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偅舒之事在程若歡於碧華門內大鬧一場後,勉強也算是有了結果,唐月兒雖知道些許內情,卻在聽到黎蔓菁所說的那些往事後,仍是選擇了沉默。
唐遠連夭多子,卓超然喪妻失子,如今想來,又何嘗不是天命?
這一日,唐月兒立在碧華門祖師堂外良久,終於定了定心神,擡足跨過門檻。
唐遠背對着她立在其中,聽到這腳步聲,只厲聲喝道:“出去。”
“我不走,”唐月兒目光篤定,“我也是碧華門的弟子。”
“你畢竟是個女兒身,”唐遠的話音柔和了些許,“聽話,出去。”
“父親,您好好教我武功,好不好?”唐月兒懇切道。
“怎麼突然說這些?”
“您看看,”唐月兒伸手指着門外雪峰,道,“這一次,我碧華門折損如何,您也看到了。”
唐遠不言。
“我的那些師姐妹,真的如您和卓長老所說,若當真大難來臨,自有門中師兄弟來保護嗎?”
“爲父知道你想說什麼,”唐遠嘆了口氣道,“那是爲父的疏忽,你是我唯一的女兒,父親自然要先保護你。”
“保護我?是犧牲我罷?”唐月兒咬了咬脣,用顫抖的話音道,“您那天說了什麼,我都聽得清楚……”
“月兒……”唐遠心頭一顫
“您總說,您會保護我,可您能保護我一輩子嗎?”
“爹自會替你尋個好夫君……”
“像何師兄那樣?”唐月兒苦笑。
“那是你施師姐瞎了眼,也配不上好夫婿……”
唐月兒不等他說話便將此話打斷,嗓音擡高了幾分,道:“那您不瞎,所以程老前輩背了這麼多年的罪,黎掌門也含冤受屈,只能被迫自立門戶,以求安穩?”
“你……”唐遠臉色大變,回身擡手便要扇她耳光,卻遲疑許久,下不了手。
“我,要習武,”唐月兒一字一句說完,卻恍惚陷入回憶之中,“記得我小的時候,每回想要下山去玩,都要等您很久很久……因爲母親也無法陪我下山,因爲您覺得,只有您親自陪着我,才能保護我的安全……雖說,您也會讓門中的師兄弟給我帶回些好玩的東西,可總歸……”
話到此處,她嘆了口氣,道:“我聽華師姐說,這一次鏡淵來犯,周長老她們,出了很大的力……哪怕是那位青蕪姑娘,身犯寒疾……父親您知道嗎,華師姐,和我一樣……手腳健全,無災無病,竟還要仰仗她們這樣一身病痛的人來保護……父親您知道那種感受有多無奈嗎?您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們嗎?羨慕程師姐,羨慕黎掌門,羨慕周長老,甚至那位青蕪姑娘。爹,您既然如此疼愛我,就不該讓我成爲一個一旦脫離了他人保護,便只能等死的廢物,倘若施師姐是您的女兒……您還會猶豫要不要處置何師兄嗎?”
