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祺倒並未同唐遠多說什麼,只是告訴他,有要事相告。只是可既然話是在這時說的,唐遠自然能夠立刻猜到,是與誰有關。
然而若是蕭元祺知而不告,而任由事態發展,亦不妥當,至少這個消息,還能讓唐遠冷靜下來,不會繼續在衆人面前失態。
不過,蕭清瑜未免他人妄加猜測,在事前事後告訴父親及唐遠當日見聞時,便有意將許玉蘭摘了出去,只稱是自己所見。
而他的話,唐遠亦是深信不疑的。
大多時候,男人揣測女人的心思,但凡與男女之情稍稍掛鉤,那麼不論此事過去了多少年,都會將之斷定爲餘情未了。加之唐遠仍舊懷疑散步書信一事與周素妍有關,始終便覺得她是被施詩激怒,纔有此一舉。
男人永遠不會承認男人的無恥,爲的便是避免讓人多個由頭對自己評頭論足,可女人卻偏生愛指責別的女人下作,好似越多踐踏同類一分,便愈能顯出自己的高潔。
當真是可笑至極。
可話說回來,周素妍畢竟雙腿殘廢,又如何能夠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將這些書信散發到各位掌門手中?
青蕪是在得知許玉蘭被人套話後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周素妍特意告知她此事的緣由——在旁人眼裡她無緣無故來到這山上,又無緣無故與周素妍如此親近,那麼作爲一個四肢健全,又來歷不明的人,自然是要受到懷疑的。
可事實上,她又的的確確有恩於周素妍,若不告知她事實真相,因而無端令她受人懷疑,總歸是不公的。
不過到了現在,更多人所懷疑的,則是蕭璧凌。方錚旭也加緊派出了人手,試圖在成都境內找出蕭璧凌的蹤跡,以證實心中猜測。
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碧華門等一干門派因着衆女被擄一事一籌莫展的日子裡,卻聽聞歙州出了一件事。
重華觀滿門被滅,只有幾個可憐的小道士藉着密道掩護脫身,走投無路之下,便想到西嶺雪山請唐遠等前輩高人做主。
當然,還沒走到益州地界,這些小道士便被緊隨而來的追殺之人殺了個片甲不留。
這個消息,還是靠幾個大門派的暗樁傳上雪山的。因玲瓏塔一事纔過去不久,各大門派中人,有些人本能便懷疑起了天元堂。
可聽報信的人說,據那些小道士稱,來人一個個皆人高馬大,武功路數極其詭異,勁力也大得讓人無法想象。
簡直不是凡人能夠達到的地步。
若是天元堂有這本事,葛正那廝還偷什麼玲瓏塔?
然而沒過幾天,天元堂的人又彷彿不打自招一般亂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幾天之內便人去樓空,連只蟑螂也沒留下。
江湖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重華觀與其他門派素無太大交情,郭清風又長年沉醉煉丹,隔三差五便要閉關修煉,如今遭此橫禍,又適逢各大派遇上其他危機,是以對於這樁滅門慘案對他們而言,很快便如同翻書一般揭了過去。
唯獨青蕪在得知此事後,暗暗把報信人轉述的一切都記在了心裡。
益州雖非北地,然雪山天寒,纔到白露便已開始下起了雪。
這日又是個雪天,一名守山弟子一面抱怨着天氣,一面裹緊了身上氅衣,立在他對面的那人正擡手打算譏笑他畏寒,卻忽然露出驚懼之色,因爲他看到,自己正打算嘲諷的師弟,已然被一片薄刃自頭頂向下劈開,生生變作兩半,隨着屍身倒地,腦漿混雜着猩紅的血水淌了滿地,白骨翻出,內臟滾落一地,場面分外可怖。
他立刻便駭得面色煞白,不等看清是何人出手,便也遭遇了同樣的結局。
然而此時的議事廳中,正專注討論何偅舒一事的唐遠與卓超然,對山下發生的一切,卻渾然不知。
程家舊宅早已損毀,這幾日派去查看的人手也皆是無功而返,而如今那些書信的內容皆已公之於衆,究竟是誰揭發的此事,彷彿都成了次要,而更重要的,是這些書信的真僞,以及何偅舒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
唐遠只覺得自己是步步該災,愛女生死不明,卻又出了這檔子事。
自己究竟是做過什麼天怒人怨之事,非得經歷這些?
