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明洛而言,未能取下的“戰利品”,會隨着時間染上沉暗的挫敗色彩,成爲一根暗刺,扎進血肉裡。
曾經她認爲自己是崔璟最好的選擇,他在軍中聲望漸重,他身後的士族與聖人明爭暗鬥你死我活,聖人需要他卻也忌憚他,娶她這個聖人的侄女爲妻、消除聖人心結原是他最好的選擇——
更何況她與別的女子都不同,她有才學,有官職,有見識……明明最足以與他相配。
可偏偏,這件她勢在必得的“戰利品”,卻被一個從天而降的人半路截下了……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他會對哪個女子另眼相待。
從那人用常歲寧的身份出現在人前開始,他便沒有道理沒有緣由地偏向了那人……
也是從那時,她的一切都被改變了。
崔璟這個名字,一直是她爲自己謀劃的向上路徑中的一環,這一環的失控,伴隨着一切都很快失控了。
最終她從繁華的大盛國都,被丟棄到了西境吐谷渾,唯得了一個被施捨的公主之位。
這一切的源頭皆因那個人的出現,那個人……她甚至不願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李尚。
她自然是怨恨姑母的,但尚且比不過對李尚的厭恨,尤其是知道了常歲寧就是李尚之後……
崇月長公主李尚,這個身份這個名字她實在是太熟悉了……曾經她很慶幸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她藉着與那人的兩分相似,機緣般從泥沼中爬了出來,走進了甘露殿。
無數次,她試着去了解那位長公主生前的習慣,反覆對鏡練習神態。
她想,在十多歲的年紀裡,她應當是真心感激對方的。
可一個被感激的死人,只該安分活在記憶中才對啊……爲何又要重新回到這世間?
此時,明洛看着腳下的影子,口中發出一聲壓抑的諷刺笑音。
真是可笑,她曾經以爲常歲寧在故意模仿李尚,爲此還曾出言譏諷,那時的對方會是什麼心情——居高臨下?得意?鄙夷?將她看作一個跳樑小醜還是自以爲是的影子?
每每思及此,她便覺所有的體面尊嚴都被人撕碎了。
她無法接受尊嚴被踐踏,無法接受自己成爲一個狼狽失敗的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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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從京城離開,去往吐谷渾的那一日,她便在心中起誓,她定然還會再回來……回到大盛回到京師,不管以什麼身份何等手段。
如今她已經邁出了這一步,可是那個本該第二次死去的人,竟然又活着回來了,且就這樣從她眼前逃走了,她沒來得及攔下殺掉那個人,甚至沒有機會見到對方……
明洛心底掀起她不願承認的羞惱與慌亂,片刻,她猛然轉身,快步返回自己的帳內,動作匆忙地鋪紙寫信。
她要給李隱寫信,告訴他,李歲寧活着回來了!
且李歲寧勝得很蹊蹺……從方纔那些敗歸的吐蕃軍話中可知,崔璟所率之師依舊精銳強悍,並沒有出現迅速退敵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殘軍之態。
換而言之,李歲寧在北境取勝之後,仍保下了不可小覷的戰力!
這對榮王而言同樣是莫大威脅,他必須要及早出手,趁着李歲寧大勝而歸的消息還未真正傳開,及早殺了李歲寧!
對了,還有李歲寧就是李尚這件事……
她先前試圖說服榮王合作之時,就此事埋下了一團迷霧,可榮王在答應了她的合作之後,卻未曾急着繼續探究。
是心機城府使然,不願處於被動,不屑急迫探究,還是說他根本沒去天女塔,沒能見到那尊玉像?
明洛心知與榮王合作等同與虎謀皮,她之所以埋下這團迷霧,而不曾立即告知謎底,便是存下了有朝一日可藉此事真相作爲籌碼來爲自己爭取後路的心思……
但此時她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要立刻讓李隱知道李歲寧的真實身份。
什麼叔侄情深,就算昔日情分是真的那又如何,母女間尚會爲了權勢反目……一個會爲皇位而選擇通敵叛國的人,知曉自己最出色的“侄子”回來了,會怎麼做,還需要多言嗎?
他只會畏懼,繼而在這畏懼之下生出更洶涌的殺意!