“你……給我閉嘴。”唐遠的神情仍舊是威嚴的,可話音卻忽然低沉了下去。
“您若不肯教我,我便自己出去拜師。”唐月兒合上顫抖的脣,有些緩慢地轉過身子,一步步朝門外走了出去。
唐遠怔怔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前被唐遠懷疑之人,都因程若歡的出現而被排除了嫌疑。卓超然也派遣了弟子前往各派所在廂房,安頓的安頓,打算下山的,則一直護送下山。
一切至此,似乎已是風平浪靜,只是聽聞蕭元祺及邊修明等幾位掌門在離開之前曾與唐遠商議,似是有意牽頭,要在泰山辦一場英雄會,召集各路豪傑結盟,共同殲滅魔教。
可這終歸是後話。
蕭璧凌既然出現在了方錚旭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跑不了的,至於青蕪,也在他動身之前便已向唐遠等人告辭,帶上許玉蘭回去了。
回金陵的路,既有山路,亦有水路。
兩岸青山相對,夾着一片行得疏懶的孤帆,彷彿永遠飄不到岸邊。
大概蜀地中人與生俱來便有着安逸淡泊的天分,這裡戰火燒不到,外敵擾不着,憑藉得天獨厚的險峻地勢與秀水青山,日久天長,終而成了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那客船的主人,便是土生土長的蜀中人士,有時來了興致,還會向僱船的方錚旭等人介紹一番這蜀中風物。
這日黃昏,殘陽漸隱,唯留一縷愈加稀薄暗淡的暖光,透過重雲,灑下一片半透不透的紅光,照着綿延在日暮下的遠山,在秋風裡氤氳開難得的暖色。
周素妍將輪椅停在船頭,望着遠方水面一處處陸續亮起的漁火,漸漸出神。
“在想什麼?”身後忽然響起的男子話音,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將她遊離的思緒一把拉了回來。
周素妍不言,只回頭看了一眼喚她之人,脣角只輕輕挑了挑,非但不答話,連笑都笑得十分敷衍。
“怎麼你看見我都像見了鬼一樣?”蕭璧凌說着,還故意皺了皺眉,裝得像是真生氣了一般。
當然,周素妍還是看得出來的,認識這麼些年,她早就知道這人的脾氣,只要不牽扯上原則,他幾乎可以算是個從來不會生氣的人。
“那倒不至於,”周素妍說着,目光隨意在周圍掃視一番,道,“難得沒人看着你,怎麼,方閣主他們又被船家拉去話家常了嗎?”
“那是,”蕭璧凌道,“難得讓我喘口氣。”
“我的確是看不明白你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周素妍頓了頓,道,“不過以你如今處境,還是多當心些的好。”
蕭璧凌聽她如此一說,直覺話裡有話,然而想要再問,卻發覺無從說起。
他不免覺得心虛起來,便忙岔開話題道:“你這回出門,想必不是一時興起吧?”
“我曾提醒過你,可你似乎對其他的事,比這要感興趣。”周素妍口氣依舊寡淡。
“但在我上山之後,你仍是對我守口如瓶。”蕭璧凌瞥了她一眼,那目光看來,似乎很是鄙夷。
“她沒告訴你嗎?”周素妍凝眉。
“她?”蕭璧凌一愣,“誰?”
“我怎麼覺得,你們在這之前就認識?”周素妍眉心微動,“下山之前,看見你去見過她幾回,還要裝傻?”
“你說青蕪姑娘?”
周素妍聽到這話,擡眼將他冷冷一瞥,不覺搖頭道:“裝蒜。”
蕭璧凌不言,只是笑,還笑得十分欠揍。
“德性!”周素妍擡眼遠眺江上,那滿江漁火映在她眸中,好似星辰般閃爍。
“你是幾時知道那些信件的?”蕭璧凌好奇問道。
“其實早在三年前,我便收到過一樣東西。”周素妍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枚精緻的草編手環。
“這是什麼?”
“這不是程姑娘的東西,”周素妍道,“早年與那無恥之徒定下婚約時,他也曾送過一個。”
“就這種東西也能把你哄得……”蕭璧凌話到一半,出於禮節還是主動閉上了嘴。
“很可笑是嗎?”周素妍輕笑,“在我三年前收到此物時,也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很可笑。”
“不是可笑,”蕭璧凌道,“誰都有不懂事的時候。”
“我想,他是不是覺得日子過得膩味了,又生出別的心思來?”
“這顯然是他想提醒你莫忘舊情,要是能好好給他獻個殷勤,說不定還能給你個機會,舊情復燃。”蕭璧凌神情頗爲不屑,不齒之色溢於言表。
“他做夢,”周素妍冷哼一聲,“我是傻過,可還不至於看了那麼多事實還會等着他,他究竟哪來的自信?”
“很多男人一旦有女人慣着,立馬便會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了,沒什麼好稀奇的。”蕭璧凌漫不經心道。
“你也是這樣嗎?”周素妍忽然有些好奇,便即擡起頭來,認真問道。
“我說周長老,我蕭某人的臉皮要是有他的一半厚,早就妻妾成羣,兒女繞膝了——”他故意拖長了音,給她遞過去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素妍在心裡狠狠呸了一聲,繼而輕笑道:“他送這東西,反倒是激起了我重新調查往事的心思,也正是因此,機緣巧合之下,我認識了程姑娘。”
“所以,你與她合作,還借了唐姑娘之手,佈下這個局?”