忽然間,一陣凜冽風雪毫無預兆地涌入廳堂,唐遠詫異地看着門口不知被何人丟進來的半具血屍,先是一愣,隨即便示意卓超然前去召集弟子,自己則提起戒備,大步走出廳外,卻不見半個人影。
“不好!”唐遠心下一沉,忙往後山奔去,卻見十數名玄衫人紛紛從屋頂躍下。
“來者何人?”唐遠不愧是武林前輩,雖已過不惑之年,內息依舊渾厚,遇上這等突變,話音也仍是中氣十足,絕無半點驚惶。
那些人並未回答他的話,徑自便擺開陣型,將他圍在當中。
唐遠凝眉,僅出了一招,便看出了這陣法當中端倪。
這些人若是分開來,只怕沒有一人能吃下這位掌門的三招,然而陣型已成,只要被困陣中之人出手,那被攻擊之人也不硬接,亦不出招,而是依照陣型以寸步退開,隨即下一人借招老之時補上陣型,依次向下,只爲耗損被困之人體力,卻並不硬拼。
然若被困陣中之人,直接對補陣之人出手,依照陣型,周身空門便會暴露於人前,給排陣之人出手偷襲的機會,如此一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即便只守不攻,僵持下去,亦是不小的損耗。
如此陣法,擺明了就是對付唐遠等一干門派掌門長老的。
“諸位可是鏡淵門下?”唐遠心裡逐漸有了些數,可鏡淵常年退居避世,所用陣法招式,根本無據可查,唐遠到底是一派之主,怎會看不出來此陣是爲消磨他體力所設?可惜方纔卓超然是從後門離去,想來也是叫不回了,否則二人內外夾擊,力破此陣也非難事。
可他哪裡知道,就在卓超然走出後門不遠,也在另一處爲此法所困。
不僅此處,此時的西嶺雪山,前前後後皆已陷入鏡淵包圍之中,廂房處更是亂作一團,各派弟子不論實力強弱,通通陷入這場廝殺。
那些來人武功有高有低,但到底只是些尋常門徒,對於各派掌門及高階弟子而言,自然不在話下,最慘的怕要數那些碧華門的低輩弟子,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便已做了刀下亡魂。
而西廂那頭,場面更是慘不忍睹。
碧華門內這些平日裡被忽略慣了的姑娘們,連下山都沒有幾次,更別提遇上這樣的場面。那些女弟子的功夫,大多隻是花架子,三拳兩腳逮只兔子都費勁,如今真到了臨敵之時,沒有一招半式能夠管用。而如今在這西廂抵擋的一衆之人,除卻少數女客,幾乎都是平日裡在此看守的碧華門女弟子,多半還沒能與敵人過上幾招,便已魂飛天外,屍橫雪地。
不止這碧華門,也不只是各大門派的女弟子,這天底下的年輕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年輕女孩子,從出生起就被長輩家人當做了陶土胚子,不斷往上頭添加上各種各樣好看的花紋裝飾,等到及笄之後,上釉燒鑄,做成上好的花瓶,認定她們這輩子只需要學會賣乖任性,便能一世安穩無憂,與此同時,他們也都認定,這是女人唯一該走的路。
若是其中有一兩個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又或戀慕外面的天高地廣,便立刻被圈禁起來,灌以“諄諄教誨”,直到她們學會默認,並習慣這樣的生活,終而滿足於安逸,親手捆住自己的手腳,安縮於樊籠之內,認命過完這一生,並自以爲是最大的幸福。
最悲哀的,是所有人都認爲這是對的。
於是終於她們其中,有一些不那麼命好的姑娘,在還來不及尋找更可靠且堅固的牢籠之前,便遇上了足以棟朽榱崩的風浪,連性命也因此終結在了最好的年華。
當然,有些人並不是自願成爲花瓶的,對於許玉蘭而言,她更像是一隻被一鞭子抽進林子裡的家雀,只因爲一些陰差陽錯,就要被迫學會如何在江湖中生存。
