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灑下的月光在深林中照出一條斑駁的小徑,正是通往後山的路。
青蕪奔跑在這條路上,聽着越來越近的氣息,忽然想起了程若歡的來意。
若是在荀弋反水前,她是決計脫不開身的,可偏偏黑袍人貪婪之際,對進退兩難的荀弋也動了殺心,這才迫使荀弋臨陣倒戈。
與黑袍人合作,拿下程若歡,自然不必被迫與之下山,可黑袍人殺心敗露,落在誰手裡會好過一些,荀弋亦十分清楚。
何況以二敵二,又有沈軒妨礙着黑袍人的行動,在勉強持平的局勢下獨自脫身,倒也不是不可能。
沒有人會不爲自己考慮,那兩個僱主,自以爲這是一樁居高臨下的穩妥生意,卻不知人心易變,誰都有自己的私心。
當真蠢鈍至極。
那麼,躲在暗處那位箭法精準的仁兄,又會是誰?
“留步!”青蕪逼近那人身形,立時揮出手中橫刀,那人即刻回身舉劍相迎,刀劍相撞,登即發出一聲綿延不絕的震耳嘶鳴。
青蕪看清那人面目,只一愣便換了口氣,似笑非笑道:“這不是蕭大俠嗎?怎的,這會兒知道不能少了兵器了?”
蕭璧凌搖頭,不覺苦笑道:“還真是冤家路窄。”
“蕭大俠此言差矣,你我此前僅有過兩面之緣,哪來的‘冤家’一說?”青蕪笑道。
這話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但也僅僅是聽起來有道理。
第一次見面差點下藥,第二次見面栽贓起鬨,要說二人無仇無怨,只怕還沒人信。
可蕭璧凌此時若把這些都說了,只怕會顯得太過斤斤計較。
“既然不是冤家,女俠你又何必追着我不放?”蕭璧凌一手把方纔用過的,從十瀑峽下撿來的破弓隨地一扔,另一隻手扯下箭簍,卻猶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丟。
弓箭不宜用於近戰,所以那弓也沒用了,可這些箭,卻沒準還有用。
“蕭大俠可別忙着丟盔棄甲,我只是來看看,方纔是誰放的箭,現在知道了,也就可以走了。”青蕪言罷,便作勢要走,卻被蕭璧凌給叫住了。
“就這麼完了?水雲珠若是回去找了幫手,那李俊的死,是算你的還是我的?”蕭璧凌蹙眉,露出不滿的神色來。
“蕭大俠難道是想找我,向幽冥谷主作證?”青蕪回頭,眉梢一揚。
蕭璧凌搖了搖頭,直截了當道:“我想找你算賬。”
“你要動手?”青蕪見他不像有打算出手的意思,不面對他好奇了起來,乾脆找了處樹墩坐下,聽他繼續說下去。
“青蕪姑娘的漢語,應當不是新學的吧?”蕭璧凌微笑,卻又刻意收斂着,眸子裡漸漸顯露醞釀已久的鋒芒。
“自小就會,不必重學。”青蕪漫不經心道。
“那就難怪,青蕪姑娘回到中原不過短短几個月,要這麼快把漢語說得嫺熟,也不大可能,”蕭璧凌在她對面席地而坐,直視她雙眸,道,“想必,姑娘原本就是中原人。”
青蕪笑而不言。
蕭璧凌爲人謹慎,被她戲弄一番,倒是很快就去把她查了個清楚。
只怕連她是哪年哪月,乘的哪艘船,幾時從東瀛而來,幾時停在碼頭,他都已經清楚。
“你學的都是中原的禮儀,也全都不像是個普通的江湖女子。”蕭璧凌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第一眼見你,便覺你不像是自小在江湖中闖蕩之人。自小習武的女子,舉止再如何優雅,舉手投足間,都脫不了江湖氣,可你卻完全是文人家教養出的女子做派,一顰一笑,甚至說話的聲音,卻都盡顯端莊。”
“蕭大俠觀察細緻入微,不愧是‘神捕門’的弟子。”青蕪仍舊回以微笑。
“先別忙着恭維我,”蕭璧凌道,“不止你這個人很特別,刀也很特別。”
他瞥了一眼青蕪手中的橫刀,道,“這是前朝的兵器,傳去了東瀛,我聽說,東瀛有一種刀,叫作圭手直刀,與這十分相似。”
“差得遠了。”青蕪淡淡道,“還有別的嗎?”