“唐姑娘多半是不知情的,而我也不知,她與碧華門竟有那般淵源,”周素妍嘆道,“不過也罷,我想要的結果,都已經看到了,哪還管得了她想做甚?”
蕭璧凌略一頷首,展顏笑道:“也好,此事總算是有了個了結,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的確,九年前的種種往事,對她而言着實是不小的打擊。
幾乎是轉瞬的功夫,從衆星捧月到被棄之敝屣,而曾經傾力維護之人,卻偏偏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始作俑者。
他看得出來,經此一行,她的心境已豁達了許多,那一貫冷清的面容,也終於多了幾分暖意。
殊不知,周素妍如今心扉漸敞,在崖邊救她一命的青蕪,也有不小的功勞。
此刻的青蕪,尚未完全走出益州地界。她未免途中再生事端牽連許玉蘭,便將玉蘭託付給了馬幫弟子,代她將人送回,自己則獨自上了路。
白日她剛走出一個鎮子,由於寒疾發作而誤了腳程,以至於到了夜裡只能露宿郊外,然而不等她生好火,便聽到了遠遠傳來的幾聲呼救。
若呼救的是個男人,她多半也就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要實在沒什麼瓜葛也就掉頭走了,可偏偏這穿插在着金屬交擊聲響中的呼救,卻是出自女子口中,而且其中那個稍尖銳些的,應當是個小女孩,顯而易見的中氣不足,不是沒有武功便是武功低微到與沒有無差。至於另一個,應當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喘得十分厲害,顯然已到了快要力竭虛脫的境地。
青蕪將手裡原本打算用來引火的乾草丟在一旁,剛剛纔吹亮的火摺子也給滅了,隨即循着那呼救聲來處有去,等聽到那些聲響清晰了些,便小心將身子隱於一棵粗壯的樟木之後,隨即提氣攀越而上,選了根最粗壯的枝幹落腳。
眼下雖值深秋,然樟木不凋,仍是茂盛的時候,加之又是夜裡,這些枝條加上它們繁密的陰影,遮擋兩三個如青蕪這般身形嬌小的女子,都還綽綽有餘。
她藉着身處高地的便利向下俯瞰,只見樹下不遠處,有幾名黑衣男子將一名抱着個嬰孩的婦人同她身旁的女兒圍在中間,那婦人一手拿着劍,十分費力地抵擋着那些男人七手八腳砍過來的兵器,似乎在盡一幾所能保護着看起來像是她孩子的那個女孩,以及懷中的嬰孩。
那婦人的武功差到根本不能看,至於那些黑衣人,分開來細看,都算不上是高手,但仗着人多,要對付那個婦人,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青蕪眯了眯眼,在那婦人身形掠出樹影之外時的剎那看清她面貌,竟不由得愣了愣。
她竟意外地發現,自己認得這個女人。
那是沐劍山莊莊主夫人,葉楓的妻子孫婉柔!
而她身旁的女孩,也不過十歲出頭,青蕪仔細分辨了那孩子的眉目,確定她正是葉楓的女兒紅雨後,又更加詫異了幾分。
她清楚地記得這個女人前些日子並未與葉楓等人同去西嶺雪山,即便真是來追隨丈夫的,也不大可能在明知各派聚首的目的之下,還帶着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兒同行。
這母女三人究竟是遭遇了何事?又爲何會出現在此處?
眼看孫婉柔就要支撐不住,青蕪也來不及多想,立時解下氅衣將佩刀裹了個嚴嚴實實,跟着隨意扯了面帕子遮擋住面容,飛身下樹,徑自在孫婉柔跟前站定,還順手從其中一人手裡奪了把刀,橫揮而出,殺了對面一個猝不及防,還有人見了血,一時痛呼着向後踉蹌退去。
她方纔在樹上,已將這些人的身手看了個分明,眼下尚且不知事情詳細,立刻殺人着實不妥,是以只用了三成力,也並未傷及來人要害。
孫婉柔母女同那些壯漢顯然是被這“不速之客”的到來給嚇住了,那些行刺者只嚷嚷着“莫要多管閒事”之類的話,便揮着手裡的刀作勢欲上前將她拿下。
“我說幾位兄臺,何苦爲難一個婦道人家?”青蕪眉眼一彎,顯是微笑的表情,然而那對眸子裡並未流露出半分友好的意味,冰冷的眸光反襯着漾然笑意,直叫人心裡發怵,“不如就此罷了,各自散去可好?”