她在屋內被困了許久,聽着門外的打鬥之聲,一面拍着胸口,用自言自語的方式極力平復心緒:“聽着,你和他們無冤無仇,誰會找你麻煩呢?他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誰會浪費那個時辰在你一個無關之人身上!”可轉念一想,卻又破口大罵道,“放屁,那羣人不是見誰都殺的嗎?上次不過多聽了幾句話,差點連命都丟了,誰還管你是不是江湖人!”說完這話,她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連忙在屋內翻找起來,試圖找出什麼能夠防身之物。
好在許玉蘭也曾經歷過被丈夫陷害入獄的大場面,加上自己把自己關在房裡,沒看見外頭的如修羅場,心緒倒還算勉強平穩。她在屋裡找出兩隻花瓶,抱起其中一個躲在門後,心中默唸着“佛祖保佑,菩薩保佑”之類的話,一面目不轉睛盯着門口,時刻提防着有人闖進來。
卻在這時,她忽覺頭頂髮髻一鬆,本能便忙尖叫着跑開,朝她方纔所立之處一看,只見一柄帶血的長刀穿破門格刺了進來,駭得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把半散的髮髻,只覺一陣溼糊,顯是沾上了刀鋒上的血水。
“我的乖乖……”許玉蘭只覺腿都軟了,心想着自己原本出身還算富裕,過了不少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可自從遇上了那個白眼狼丈夫,往後的路便一步比一步坎坷,
眼看即將這麼不明不白死去,只覺悲從中來。她當下握緊手中花瓶,對自己道,“橫豎都是死,大不了拉幾個陪葬,就算拉不到……總比站在這被人砍的強!”言罷,竟凜然上前,一把拉開房門,不等看清眼前局勢,便覺一陣勁風撲面而來,她心想這下可死定了,閉上雙眼,大喝一聲舉起手中花瓶便要砸下去,卻忽覺手心一空,緊跟着便被一隻冰涼纖瘦的手拉到一旁,瓷器破裂聲與慘叫聲同時響起。她心有餘悸睜開雙目,卻見青蕪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這是作甚?”
許玉蘭聽她如此一問,頓時啞口無言,她看見青蕪手裡的刀已完全被殷紅包裹,而那些血水,有些竟然已經流不動了,像是被寒氣封凍了一般。
而那柄橫刀所指之處,正躺着一具被生生削斷了脖頸的屍身,着玄衫,正是來自於那些正與諸派廝殺的不速之客當中。
“你受傷了?”青蕪見她髮髻散亂,還沾有不少血跡,連忙伸手朝她髮髻間探去,見她頭皮毫髮無損,方纔鬆了口氣,鬆開她的手道,“回屋裡去,別到處亂跑。”
許玉蘭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卻忽然看見一人正向青蕪身後偷襲而來,下意識便喊了聲:“當心!”
青蕪面色沉穩如常,反手將刀橫在身後,握刀的手卻一鬆,一刀柄爲軸穩穩轉了個圈,將那些人的兵器通通架開,隨即回身,不曾凝滯的刀鋒一舉斜劈而上,直接叫那些人一個個手和胳膊分家。
“好……好厲害……”許玉蘭看得目瞪口呆。
“我本以爲你會怕,看來真是我想多了。”青蕪說着,足尖在雪地間凌虛一點,便即騰身而起,將那些斷了手的殘廢一一踹出老遠。
“打得好!”許玉蘭拍手稱讚,“這些王八蛋沒事找事上山來殺人,砍手都便宜了。”
“快進屋去,不喊你就別出來,”青蕪說着,不等她回答便將人推回屋內,反手甩上了房門,然而回身之際,卻覺左臂關節處一陣劇烈的痠痛襲來,直令她差點握不住手裡的刀。
以寒疾復發之體對敵,對她而言,似乎過於勉強了,看到不遠處還躲在周素妍身後左支右絀的華雙雙,便更加擔憂了起來。
她起先還生擒了一人,打算問其來歷,竟不想那人卻剛烈到直接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這些人到底是不是鏡淵門人?又爲何突然膽子這麼肥,一齊殺上山來?