“你爲何會對沈軒如此感興趣?”
蕭璧凌沒有說“張公子”。
而是直接報出了那個畜生的名字!
青蕪實在太冷靜,冷靜到有那麼一剎那毫無異樣,但她很快便反應過來,沒有異樣,纔是最大的異樣。
畢竟,能有幾個人知道,“張公子”就是沈軒呢?
她的反應足夠快,快到在剎那的冷靜之後,便露出應有的疑惑:“沈什麼?”
蕭璧凌啞然失笑。
他站起身來,眼裡閃過一絲錯愕。
青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倒是很明白他在試探自己。
畢竟她不是在爲其他人辦事,蕭璧凌查不出緣由,會懷疑她與此人有着某種直接的關聯,出言試探也不奇怪。
“沒什麼。”蕭璧凌的試探點到即止,“你不回去幫他們兩個?”
“是私怨,我不插手。”青蕪言罷,手裡的橫刀卻向上一挑,朝他遞了過去。
蕭璧凌已料得她會有此舉,然而身後有樹,無處可退,便即踏着身後老樹的樹幹,向上走轉挪騰,在一處最爲粗壯的枝幹上站定,背後箭筒朝下一斜,一把羽箭便從中滑到他手心,
“當心了。”蕭璧凌當真君子,出手之前竟還提醒了這麼一句,說完這話,羽箭傾囊而出,這位蕭大俠還一把扯下了箭筒,在那一把羽箭的末端,重重敲了一下。
這一敲並非隨意,而是爲了在二人極短的距離之內,讓這傾瀉而下的羽箭,有了百米之外,弓弩彈射的效果。
青蕪冷眼疾揮橫刀,將那些箭支擊落大半,剩下的幾支,則被她踏在足下,一支支借力向上,使出近乎看不出身形的輕功身法,隨即橫刀斜斜劈出,正是蕭璧凌右肩的位置。
只聽“鏗”的一聲響,青蕪刀被蕭璧凌不慌不忙抽出的佩劍,阻攔在了離他肩頭只差毫釐的位置。
蕭璧凌衝她挑眉一笑,但很快卻笑不出來了。
這女人的內力,竟比他的還要深厚許多。
青蕪足下本是懸空的,這一會兒,一條腿已經從蕭璧凌身側邁了過去,穩穩踩上樹幹,剛好勾住他小半截左腿。
這樹上的位置可不比地面,擠得很,即便蕭璧凌內力充裕能把她推出去,也免不了要遭她暗算。
而且這個距離,這個姿勢,似乎有點曖昧。
更古怪的是,在如此微妙的,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感知的距離之下,青蕪竟然泰然自若,反倒是蕭璧凌隱約感受到了一絲壓迫,以及某種難以形容的異樣——那是一種想要迅速逃離,卻算不上驚恐的感受,讓他耳根倏地有些發燙。
“快看身後。”蕭璧凌自以爲機智地圓場,卻在望向她身後的一刻愣住。
青蕪隨即回頭。
就在不遠處的樹上,一對泛着磷光的眸子,正眈眈注視着他們。
“山豹?”
青蕪說完,便聽得蕭璧凌收劍入鞘的聲音。
“別廢話了,跑!”
夜空裡不知何時聚攏了一團雲霧,像是要下雨的徵兆。
青蕪看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若此時在這的是尋常人,定是跑不過山豹的,好在二人輕功都不錯,始終和那隻山豹保持着安全的距離。
可那畜生似乎不肯放棄,十瀑峽下頭那麼多屍體不去吃,非要追着這兩個不放。
二人並不熟悉這白石山中地形,加上愈加深沉的夜色,穿行在山石草木之間的人,已經快要無法看清前行的路。
“最近怕是被什麼災星纏身了,從回到金陵起,就沒遇見過一樁好事。”蕭璧凌忍不住開口。
“這好辦,你隨便在這找個懸崖,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青蕪面不改色回道。
“我覺得,我不止得罪了災星,興許還得罪了你。”蕭璧凌長嘆一聲,“話說回來,與你同來的人,當真不去幫了?”