“姑娘可真會說笑,我等要取這娘們性命,豈是說走便能走的?”那幫人見出手的是個年輕的小娘子,只當方纔中招是失手,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
“你們是來殺人的?”青蕪說着,隨即望了一眼孫婉柔,道,“夫人,可要留活口下來問話?”
孫婉柔總歸還是沐劍山莊的莊主夫人,方纔見突然有人出手相助,雖也詫異了一瞬,然而很快便鎮定下來,略一點頭道:“麻煩姑娘了。”
那幫人聽她這話,便也不再猶豫涌上前來。青蕪只看那些人出手的動作,便已知勝券在握,當下擡手一刀便直接抹了衝在最前頭那人的脖子,後面跟上來的幾個大概還不知道自家兄弟已歸了西,一個個剎不住腳似的繼續上前,都想着要趕緊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給好好教訓一頓。
青蕪本沒把這些人當回事,可哪裡知道那搶來的刀就像塊廢鐵似的不受力,一撞上來人的刀鋒,便自刀刃中間裂開一條縫,稍稍用力便直接崩成了兩段。她只好棄了那斷刀,將一直拎在手裡被氅衣包裹的佩刀提了起來,不偏不倚朝其中一名壯漢腰間撞去。
經過這幾數月的歷練,比起初回中原那會兒,青蕪的身手已精進了許多,手中招式起落之間,宛如行雲流水,絲毫不見凝滯,她連佩刀都不曾拿出來亮相,便已將那方纔還氣勢洶洶的幾人打了個七零八落。
“姑娘可會使劍?”孫婉柔看出她不願暴露身份,便主動將佩劍遞了出去。青蕪道了聲“多謝”,接過那佩劍,回身便給那衝在最前頭那不怕死的男人胸口刺了個窟窿。
剩下那幾人心想這娘們心實在太狠,只要亮了兵刃就得見血,一時間退意陡生,然而青蕪已不打算給他們逃跑的機會,一個縱步起身便到了那羣壯漢跟前,橫劍攔住幾人去路。
“夫人可有話想要問他們?”青蕪用慣了刀,轉過劍鋒之後纔想起這是雙刃,換不換方向都能殺人。
“娘……”葉紅雨怯怯拉了拉母親的衣角,眼中俱是恐懼之色。
“問不問,已經無所謂了。”孫婉柔的臉有些蒼白,空洞的眸光掃過那幾人的臉,忽然之間,瞳仁中卻燃起了憤恨之色。
她驀地俯身拾起那把斷刀,用盡全力揮向其中一人脖頸,那人本能退避,豈知竟直接撞上了青蕪手中的劍,腦袋和脖子立刻便分了家。
孫婉柔驟然脫力跪坐在地,手裡的斷刀也隨之落地,有好半天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彷彿被剪斷了牽絲的木偶,轉瞬便失了靈氣。
青蕪這纔看清,她懷中的嬰孩雙目緊閉,面色青紫,想來早已沒了呼吸。
那剩下的幾人想趁亂逃走,卻被青蕪一劍下去,齊刷刷抹了脖子。她俯身試圖安慰孫婉柔幾句,卻被她伸手一把扣住脈門,用有些沙啞的話音問道:“你是何人,爲何救我?”
“夫人難道打算恩將仇報嗎?”青蕪口氣始終冷靜如常。
孫婉柔聽了這話,沉默了半晌,方道:“姑娘能否扶我起身?”
青蕪略一頷首,便由她抓着自己胳膊站起身來,待她鬆開手後,方用雙手將那染血的佩劍呈上,道:“多謝夫人借劍。”
“我是爲了救我自己,”孫婉柔神情仍舊有些木然,“還得多謝姑娘仗義相助。”
“夫人不必言謝,這些人以多欺少,恃強凌弱,本就該死。”
孫婉柔聽她說完這話,終於漸漸緩過神來,定定望了青蕪一會兒,道:“姑娘可知去成都該往哪個方向走?”