僅僅是爲了救人這麼簡單?
如果鏡淵從上至下都是如此衝動魯莽之輩,那這門派早在多年前就該覆滅了纔是。
可不等她想明白這些,一個驚叫的粉衣少女卻已驚叫着撲上來,躲到她的身後。
這碧華門裡的姑娘到底是有多沒用?還得指仗着半路出家還半殘不廢的她來保護?
青蕪無奈用刀將那緊隨而來的幾名玄衫人逼退,看着那些前來增援的年輕男弟子,不由嘆了口氣,對那名躲在她身後的少女喝道:“劍都不會拿嗎,躲什麼?”
她習慣了和顏悅色與人說話,這還是她頭一次這麼大聲呵斥人,莫說這位被她教訓的姑娘,即便是多年的熟人,也要對此詫異。
“習武根骨,雖有利鈍之分,但你練了這麼多年,總該有些基礎,”青蕪放緩了口氣,和聲說道,“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力,你若不想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就把劍拿起來,我說一招你使一招,少說也能自保。”
那少女聽着這話,也只好哆哆嗦嗦將佩劍拔了出來。
青蕪深吸一口氣,放眼望去,滿山的白雪,此刻已染成一片鮮紅,昨日還纖塵不染的潔淨聖域,頃刻間便化作阿鼻地獄,生魂驟滅,怨靈遍野。
來人似乎也並非全不要命,只是一個個有序地擺開陣型,試圖將西廂殘餘人等一網打盡。
許玉蘭在屋裡咒罵了來人很久以後,直等到周素妍推開房門,纔敢走進院裡。
她看見幾乎力竭的青蕪半跪在一片血海之中,大口喘息着。在她身旁的華雙雙拿着劍,顫抖着身子站着,滿目驚慌失措。
就在不遠處,幾個嚇得半死的碧華門的女弟子和幾個趕來的男弟子站在一處,丟了魂的姑娘們看見平日裡熟絡的師兄弟們便如同見了救星,一個個撲上去聲淚俱下地哭訴,卻全然沒發覺這些“救星”們臉色亦已煞白。
許玉蘭聽不清那些姑娘們在哭訴什麼,只知道眼前不論生人或是地上橫屍,渾身上下皆是灼目的猩紅血色。
“青蕪姐姐……”華雙雙將她攙扶起身,眼圈早已紅了,似乎根本不敢看倒在地上那些同門的屍首。
若是她們還能再有用一些……
她根本無法想象,若不是青蕪與周素妍都在,並挺身相助,自己的師姐妹們,無辜犧牲的還會有多少。
“你還能動嗎?”許玉蘭連忙上來搭了把手,卻覺她面色蒼白得可怕。
殊不知她這一副病體,方纔究竟與死亡擦肩而過了多少次。
青蕪想起自己來時的目的,不由得有些想笑。
真是不自量力。
“閒話少說,還是快些去後山看看。”聽到周素妍說着,許玉蘭已十分機靈地跑上去,幫她推動輪椅。
“多謝。”周素妍對她微微一頷首道。
不遠處那幾人見他們動身,即刻走了過來,其中一名個子高大的少年對幾人一拱手,道:“方纔多謝周長老救我劉師妹,否則……”
“去後山。”周素妍懶得應付這些禮節,只淡淡說道,“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躲在那少年身後的那位“劉師妹”登即便露出不滿的神色。
“我說去後山,究竟有哪一個字錯了?”周素妍面無表情問道,“姑娘若是不想同去,留在西廂便可。”
“你看不起我們?”那個劉姓少女多半是平日裡驕縱過度,到了這節骨眼上,居然還有心情同她爭這種雞毛蒜皮的問題。
周素妍聽到,隨即冷笑一聲,道:“是又如何?碧華門養着你們,難道就是用來擺設的嗎?存亡之際讓無關之人拖着滿身舊患替你們賣命,非但不覺可恥,還引以爲傲嗎?”