“自身難保。”青蕪說着,身後的山豹忽地發出了咆哮聲。
二人大驚,聞聲回頭,竟看見不遠處,又出現了另一對泛着磷光的眸子。
“真是時運不濟……”蕭璧凌說完,便自向後退了一步,然而腳下卻忽然踏空,緊跟着便朝後頭栽了下去。
“當心!”青蕪趕忙拉了他一把,然而眼前的山豹卻撲了過來,逼得她不得不舉刀去擋。
山豹這一撲,力氣可不小,在這巨大的衝力之下,她的身子也跟着栽了下去……
青蕪不自覺發出一聲驚呼。
二人順着斜坡滑到了坡底,皆是一身的泥土與擦傷。青蕪坐起身後,揉了自己的肩膀發了會兒呆,這纔想起,掉下來的不止她一個。
她環顧四周,發現就在身後一丈左右,被劃破了肚子的山豹屍體,血水內臟潑得東一塊西一塊,髒兮兮地歪斜着倒插在一根斷竹上,彷彿籤子串着烤肉。
青蕪回頭朝着方纔二人滾落的坡頂望了一眼,卻是寂靜一片,毫無聲息。
看來,是不會再有什麼人或東西追來了。
她將佩刀刺入泥土作爲柺杖,借力站起身來,走出一段路後,纔看見剛好被一棵老樹給擋住的蕭璧凌。
只見他站起身來,又重重栽倒在地。
“沒死吧?”青蕪眉心一動。
蕭璧凌並不回話,只是低頭盯着自己左腿錯位的髕骨看了一會兒,隨即伸手將它拍回原位,長舒了口氣,復擡頭對青蕪道:“我到底哪裡開罪你了?就不能盼我點好?”
“你過得好,我能佔到什麼便宜嗎?”青蕪歪着頭,故作無辜問道。
蕭璧凌聽完這話,便立刻死死閉上了嘴。
他竟然還妄想這個女人能說點好話?
比在這山上憑空變出一間飯館還難!
“你……這有東西。”青蕪見他右肩後頭衣裳開了個口子,似乎扎進了木刺還是樹枝一類的東西。
“哦……”蕭璧凌沒心沒肺應了一聲,便即伸手去摳,卻因吃痛而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縮回手來。
“你行不行?”青蕪凝眉,好奇問道。
“什麼叫做‘不行’?不就是根木頭嗎?”蕭璧凌說着,又一次伸手去摳,臉色卻忽得白了,“整個都扎進去了?連個頭也不留?”
青蕪看了一眼他背後的傷口,搖搖頭道:“即便是有,方纔也該被勾斷了。不過你運氣算好,那位新來的豹兄,現在應當還熱乎,可以做下酒菜。”
“這木頭再不取出來,我也能做下酒菜了。”蕭璧凌苦笑。
頭頂那一輪圓月前的雲霧,越發稠密起來,如此微弱的光芒,根本無法讓人查看傷口情形。二人只能找了個山洞,把那隻山豹的屍體也給拖了進去,順便還升起了火堆。
“別亂動。”青蕪不由分說將蕭璧凌的身子扳了過去,叫他背對着她。
“嚴重嗎?”蕭璧凌問道。
“今日月黑風高,又剛生了火,再殺個人就齊了。”青蕪打趣道。
“不好笑。”蕭璧凌板起臉,用這話給她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青蕪不言,藉着火光,認真查看起他背後傷勢。她將他傷口處的衣裳稍稍撕開了一些,只見那傷口周圍的皮肉翻起,混雜着泥土和枯葉,仔細分辨下,纔看到一小截折斷的木頭插在其中,卻無處可着力拔出。
“有點麻煩,你這衣裳不貴吧?”青蕪說完,便又把他傷口處衣裳的破口,又撕開了一些。
如今雖是五月,天已經暖了,可白石山在北方,她又有寒疾在身,因此隨身都會帶着驅寒的藥酒,於是掏出盛放藥酒的竹筒,倒了些在手帕上,小心翼翼將他背後的傷口清洗乾淨。
“忍着點。”
蕭璧凌是聞不得酒味的,被薰得暈頭轉向的他,根本沒聽清青蕪後面說了什麼,只是敷衍着點頭。
青蕪給他擦乾淨傷口,又用藥酒洗了帕子,翻了一面,撒上些藥粉,隨即半跪在他身後,微微低下頭去,咬緊斷木末端,稍一用力,便將它給拔了出來。
蕭璧凌先是感受到傷口附近,有種溫軟的觸感,緊跟着便被什麼東西蓋在了上頭,發出鑽心的疼痛。
他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卻摸到一塊質地輕柔的帕子。
這時他纔看見,青蕪口中叼着一截滿是鮮血的木枝,扭頭吐在地上。
“多謝。”蕭璧凌突然覺得自己這般模樣,有些丟臉。
青蕪並未擡頭,只是從他衣襬撕下長長一片布條,將那敷了藥粉的帕子固定在傷口上,隨即倒出些藥酒,洗去脣上血污。直至此時,方纔擡眼,卻發覺他正愣愣看着自己,當下撲哧一笑,藉着酒水面上反光,看了一眼自己那一臉污泥,衝他笑問:“蕭大俠,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蕭璧凌摸了摸傷口的那塊帕子,道,“你沒受傷吧?”
