的話都說得十分艱難,亂作一片的大堂之內,沒有一人敢多出一聲。
“祺哥,若是你因此恨我,我也毫無怨言,只盼你能看在清瑜這些年來爲他大哥的病東奔西走的份上,莫要遷怒於他。”韓穎這話說得悽悽慘慘,聽得蕭元祺也不免有些動容。
的確,這些年來,蕭清瑜始終輾轉在各處,訪遍名醫前來爲兄長診治頑疾,說到底,他爲這位長兄,也算得上是盡心盡力。
可這個女人,到底還是欺騙了他三十年。
蕭清玦聽着這話,心裡只覺得可笑,他不由望向母親,看着她失魂落魄的呆滯模樣,只覺得這麼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緒,彷彿都在這一剎那涌了上來。
他原本以爲,自己早已無法感知這些痛了。
然而這些思緒涌起,一時之間卻牽動了他身上病情,跟着便劇烈咳嗽起來,蕭清瑜欲上前攙扶,卻被父親一把推開,徑自撞上身後方桌。韓穎見此,一時間連滾帶爬撲上前去,將兒子摟在懷中,哭聲也越發淒涼,“祺哥,你怪他作甚?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所爲,與他何干啊!”
何干?蕭清瑜在心底苦笑。
鬼燭一事,韓穎始終都瞞着他,因此在蕭清瑜看來,只會覺得,自己果然還是不瞭解這個大哥,不論自己平日裡待他再如何恭謙友好,到了這一刻,竟有心要將自己置於死地!
在這數年之間,對蕭元祺而言,這兄弟二人的“和睦”與陳夢瑤與韓穎之間那微妙的劍拔弩張般的關係,早已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今一切僞裝都被撕開,在父親眼裡,這個備受關注的次子已然成了最懂得僞裝的那一個,而那位大哥,卻還“傻傻被矇在鼓裡”,苦苦爲庶弟的“清白”辯解着。
那些上涌的熱血被這些一廂情願的錯誤認知壓了下去,蕭清瑜忽然之間便冷靜了許多,可這個時候,那個多嘴的曾勇卻推了一把身旁的餘舟,小聲問道,“聽說你總在夜裡偷跑去竈屋煎藥,難道是因爲……”
“你說什麼?”這時候的蕭元祺耳朵比誰都靈,見曾勇這麼小聲嘰歪,即刻厲聲喝問道,“大聲說!”
餘舟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莊主,其實……”
“餘舟……”蕭清玦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手腕掐住,一面咳嗽,一面對他搖頭。
蕭元祺從這二人的舉動之後,依稀看出了點什麼,他一時氣結,踉蹌着退開幾步,指着韓穎,半晌方發出聲來,“我……我只當你是打算下藥,沒成想竟已經……你這個……你……”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要罵卻罵不出口,只能順手抄起手邊一隻滾燙的茶盞,狠狠擲了過去,蕭清瑜連忙揮袖替韓穎擋下,卻被那茶水濺了滿身。
“瑜兒!”韓穎驚呼撲上前去,反覆查看蕭清瑜雙手與面頰,見並無燙傷,適才稍稍鬆了口氣,可過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抽噎起來。
“沒事。”蕭清瑜低聲安慰韓穎,卻忽然聽到堂內衆人一聲驚呼,扭頭去看,卻見蕭清玦半跪在地,猛然嘔出一口鮮血,陳夢瑤也呆了片刻,立時小跑上前,將他摟在懷中,淚如雨下。
“夫君……”陳夢瑤淚眼漣漣,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擡頭望着蕭元祺,在那對眸子裡,愛恨並不分明,卻格外有種說不清,道不盡的悲涼。
蕭清瑜見着此景,咬緊牙根處已隱約發出了摩擦之聲。
可他不知,蕭清玦這看起來過分賣力的一舉,並非有意,只是眼看誤會漸深,以致病情發作而已。
“你……你給我滾!”蕭元祺這一聲低吼,彷彿深山之中負傷的野獸一般,“冉素衣,你給我滾出去,永遠都別再讓我看到你!”
“祺哥……”韓穎呆呆跪在原地,含滿淚水的眸子裡,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我是騙了你,可我對你的感情,可有過半分虛假?”
“不要再和我談什麼感情!”蕭元祺怒目圓瞪,“你連我的親生孩兒也要殺,這也叫做感情?”