“擺設又怎麼樣?就你這樣的,還不如擺設呢!空有一身武功,還不是淪爲棄婦!”
“劉師妹!”華雙雙與那名高大少年見她如此口無遮攔,皆是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將她拉開。
周素妍聽了這話,只是冷哼一聲。若是在幾年前,聽到這般侮辱言辭,還會令她暴跳如雷,可如今相似的話她已聽過太多,心也早已麻木了。
“聽你這意思,連性命都保不住了,還比沒有男人的女人光榮呢?”許玉蘭聽到“棄婦”一詞便覺得窩火,那個死去的白眼狼丈夫的臉頓時便浮上眼前。
那個劉姓少女氣極了,想是覺着許玉蘭半點武功也不會,與她爭執也不會吃虧,便上前了一步,伸手要去拉她,然而那隻手卻被青蕪給扼住了。
“喜歡自己現在的臉嗎?”青蕪微笑,看着有些愣住的劉姓少女,道,“最可怕的當然不是死,是可惜你活到這麼大,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就只剩這張臉了。”
劉姓少女還要反駁,卻看見青蕪用刀鞘在她臉上,輕輕比了一個十字。
嚇得她突然便不敢動了。
青蕪仍舊微笑着鬆開她的手,輕哼一聲,便自與許玉蘭一同推動周素妍所坐的輪椅,向後山方向而去。
劉姓少女不知是被嚇住了還是在賭氣,一時竟不肯跟上,好在她那位心上人師兄拉了一把,這纔不情不願一同去了後山。
青蕪走在幾人當中,始終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想了許久,卻忽然在心底對自己問道:“如果你是鏡淵的人,你有什麼把握,在這種情形之下殺上山來,究竟還有什麼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想到此處,她的心不自覺“咯噔”一跳。
山上還在下着雪,大作的寒風也始終不曾停止過。然而山腳下的空氣裡,卻只在淡淡的風中夾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涼。
這是白露時節纔會有的溫度。草木的葉子上,附着一顆顆飽滿的露珠,閃爍着晶瑩的光澤。
所謂的上乘輕功,並非那些平頭百姓所認爲的離地千尺踏月飛行,而是極其輕巧且迅速甚至於不留痕跡地于山石草木間借力奔跑。
以致快到踏過殘留着露珠的青草後,那些露水仍舊留在原位。
這處臨時建起的牢獄,是個十分隱蔽的洞窟,若非一路跟蹤而來,只怕是找不到的。
蕭璧凌避開對方耳目,將整個身子隱藏在兩塊巨大山岩的石縫之間,這兩塊山岩上方緊密交錯,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形成的陰影與其他方位的巨石相對而言,是更爲隱蔽的天然遮擋,而恰好一側的岩石還有個小小的豁口,剛好能看見外頭動靜而不被人察覺。
他仔細留意着那些玄衫人的舉動,將背部緊貼山岩,緩緩調整着呼吸。他幼時所受教導嚴苛,底子又好,內功積澱頗深,雖因之後種種原因導致無法使用,但於隱藏氣息這一點而言,卻並不影響。
說來也巧,他原是打算回金陵的,可卻因聽聞鏡淵之亂,想順道打聽打聽玄澈與蘇易的下落,耽擱了一陣,竟卻誤打誤撞得知了鏡淵之亂的因由。
一切都要從莊子瀅的離家說起,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沒事找事的本事,大概也就只有夜明宮裡那位玉星兒姑娘能夠與她一較高下了。
這位小娘子在別處惹是生非也就罷了,偏偏還遇上了玄澈的人——雖說如今衆所周知的“事實”是與顧蓮笙相關,但莊子瀅遇上的,的的確確就是玄澈的人。