明洛沒有猶豫,很快讓人將此密信快馬加鞭送往京畿。
三日之後,這封信卻出現在了李歲寧的手中。
明洛送出去的信被截下了。
李歲寧正在趕路的途中,夜間休整,坐於火堆前,看完了信上內容。
去歲夏,吐谷渾首領暴斃,明洛從那時大約便已經存下勾結吐蕃的心思了,但仍覺不夠,於是勾結了李隱。
而李隱爲了進一步阻死她這個礙事侄女回京的路,爲了儘可能多地耗盡她與崔璟在北境的兵力、以便他登基後可以最小的代價平定淮南道與河南道等地,也爲了將拒不配合回京的天子和官員從太原逼出……這種種利益驅使下,他選擇了引狼入室。
李隱叛國了。
李歲寧慢慢地將信紙折迭,被折迭整齊的紙張在她手中如同薄刃。
天光開始濛濛發亮,李歲寧擡眼,望向正前方,洛陽方向。
她未有繞回東面太原,那樣太耗費時間,而且太原除了崔琅等人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人了。
早在吐蕃初犯境時,她的老師便帶着天子和衆官員們離開了。
老師離開前,曾秘密從太原發出過一道密令,讓薛服率兵提早佈置防禦吐蕃之事——這是李歲寧在回程中,得崔琅去信告知。她一路所得密信文書,大多來自太原崔琅,他送去的消息很全面。
但有些事,是崔琅也無法得知的,譬如太傅如何會提早預料到吐蕃將有異動?
崔琅不知,而太傅知,那便說明消息的來源並非是各處暗樁,而是不曾也不便公開的消息渠道。
吐蕃犯境既然確有李隱的手筆,這消息極有可能就是在源頭處泄露的,可李隱行事一向謹慎,又事關叛國通敵之大不韙,能有機會接觸到此等秘事者,只能是李隱的心腹……
李歲寧眼前閃過的是一張幾乎從來不笑的肅然面容。
那是在她不聽勸阻執意去往北境之後,便心灰意冷負氣離開消失的“錢先生”。
一陣風起,火星漂浮升騰着,燃亮了拂曉的天幕。
李歲寧在晨光中躍上馬背,眼睫眼底被晨霧染上兩分潮溼。
她要將路趕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殺死阿史那提烈,從北狄王庭離開後,她原認爲心間最大的那塊石頭已經落地了。
固然還有最後一件事等着她去做——殺掉李隱,走上那個位置,但在她的認知中,那幾乎已是順理成章的事,最難的路正如那一道死劫,她已經走完了。
有此想法,並非李歲寧自大,而是因爲她有充足的底氣。
她當初選擇投身北境戰事,繼而深入北狄,種種世人眼中的冒險之舉,皆是爲了今日——她要以最小的代價平定北境,並最大程度保全兵力和士氣,既是爲了今日能有充足兵力繼續抵抗如吐蕃這等趁虛而入的豺狼,亦可保有餘力並安心地收拾李隱。
她要這江山安定,也保有使這江山歸於她手的底氣。
她曾與戴從說過,北境唯她來安,至於京師之地,待她有資格時,想取便去取了。
北狄已退,她自認有資格了。
故而當北境安定下來後,她的心便也安下了。
接下來的路幾乎是可以預見的,淮南道,河南道,河北道,她皆有兵力可以調動,無論是刀兵相見,還是政治人心爭奪……這個過程固然會因榮王已先一步登得大寶而註定耗時,但她有充足的耐心,正如她與老師說過的那句,爲天下蒼生讓其三子,即便晚十年又何妨。
她本做好了耗時對峙的準備。
可這一路歸來,從太原送來的每一封密信中,回到國土後所走的每一步,聽到的每一道聲音,都在向她間接傳達着一件事——有人在爲她設局。
有很多人,在爲她設一場很大的局。
哪怕他們甚至並不確定她是否能活着回來,卻仍自發地爲她做了這一切。
這個局中可以沒有她,所以設局者既是爲了她,也是爲了蒼生。
免去蒼生再次陷入漫長的兵殺,這絕非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所需要的不會只有智謀與膽魄……
避免蒼生殺戮,唯一的選擇是將這場殺戮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這是一場交換,而此類之交換,史書上早已寫明瞭代價,流血無可避免,只是流血的人換成了設局者。