蕭清瑜的面容再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原本明亮的眸子,逐漸暗淡下去,直至昏暗無光,他對一旁的曾勇低語了幾句,看着他退出門去,方小心翼翼攙扶着韓穎,站起身來,道:“也罷,既是無可挽回,我們離開便是。”
“蕭清瑜!”蕭元祺聽到此話,一時變得更加憤怒,“我讓你走了嗎?”
“孃親一人在外,孤苦無依,總該有人侍奉。”蕭清瑜口氣依舊和緩。然而這時,卻有幾名侍從疾奔而來,在門外停下腳步,面面相覷,不住低語着什麼。
“鬼鬼祟祟,有話便說!”蕭元祺怒吼。
“是……是……”那侍從望着屋內情形,一時變得支支吾吾,“成姑娘……沒……沒找到……”
“碧涵?她又怎麼了?”蕭元祺身子劇烈一顫,只覺得自己下一刻便會立刻暈過去。
“成姑娘逃婚,她……”
“那我怎麼不知道!”蕭元祺一掌將手邊桌案拍碎,大步上前,狠狠給了韓穎一個耳光,蕭清瑜本欲攔阻,卻反被他大力推開,撞上門扇,險些摔倒在地。
“騙我……騙我……你還有沒有一句實話?有沒有一句實話!”蕭元祺頓覺天旋地轉,身子向後一栽,虧得餘舟攙扶,方纔站穩身子,他沉默許久,方纔伸出手去,指着門外,怒吼一聲,“都給我滾!立刻滾!”
到了這時,陳夢瑤也終於由於清玦的病情,稍稍回過些神來,下意識將兒子摟得更緊了幾分。
蕭清玦感到肩頭被母親大力摁住,不覺凝神望着不住對他搖頭的陳夢瑤,忽然便覺心上像是被何物掏開一個個血窟,痛得難以自抑。
到了這一刻,他彷彿突然便明白了這些年來,母親受過的種種苦楚,那些疼痛彷彿積累許久,一次性全部壓在了自己身上。
眼前這微茫的曙光,究竟是福,還是禍?
他扭頭望向韓穎母子,卻見曾勇匆匆入內,手託一物,正是流採劍。
蕭元祺脣角狠狠一抽,卻見清瑜雙手接過曾勇手中流採,轉身遞到自己眼前。
那張清俊的面容之上,已看不到往日神采,只有眸底壓抑到極致的酸楚與無奈:“不肖子清瑜,今日將此劍歸還,只望我二人離去,能換得飛雲居從此安寧。”
這是以退爲進嗎?蕭清玦在心中苦笑。
或許自己還是太一廂情願,竟還想着維護着這份早已不堪的兄弟之情。
“你當真要如此相逼嗎?”蕭元祺看到蕭清瑜還劍,這才找回了些許理智,“你分明知道清玦他……”
“並非是我相逼,但若留在莊中,只爲後繼家業,於我而言,毫無意義。”蕭清瑜垂眼,將手中所託長劍又遞上幾分,“還望父親准許。”
“別再叫我父親,我沒你這種兒子!”蕭元祺將牙咬得嘎嘎作響,卻似置氣一般劈手奪下流採,指着門外喝道,“滾!”
“瑜兒!”韓穎撲上前來,拼力攔住蕭清瑜,失聲喊道,“你不能走,這一切都是爲孃的錯,與你何干吶?瑜兒,你大哥身子這般羸弱,往後若沒有你在祺哥身旁,又……”
“你夠了!”從進門到現在,一直不曾開口的陳夢瑤,到了此刻也終於爆發,對韓穎喊道,“到底是誰將我玦兒害得如此?到了現在,你還在用他作爲要挾,你……”
“都給我閉嘴!”蕭元祺怒極,立時怒吼,“都給我滾!從今往後,莊中再沒有什麼二公子與韓夫人,都給我滾!滾!”
韓穎似乎還有話要說,卻被蕭清瑜竭力阻止,也不顧她拼命掙扎,硬是拉着她一步步走出大堂,離開山莊。
周遭一切,忽然又一次安靜下來,餘舟扶着蕭元祺在一旁坐下,蕭清玦也由母親攙扶坐在他身旁,由於一直咳嗽,身子又虛弱,他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話,也着實不忍在母親心上再添刀痕。
“都散了罷,”蕭元祺扶額長嘆,“曾勇,你可知道,碧涵逃婚是怎麼一回事?”