剛剛纔失去了掌門之位的玄澈,還能如此逍遙自在,當然不可能是孤零零的一個,玄澈的心性高傲得很,怎麼也不可能就這樣扔了尊主的位置,做個自在閒人。
他似乎只是把顧蓮笙當做了一條狗,一條被自己玩膩了之後,憤怒至極的一條狗。
遠遠看着一條狗表演,對他而言似乎是件很有趣的事。
而他這個前主人,還可以讓事情變得更有趣。
於是,他放出話來,說人是顧蓮笙抓的。
在蕭璧凌看來,鏡淵的人都是瘋子。
否則顧蓮笙不會在知道玄澈抓了人還故意嫁禍之後,又去找唐月兒的麻煩,不過聽說那位唐姑娘最後還是被人給救了,儘管如今依舊下落不明,不過的確沒有落在顧蓮笙或是玄澈的手裡。
玄澈大概是被顧蓮笙這種有意與自己對着幹的舉動,繼而便找上了飛雲居的麻煩,可惜那位成家娘子命大沒中招,於是別的大小門派的姑娘們,可就遭了殃了。
那位杜若雲杜尊使還真是個癡情的姑娘,聽聞早年入門之前便與顧蓮笙兩廂情好,此後一同跟隨玄澈,哪怕顧蓮笙成了玄澈的人,也依舊不曾改變過初衷。
所以她還真信了玄澈的鬼話,以爲協助玄澈抓人,激怒衆派,便能夠讓幾近瘋狂的顧蓮笙回頭,不再惦記着報復。
可她哪裡想得到,玄澈會殺了祝小文?
還將屍身曝於雪山,藉此刺激各大門派。
玄澈看起來和實際上一樣,就是個狂妄到不容許任何人藐視他的人,而此番帶人殺上碧華門,聽起來的理由更加匪夷所思。
他要親手殺了顧蓮笙。殺了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打算靠着做人質短暫制衡各大門派的顧蓮笙。
因此,這些被作爲籌碼的姑娘,自然也是要帶來的。
蕭璧凌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這些姑娘,可僅憑他一人,想要在鏡淵門人的重重看守之下將人救出,根本是天方夜譚。
玄澈上山之前不能動手,動手就一定是找死,而玄澈上山之後,那老謀深算的傢伙爲了防止各大門派也料到這一手,留下的守衛也全是精銳,也並不容易突圍。
而他唯一上山報信的機會,竟是毀於自己同僚之手。
誰叫那位周姑娘早不揭發晚不揭發,以至於方錚旭的人就卡在這個當口滿成都搜他,加之方錚旭師徒和他之間還有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要是這時候落到他倆手裡,指不定還沒見着唐遠等人便被監禁了。
於是進退兩難的他,也只好決定孤身犯險,畢竟這山下衆女是玄澈最大的籌碼,破了這一着,衆派制勝的機會,也就大得多了。
蕭璧凌深吸了口氣,在手心抓了一把石子,正待出手時,卻從山岩上的豁口看見,那些守在洞內的玄衫人,不知怎的一個個倒了下去。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難道是山上的那些擺設已經發現了問題不成?
他想着這些,逐漸將手心石子攥緊,從兩塊巨巖的縫隙之中,一躍而出,隨即飛身上了石洞上方,接着一塊半人高的巨石遮擋,蹲下身去,隨即屏息凝神,仔細聽着洞中動靜。
他很快便發覺,那出手之人的身手,遠比他高出許多,然而細細想來,山中大敵當前,若有此等高手在,怎麼也不會在這種急需忍受之時下山查探。
難道,還有誰在打這些女子的主意?又或是那顧蓮笙還留了後手?
不等他想明白這些,洞中便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此地不宜久留,只要還能站得起來的,就立刻跟我走。”
聽到這個聲音,蕭璧凌的瞳孔不由得急劇一縮。
這個嗓音,可不正是來自蘇易嗎?