“夫人要去成都,難道是打算上西嶺雪山?”青蕪問完,卻見孫婉柔轉過臉來,怔怔盯着她,那眼神彷彿在問“你怎麼知道”似的。
“前些日子因鏡淵擄掠各派女眷,碧華門曾廣發英雄帖,召集各派於西嶺雪山商討對策,”青蕪淡淡道,“我看夫人有些身手,便猜測……難道我猜錯了?”
孫婉柔搖頭,卻別過臉去,不再看她。
“不過,倘若夫人不是碧華門弟子,此刻去尋人是碰不上的。”青蕪道,“自與玄澈等人一役過後,各派皆有所折損,在雪山留了幾日便各自歸去,休養生息去了。”
“錯過了也是好事,”孫婉柔抱緊懷中嬰孩屍首,道,“你爲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認得夫人,夫人也不認得我,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青蕪莞爾。
“可我連你的樣貌都不曾見過,又如何判斷你是否認得我?”孫婉柔反問。
一旁的葉紅雨一直拉着母親的衣角,懵懵懂懂看着二人說着這些她聽不懂的話,一對眸子裡滿是迷茫。
“若真是相熟之人,夫人便更不該問了,不是麼?”青蕪笑問。
孫婉柔聽完她的話,不覺一愣,片刻之後卻木然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
熟悉的人,在只有彼此單獨相處之時,還要隱瞞身份,比起不熟悉的人而言,原因豈非更加複雜?
青蕪一面伸手解下蒙在臉上的帕子,一面微笑道:“夫人大可不必多想,我恰好從此地路過,方纔隱瞞身份也只是未免那些行刺之人裡,有漏網之魚帶來麻煩,還請夫人莫要介懷。”
孫婉柔不言,只認真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容。
孫婉柔搖了搖頭,把葉紅雨往懷裡又摟緊了幾分,渾渾噩噩朝林子外頭走去,青蕪看她一步一個踉蹌,似乎十分吃力,便即衝着二人背影說道:“更深露重,此地又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這大半夜的,夫人打算去哪?”
“有什麼關係呢?”孫婉柔仍舊背對着她,自嘲似的露出一個有些淒涼的笑意,“是我想得太天真,若非得他默許,那個女人又怎敢如此明目張膽下手……我是死是活,又去了哪裡,大概沒有人會在意了。”
青蕪不言。
她忽然想起在七年多以前,她與母親和姐姐,也是這般無助流落在外,遭人圍困。
孤兒寡母,無人庇佑,又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她垂眼看了看眼圈通紅的葉紅雨,心不自覺微微一顫。
這孩子再多長個幾歲,便與當年的自己一般大了。
難道也要讓她經歷一次自己當年所遭遇的一切嗎?
“夫人當然可以自暴自棄,可你的孩子呢?”青蕪問道。
“我的孩子?”孫婉柔看了一眼懷中早已死去多時的嬰孩,脣角彎起的弧度,忽然變得有些扭曲和詭異,“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可你還有個女兒不是嗎?”青蕪眉心一沉。
孫婉柔聽到她的話,身形隱約顫了一顫。青蕪先是聽到了幾聲低沉的抽噎,隨後便看到葉紅雨拉扯着母親的衣角,哭得直抽氣,卻還十分懂事地勸慰母親:“娘,娘……你別哭了好不好,娘……”
青蕪領着一對幾乎難以行進的母女,在這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廢棄的小茶棚,這纔有了歇腳之處。她見孫婉柔由始至終都執拗地抱着兒子的屍首,既不肯安葬,也不肯火化,卻也不便說什麼,只能用乾草鋪出很大一塊供母女二人歇息的墊子,自己則退到了茶棚之外守夜。
這一路上孫婉柔都表現出乎青蕪意料的平靜,看得青蕪不免替她擔憂了起來。
極致的悲傷會讓人冷靜,可這冷靜,並不能證明她還理智,不過是因爲心已沉入了死灰之中罷了。