設局者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必然做下了赴死的準備。
李尚也好,李歲寧也罷,她從來不信她的老師會不管她。
而此時此刻,她怕她的老師管她管得太多,乃至連他自己都不管了。
老師如此,錢先生如此,許多她不知道的局中人同樣如此。
李歲寧本該從關內道直奔京師而去,但寧州以南以西已被李隱把控滲透,那條路是走不通的。
且她凱旋的消息,雖然未有上奏“朝廷”,未來得及經百姓之口大範圍傳開,北境的巡邏偵察也一再被加強,但李歲寧絕對相信,北境仍潛藏着李隱的耳目——所以,無需明洛傳信,李隱此時多半也已經得知了她活着回來的消息,否則他這個即將登基的新帝便太不稱職了。
李隱既知曉,必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她靠近京師,並且動用一切手段來殺她。
所以走洛陽這條路是李歲寧最好的選擇,而她也需要知曉老師的全部計劃。
老師行事,最怕被蠢者打亂,因此他極其信奉事以密成,無關人等絕無可能知曉他的計劃全貌,但他總需要有人配合行事,也需要爲她留下音信。
既然要選,老師定會選最聰明的人。
所以那個人,必然是魏叔易。
晨霧散去,日升而又日落。
去往洛陽的路同樣不算好走,這裡已是李歲寧的地盤,各處皆緊密排查過,興不起大的兵亂伏擊,但小規模的刺殺暗殺之舉層出不窮。
不出李歲寧所料,李隱顯然已經知道她回來了。
並且很快鎖定了她的行程,也無暇顧及手段高低與代價幾何,費心安插的明暗眼線殺手傾巢盡出,只欲盡一切可能來除掉她。
既有攻便有防,知己知彼早有防備之下,這些刺殺並未能阻止李歲寧直奔洛陽。
魏叔易已提早得到了消息。
臨近清明時節,洛陽內外多雨水。
此一日細雨濛濛,催得天色早早便有暗下的跡象。
魏叔易撐傘,於洛陽城門外靜候,視線隔着傘沿雨絲,始終望向北方。
在他身後是洛陽城的官員,鄭國公夫婦,魏妙青與安王李智,姚翼及其家人,還有吳春白和她的父親等人……他們選擇留在洛陽,各有各的緣由,卻無不日日盼望着聽到太女平安歸來的消息。
這個近乎奇蹟般的消息終於被等到了,衆人卻又感到不真實,務必親眼驗證罷才能真正安心確信。
天色近乎完全暗下時,終於有馬蹄聲蓋過雨聲。
相候的衆人幾乎都下意識地往前方迎去,有的人撐着傘,有的人冒雨而行。
前行的人馬踏着雨霧而來,身後是灰藍色的天穹。
馬蹄漸慢下,魏叔易未敢慢,越是接近,越加快了腳步。
向來儀態端方喜好潔淨的魏相,此刻踏着泥水疾行,鞋靴衣襬俱溼,生平第一次這樣迫切地去迎一個人。
那玄色身影下馬時,喚了聲“魏相”,魏叔易已將手中傘放下,擡手執禮,寬大衣袖垂落,他的視線卻未落下,看向那身影,與她一笑:“恭迎殿下,大勝而歸!”
他字字清晰,一切情緒皆在這八字中了。
四目相接,李歲寧還以他一笑,擡手將頭頂的披風風帽往後方褪去,看向魏叔易身後緊跟着而來行禮的衆人,對上了一道道激動的、慶幸的,甚至含淚的目光。
“……幸而吾主得天佑!!”有人在雨水中泣聲端正地行了跪拜大禮,其中有當初與錢甚一同從江都過來的謀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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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知道,殿下定能平安回來!”段真宜含淚要奔上前,被鄭國公攔下——總覺得妻子面對皇太女時總是太過失態,這麼多人呢。
段真宜一把推開丈夫的手,哭着撲上前,抱住了李歲寧。
她的殿下回來了,是從北狄回來了!這個“回”字,外人豈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