他很快便看見蘇易救出那些女子,然而才走出洞窟沒多遠,趕來的鏡淵弟子便已將那一行人團團圍住。
爲首那人,赫然便是孫夢蛟,他也不多廢話,只一個手勢便讓手下人等一齊衝了上去。
蕭璧凌見狀,眸光倏地一沉。手心石子隨即拋出,在離得較遠的幾處方位落下,激起的數聲響動,隱約營造出了一種有埋伏的錯覺。
那些玄衫人被他此舉驚動,險些亂了方寸,隨即他又拋出手中剩餘石子,每一枚都正中眉心,沒有一顆打偏。
如此一來,那些人便更慌了,蘇易起先也有些詫異,可既然看出了這位在暗地裡出手相助之人對自己暫無惡意,便也放下心來,藉着敵人方寸大亂的機會,一連斬了數人。
孫夢蛟見狀,當下眉心一動,即刻飛身上前,右臂鐵爪如鉤,直向蘇易面門襲來,可他的對手卻不慌不忙,脣角即刻彎起一個有些攝人魂魄的弧度,手中輕霜也似長了眼般,遞出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剛好是那鐵爪夠不着,也架不住的方位,剛好在他肩頭劃出一道血痕。
猝不及防捱了一劍的孫夢蛟,這纔有了警惕了心思,方纔他的確是輕敵了,他本以爲,需要讓玄澈以血玉令交換的人,只不過是個只有皮相的繡花枕頭。
可是如今看來,這卻分明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
三使在鏡淵當中位份,僅次於尊主,武功修爲自是不容小覷,然而蘇易亦是扶風閣巽字一輩第一高手,自然也不遑多讓,是以一來一往,始終纏鬥一處,誰也脫不開身,也容不得第三人插手其中。
失了這唯一的庇佑,那些女子可就遭了秧,能被鏡淵捉來的姑娘,多半都手無縛雞之力,即便是有些身手的,也都如莊子瀅這般,一手的花架子,根本使不上勁,很快便都被那些玄衫人逼入死角。
蕭璧凌見此情形,知道自己已是非出手不可了,他在那塊藏身的山岩邊緣掰下一小塊石子,對着那站在最內圍,正要伸手去抓姑娘們的那名玄衫人胸口彈指激射而出,隨即縱身躍起,穩穩落在了那些女子面前,手中玄蒼一橫,立刻便將她們盡數護在了身後。
衆女大驚,饒是莊子瀅這癡心不改的丫頭反應最快,率先喊了出來:“凌哥哥!”
蘇易本沒來得及看這邊的動靜,可聽得莊子瀅這一身呼喊,卻不知怎的身形一顫,險些被孫夢蛟手中鐵爪勾破衣角。
袁氏出於母親的本能,始終都將幼小的女兒戴雅蓉摟在懷中,本以爲逃生無門,卻忽然有人相救,經歷這一番大起大落,這個從未摸過刀劍的溫良婦人,竟有着出人意料的沉着。
她伸出手去,一把將有些激動的莊子瀅肩頭壓住,與她那詫異的一回眸對視之後,搖了搖頭。
這一戰對於蕭璧凌而言,也並不輕鬆,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對方又是鏡淵門下精銳,要對付起來,的確頗費功夫。
他手中那把削鐵如泥的玄蒼劍,倒是幫了他不小的忙,加上那些姑娘們一個個都縮在退無可退的牆角,後面一片綿延的山石也因此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剩下三面來人皆受他一力牽制,一時之間,倒也近不得那些女子身旁。
雪山之上,已是四面楚歌,而雪山下的情形,顯然也好不到哪去,蕭璧凌心下也有些好奇,蘇易分明有機會上山去報信,又爲何非要捨棄這條路,隻身來闖這龍潭虎穴?
除非,他是再也不打算回到金陵,也不想讓那些同門知道自己的下落?