許是葉紅雨年幼,在那些驚恐漸漸得到平復之後,面對着青蕪,也逐漸開朗了起來。
“我娘是帶着我和弟弟,一路從金陵來的。”葉紅雨看了一眼目光呆滯的母親,小心翼翼湊到青蕪身旁,道,“我爹是沐劍山莊的莊主,叫葉楓。”
孫婉柔不知是不是不介意女兒把自己的身份兜個底掉,在葉紅雨說出二人來處之時,連聲都沒吭。
不過也說不準是她還沉浸在失去幼子的絕望中,根本沒聽見女兒在說什麼。
葉紅雨約摸也有十三四歲了,能記事也能比較清楚地描述些往事,她說又對青蕪說,在幾年前,孫婉柔帶着她外出郊遊,曾收留過一個叫做靈兒的孤女,後來稱要報恩,便做了莊中的婢女。
可到了後來,婢女就不止是婢女了。
孫婉柔當然知道自己丈夫背地裡同那女人眉來眼去,你儂我儂的事,可一貫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女人竟有如此大的野心,想要坐上這莊主夫人的位置,趁着葉楓不在金陵,派人行刺。
於是,纔剛剛出了月子,武功不濟的孫婉柔,只好帶着一兒一女出逃,前來益州向葉楓求援。
偌大的沐劍山莊,孫婉柔身爲莊主夫人,難道連個貼身侍衛也沒有?青蕪只覺得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要不然,便是孫婉柔刻意隱瞞了什麼,連對親生女兒都未曾告知真相。
想是對方知道孫婉柔武功不高,也並未派出什麼真正的高手來追殺,這大概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假如來人有荀弋那般身手,莫說來這許多個,哪怕只有一個,都能讓青蕪夠嗆。
她不知不覺便想了許多,只覺着如今沐劍山莊的情形,已變得越發古怪了,回想起當年情形,孫婉柔還是那個端莊溫良的少夫人,全不似眼下這般落魄。風水輪轉,物是人非,青蕪一時感慨,卻覺身中寒氣再度上涌而來,便忙取了隨身的藥酒,猛灌下幾口。
她靠着藥酒將蠢蠢欲動的寒疾壓了下去,卻忽然覺得喉中冒出一絲極其細微的腥甜氣息。
青蕪不覺凝眉。
這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
莫不是自己的病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便收了心思盤膝入定,直到翌日一早睜開眼,卻看見茶棚對面多出了一個小小的墳墓,一旁跪着滿身污泥的孫婉柔,正對着一塊木頭髮呆。
那塊木頭本來是廢棄在茶棚一角,原先用來做柱子的餘料,如今已被她削成了一塊墓碑,刻着那孩子的名字,卻久久不捨放下。
青蕪並未出言打擾這位母親的哀思,只是靜靜起身,儘可能放輕了腳步,到附近林子裡去尋果腹之物,等她採了野果回來,那小小的墳墓已大致成形。孫婉柔則摟着女兒坐在一旁,憔悴的目光定定落在那方墓碑上,沒有哭聲,也沒有眼淚。
“夫人要不要吃些東西?”青蕪將用帕子包起來的野果放在母女二人跟前,從其中拿起兩個,走到那方墓碑前放下,由始至終,目光皆是沉靜如水,沒有半點波瀾。
想當年,家人曝屍荒野,自己都沒能親手替他們收屍安葬。
而到了如今,爲了隱瞞身份,她甚至都不能親自去他們墳前拜祭,連私下刻的靈位都遮遮掩掩地藏着,終年不見天日。
“多謝姑娘,”孫婉柔拿起一個野果,只看了一眼便遞給了身旁的女兒,動作依舊僵硬着,嘴上卻說着,“多吃點。”
葉紅雨到底還是個孩子,開不開心,餓不餓,都是本能的舉動,見母親拿了吃的給自己,便像只餓壞的小獸般大口啃了起來。
“承蒙姑娘救命之恩,我們母女雖無以爲報,卻也不能繼續拖累姑娘,還是就此別過……”
“我也要往江南去,”青蕪在她說完這話之前便搶先開了口,“別過的話,等到了前面的鎮上再說也不遲。”
孫婉柔詫異擡眼,她有些不明白,爲何無論什麼樣的話,只要從這個女人口中說出來,都頗具威嚴,完全不容置辯。
青蕪不言,只衝她莞爾一笑,便即上前牽起葉紅雨的手,讓她站了起來。
“小紅雨,以後長大了,可記得要好好保護你的孃親啊。可不能再讓她受人欺負了!”