“我?那個……”曾勇撓撓頭道,“好像是她不肯成婚,所以……”
“如今飛雲居已沒有什麼二公子了,婚事自然作廢。你去通知成老闆一聲,說飛雲居自會全力盡力協助他找回女兒,叫他不必擔心,水陸貨道,還是與從前一般暢通無阻。”
“是。”曾勇點頭,隨即退下,餘舟也得了蕭元祺准許,與陳夢瑤一同攙扶蕭清玦回房,並請來醫師診療。
蕭元祺看着衆人散去,仰天長嘆一聲,心下只覺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糾纏多年的心病,竟會以如此方式收場。
可那個形同鬼魅般的男人又是誰?他與韓穎又是何種關係?
“蕭莊主心裡,可是還有疑問?”冷不防傳來的男聲,令蕭元祺不自覺一驚。
“誰?”蕭元祺低喝,卻見一襲青衫在屋外閃現,他立時起身去追,可追出莊外很遠,卻已看不到那人身影。
“蕭莊主不必追了,你追不上的。”身旁圍牆之後傳來方纔的男子話音,只令他身子爲之一顫。
“你是何人?送信與我告知此事的,莫非是你?”蕭元祺說着,已然攥緊了拳。
“蕭莊主不必再追,若是心中還有何疑問,在下儘可替您解答。”男子彬彬有禮道。
“你所做一切,究竟目的何在?”蕭元祺冷眼道。
“玄澈捅了那麼大的簍子,也知道不好收場,可恰好這些年來,他時常會將自己玩膩的男人,送給一個叫做鬼燭的人試藥,又偏偏那麼巧,這個鬼燭,與飛雲居的韓夫人……不,是冉夫人有些交情。”男子玩味的口氣,只令牆外的蕭元祺心下切齒之恨,愈加深重。
“這個鬼燭,學了一身醫術,卻從不用於正道,那些被他拿去試藥的壯年男子,也是死的死,傷的傷,還有許多昏迷不醒的,”男子繼續說道,“可他自己並不會武功,若要親自再去抓新的試藥之人,並不容易,所以,與玄澈的合作也不可就此中斷,也正是因此,在鏡淵大劫來臨之際,他便找到了冉夫人。”
男子頓了頓,又道:“冉夫人的事,蕭莊主大概都已經明瞭,當年的她認爲蕭莊主總是忽冷忽熱,不夠重視自己,便在偶遇鬼燭之後,與他達成交易,便是親身去試那假死之藥,一旦成功,他日再以另一個與冉素衣相貌相似之人的身份,接近蕭莊主,好讓蕭莊主您懷着愧疚之心,對她傾盡所有,再不敢忽視。”說着,便嘖嘖兩聲,又道,“冉夫人此計成功,卻不想蕭莊主又續娶他人,便只得屈居做個外室,這些年來,表面溫順,暗裡卻不知對陳夫人母子下了多少黑手,這倒也罷,一室之亂,總比江湖動盪要好得多。”
“所以,你揭穿此事,是不讓素衣爲了隱瞞舊事而與鬼燭合作,使得圍剿鏡淵一事中斷,令江湖大亂?”蕭元祺冷笑,“那麼,於你有何好處?”
“我說蕭莊主,這天底下總有好人的,在下便是其中之一,怎的?”男子悠哉說道,“所以,儘管看不慣蕭莊主的三心二意,也……”男子話到一半,蕭元祺卻已飛身而起,企圖翻越圍牆,看清那青衫男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他的身法,還是差了那男子太遠,等他落地以後,卻只聽得一聲輕笑散在風中,周遭卻是空無一人。
“該死!”蕭元祺右手攥拳,站立良久,終於拂袖而去,可他豈會知道,那青衫男子分明不曾走遠,而是憑藉極高的輕功修爲,將身形完美隱藏,等他走遠,方發出一聲輕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鬼燭的話音,從那青衫男子身後幽幽傳來,“本以爲你在八年前便已徹底銷聲匿跡,竟偏偏選在這時回來攪局。”
“你害我爹孃,又偷走藥典,這筆舊賬,焉能不與你清算?”青衫男子回頭,道
“柳華音,你這人怎就如此小氣?”鬼燭嘖嘖兩聲,道,“你的爹孃,也是我的師父,那藥典傳給我,本也是理所應當纔對。”
“如你這般厚顏無恥,世上也當真是少見。”青衫男子冷言道,“你有意將仇家引來,滅我一家滿門,如今只壞你一件事,已算是客氣。”話到中段,那咬牙之聲,已然無法遮掩。
“那便看你本事了。”鬼燭言罷,即刻揚長而去,柳華音卻只冷哼一聲,隨即一拳擊在身旁老樹身上,看着被樹皮劃破肌膚的指節處滲出血水,脣角不由泛起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