蕭璧凌心裡還有許多疑惑未解,也只有快些消除眼前危機,纔有機會知道蘇易去到白石山前後,究竟發生過何事,想到此處,他越發便覺得眼前那些玄衫人礙事得要命,劍意起落之間,也越發狠辣,不留分毫餘地,手起劍落,不是斷了這一個的胳膊,就是擊碎了另一個的手骨。
很快,那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衫,已然被橫飛的血水染得幾乎辨不出本來顏色。
身後的那些姑娘們怕是沒幾個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有的駭得尖叫不止,還有的則捂住雙眼,抱着親近的姐妹瑟瑟發抖。
在這般情形之下,速戰速決顯然是最好的辦法,然而偏偏事與願違,蕭璧凌與蘇易二人一人牽制住孫夢蛟,另一人則以一己之力牽制數名鏡淵門中精銳,雖無一人落下風,卻是誰也騰不開手,來改變這進退兩難的僵局。
而孫夢蛟等人在發覺方纔的響動是這姓蕭的故弄玄虛之後,也更加有恃無恐,將十成的功力都使了出來,以求快些將人拿下,免得再生事端。
“子瀅,”蕭璧凌眼看此番對陣漸成僵局,在反手一劍逼退一名玄衫人之後,找了個空當退到莊子瀅身旁,小聲說道,“一會兒我會將人拖住,你設法衝出去,上山找你爹報信。”
“我?”莊子瀅眼前一懵,“爲何?”
“要麼你告訴我,這裡的姑娘誰的武功比你好,讓她去也成。”蕭璧凌說着,手裡的劍直接抹了一名玄衫人的脖子。
“我……我不知道……”莊子瀅更懵了。
“那就你去,來不及問了,”蕭璧凌說着,即刻拎起劍鞘,在手中翻轉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撞下了一名玄衫人手裡的苗刀,頭也不回對莊子瀅道,“拿着!”
莊子瀅腦中本是一片空白,聽了這話,隨即懵懵懂懂拾起了那把刀,看着染了半邊刀身的血跡,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那你在這裡會不會有事?”
“你不走纔會有事。”蕭璧凌好不容易纔找出個空當回答她這句話,隨即低喝一聲,“少廢話,快走!”
莊子瀅來不及應聲,便見他將手中劍鞘斜斜拋了出去。玄蒼劍身鋒利本就非凡鐵可比,劍鞘自然也是十分堅硬的。
只見那劍鞘彷彿長了眼般朝圍困衆女的一側玄衫人撞了過去,那幾人自然是不會愣着找打,本能便用手中兵器去擋,可這一拋之中,勁力十足,加之劍鞘堅硬,幾人出手速度又有快有慢,一時之間,竟沒能將那劍鞘隔開,反而被撞退了幾步,手中兵刃也被敲出了裂口。
原本被緊密包圍的人羣,終於出現了一道難得的豁口,儘管小得可憐,但那也是這羣姑娘們新的生機。
莊子瀅總算沒有發愣,提着刀便衝了出去,蕭璧凌可不指望她能有什麼能耐對付這些人,只是她好歹身爲六合門掌門之女,哪怕武功練得再鬆散,比起其他女子,也稍稍有些內力。
“刀朝左上,掤臂,撤力,向右!”蕭璧凌說着,看莊子瀅勉強應付了下來,便又放心指點她出了幾招,果然有些湊效,莊子瀅也靠着現學現賣的幾個對她而言實在使得頗爲吃力的招數,勉強衝出幾步。
可那些玄衫人也很快便意識到了對方意圖,也一改方纔對莊子瀅的輕視,全力攔阻她再向外一步。
蕭璧凌自然料到會有這般情形,然而爲了攔阻莊子瀅,這邊阻攔他的玄衫人自然便少了許多,藉着這片刻的間隙,手中玄蒼即刻橫揮而出,逼退一干人等後,虛晃一步,似是要去助莊子瀅一臂之力。
那些玄衫人自然步步緊逼,誰也不曾想到他回頭便是一連串的殺招,那些玄衫人猝不及防之下,有好幾個直接撞在了他劍鋒之上,齊刷刷被抹了脖子,如此下來,原本堅不可摧的人牆之中,也終於出現了一條出路。
“出去。”他不由分說將早已疲於應付的莊子瀅拉到跟前,從那人牆下唯一的出路推了出去,隨後,足尖勾起一旁劍鞘,橫劍挑出,直接擊斷了最外圍打算去追莊子瀅的那名玄衫人頸椎。
這接二連三的敗退,孫夢蛟看在眼裡,早已恨得牙癢。
這廝驀地想起了玄澈臨上山前所交代的一句話——若有異變,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