“那是一定的!”葉紅雨重重點頭,隨後轉身拉起母親的胳膊,搖了搖道,“孃親,孃親我們不要去找我爹了好不好?”
“找她作甚?”孫婉柔此刻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她定定看着那方墓碑許久,突然毫無徵兆地重重跪倒下去,抱起那方墓碑,失聲痛哭了起來。
“是孃親沒能保護好你。都是孃親的錯,那個女人,孃親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青蕪靜靜看着此情此景,心裡卻壓着一句話不忍說出口。
若非是你家中那窩囊男人對這外室縱容,她又豈敢騎在你頭頂作亂?你有本事恨那女人,卻爲何不敢恨那個身爲罪魁禍首的男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轉身牽着少女的手,一步步朝前邊鎮上的方向走去。
孫婉柔哭完,有些呆呆地跟上她的腳步,似乎也不自覺地被她所感染,昨夜籠罩在心頭濃重的悲傷情緒,彷彿也舒緩了些許。
等到了鎮子裡,已然過了未時,孫婉柔也終於勉強吃了些東西,漸漸恢復了些體力。
而就在三人坐在酒肆中歇息之時,一名身形清癯的青年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在孫婉柔跟前站定。
這青年着一身絳色圓領,腰間佩着一把環首刀。他對孫婉柔略一欠身,拱手行禮道:“屬下冷君彌,前來接夫人回莊。”
“莊主臨走之前,曾讓你協理莊中事物,到了這時才發現我不在山莊,看來我這個莊主夫人,當真是可有可無。”
青蕪聽出孫婉柔話裡的敵意,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個叫做冷君彌的青年,冷君彌也留意到了她打量的眼神,卻並未流露出半分惱怒或是不耐煩,反而露出微笑。
這樣的笑容,青蕪再熟悉不過了。
與她一樣,這樣的笑並非是友好,更不是心地良善,而只是一種習慣。
一種讓人極易放鬆戒備的習慣。
青蕪也還以一笑,算是禮尚往來。
“夫人如此說,可是不肯回去嗎?”冷君彌略一凝眉,問道,“屆時莊主歸來,只怕必會責怪,不知屬下又當如何交差?”
“當來之時你未來,如今我死裡逃生,你竟都未曾發覺不見了小公子嗎?”孫婉柔的話,彷彿已用盡了渾身力氣,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艱難。
“是屬下失職,讓夫人受驚了。”
“你太謙虛了。”孫婉柔霍然起身,如此舉動,大概是這兩日以來,青蕪所看到的她唯一有些氣勢的表現了。
可所謂氣勢,說不定只是她的錯覺。孫婉柔很快便恢復了此前柔弱無助的姿態。青蕪看着此景,只覺她必然還有何難言之隱在。
真的就這麼放任不管嗎?她如是在心底自問,然而孫婉柔竟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牽着仍舊懵懂的葉紅雨,順從地跟在冷君彌身後,走出客舍大門。
青蕪有些不解地望向三人背影,身形卻驀地一滯。
她想起當初在池州,曾見過一名頭戴帷帽,佩着環首刀,着紫棠色衣衫的殺手。
而那個人,也從金陵來。
會是這個冷君彌嗎?
可若是當初指使殺人的是葉楓,那麼爲何他的人會不肯保護孫婉柔母女?
倘若不是他的人,那麼這沐劍山莊的背後,又隱藏着什麼?
她在一行人離開之後,思來想去,仍是暗中跟了上去。
青蕪始終記得,當年住在沐劍山莊內時,她們母女幾個平日裡也無處可去,往來最多的便是孫婉柔母女,那時的葉紅雨才幾歲,很是叫張氏喜歡,常常抱在手裡問這問那。
只可惜,一切都不復以往了。
死的死,散的散,終究歸於塵土,不復相見。
然而等她一路跟蹤冷君彌等人到了金陵城外,青蕪便開始疑心自己想多了。
那個冷君彌從益州到江南,從母女二人的食宿到安全,始終都做得面面俱到,從無疏漏,也無半點虧待,只不過他的腳程比葉楓等人稍稍慢了些,想來回到莊裡,仍舊少不了被問責。
眼見孫婉柔母女的安危有了保障,青蕪也總算能夠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