“摔下來時候,背後撞了一下。”青蕪看了一眼山豹的屍體,莞爾道,“你吃過豹子肉嗎?”
月夜清明,山間彷彿還有零星的幾聲鳥語。此情此景,竟讓人感到一種難得的安逸。
蕭璧凌第一次烤豹子肉,竟然烤得分外好吃。
“我還以爲,扶風閣不會插手此事。”青蕪接過蕭璧凌遞來的豹子腿,道,“可你和蘇易卻都來了。”
“蘇易?”蕭璧凌一愣,“他也在這?”
“你不知道?”青蕪蹙眉。
蕭璧凌的神情立時變得凝重起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方錚旭竟還敢冒着這等風險插手,莫非……
“你確定蘇易來了白石山?”蕭璧凌問道。
“前幾日,在淶源縣,我看見他去茶肆買了蜜餞,之後就朝着白石山來了。”青蕪不緊不慢道。
“還是得回去看看。”蕭璧凌驀地起身,哪怕傷口疼痛,也顧及不上了。
“走好。”青蕪依舊坐在原地,一面啃着手裡的豹腿,一面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遞了過去。
“這什麼?”蕭璧凌接過她遞來的兩枚小鏢,問道。
“它叫做‘春風化雨’,鏢中暗藏機關,一旦被那些小針擊中,便很難再取出來。”青蕪說道,“不要就還我。”
“當然要了。”蕭璧凌不知怎的就信任了她,厚臉皮地收下了這兩枚小鏢,“要是沒什麼異狀,一會兒我再回來。”
“回來作甚?”青蕪不解。
“吃肉。”蕭璧凌指着正流油的烤山豹,道。
方纔二人滑落的山坡並不算太高,蕭璧凌的傷勢也不算太重,因此很容易便攀了上去。
蕭璧凌先是探頭張望,見附近沒有其他人在,便放心走了出去。
然而這時,身後卻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蕭璧凌本能回頭,卻看見最初追趕他們的那隻山豹倒在地上,已然死去,屍身佈滿了短箭與鞭痕。
蕭璧凌心下暗道不好,卻覺後心處泛起涼意。
他緩緩回過頭,只看見一名黑袍人立在身後,露出裝配的弓弩的右手,指着他後心。
“方纔,可是你用箭阻攔我等?”
蕭璧凌聽了,搖頭一笑,並不說話。
他看見另一名黑袍人,正緩緩朝他走了過來。他們手裡沒有沈軒,身上還有刀痕與爪痕。
“來追你的女人呢?”黑衣人語調喑啞,仍是刻意壓着嗓音,好不叫人猜出身份。
“被山豹推下去了,這會兒怕是屍骨無存了。”蕭璧凌毫不客氣地說起了喪話。
“那你爲何在此?”“我若是說,只是到這來遊山玩水的,只怕足下也不肯信罷?”蕭璧凌氣定神閒道。
“那還真是好興致,”黑袍人冷哼道,“在這鏡淵的地盤裡‘遊山玩水’,只怕你是頭一個。”
蕭璧凌按下腰間佩劍,一言不發。
周遭的空氣裡,突然響起了細碎的低鳴。
黑色的斗篷下襬,在山風激盪起的一瞬,涌動起鋒銳的弧度,那黑袍人自認爲有兩人在,殺一個蕭璧凌便如探囊取物。
可誰會知道,蕭璧凌手裡還有青蕪給他的鏢。
對她這一舉動,蕭璧凌還是心懷感激的,畢竟對於一個怎麼都看自己不順眼的女人來說,能幫她這麼一點小忙,便已經算是足夠講義氣了。
“混賬!”黑袍人怒了,可蕭璧凌纔不願與之纏鬥,早趁着這空擋,飛身縱出數裡之外。
唯獨可惜了這山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