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被扶坐起身,靠在牀頭的康叢擡起虛弱的眼睛看去,混身緊繃一瞬後,忽然側首劇烈地乾嘔起來。
“快,快拿開!木生剛醒來,聞不得葷腥!”月氏連忙道。
侍女趕緊將那碟馬肉端離牀邊。
康叢昏迷數日,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來,劇烈的抽搐讓他的身形痙攣顫抖了許久,月氏在旁爲他拍背,流淚不止。
只有康叢知曉,令他控制不住想要嘔吐的,並非是“葷腥”,而是巨大的恐懼與不適,以及那太過陌生、就連他自己也尚且意識不到的憤怒。
月氏極不容易纔將湯藥喂着他喝下。
將藥碗交給侍女之後,月氏屏退了另一名侍女,纔敢惶惶不安地問道:“木生,你告訴阿孃,你到底犯了什麼錯?爲何竟惹得你父親這般動怒?你受了這樣重的傷,他卻讓人禁了你的足,且不許任何人過來探望……”
“我犯了什麼錯……”康叢無力地靠在牀頭,望着牀頂,眼神有些空洞地道:“我的存在,或許就是最大的錯。”
這句話如一根長針,狠狠刺痛了月氏,她手足無措地道:“是阿孃對不住你……”
是,她曾是卑賤的奴隸,以取悅權貴武將爲生的舞姬……於是,無論她如何起誓保證,節使心中對木生的血脈歸屬,始終存有一絲疑心。
後來,她又爲節使生下一女,但關於木生的風言風語仍未消止,他們母子三人的日子就這樣在將就中度過着。
但之前好歹是可以將就着過活的,可是自從節使起事以來,那些郎君們和他們的母族,待木生和她的打壓刁難卻日漸不遮掩……
“分明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他們雖看不起咱們母子,卻也不曾這樣百般針對……”
月氏無助惶然間,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現下父親要奪大勢,自然和從前不一樣了!”
“父親的權勢在擴張,他的兒子們的野心自然也在變大,誰不想在這過程中脫穎而出,成爲被父親重視賞識的那一個?阿兄不也是一樣嗎?他這般急於嶄露頭角,偏偏又毫無根基,不是送上門的靶子又是什麼!”
大步走進來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披着狐皮斗篷,膚色偏黑,臉蛋偏圓,本是有些嬌憨的長相,但此刻那深邃的雙眼透着凌厲,濃眉緊鎖,周身有外露的桀驁之氣,縱然在胡人女子中也極少見。
“阿妮……”月氏看到這個自幼只喜歡耍弄棍棒,再大些就開始騎馬射獵,讓她很不省心的女兒,心中沒由來地就犯怵,聲音也很沒底氣:“你兄長他才醒過來,你小聲一些……”
“他闖出這樣大的禍阿孃都不怕,反倒怕我說話的聲音大了!”康芷幾步來到牀邊,一雙大眼睛氣沖沖地瞪着康叢。
康叢沒吱聲。
月氏從中安撫女兒:“先讓你阿兄吃些飯食,待他有了力氣,咱們再……”
康芷:“吃什麼?斷頭飯嗎!”
月氏神情一驚:“阿妮,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纔不是胡言亂語!”康芷道:“現如今外面都說阿兄背叛了父親,害死了那洪郴!父親疑心如此之重,怎會輕易放過我們!”
“再如何疑心,想來也不至於要咱們的性命吧……”月氏一顆心高高提起,臉色蒼白地道:“你和木生,到底是他的親生骨肉……”
康芷冷笑一聲:“阿孃難道不知父親是如何坐上這平盧節度使之位的嗎?”
聖冊帝登基之初,曾大肆削殺過對她不滿的藩王及戍邊武將,原先的平盧節度使也遭到了女帝猜疑,是彼時尚是平盧節度使麾下小小部將的康定山,僞造了通敵罪證,設局誅殺了先平盧節度使。而後在女帝的提拔下,一步步成爲了新任平盧節度使。
因着這段許多人都心知肚明的過往在,康定山在世人眼中,一直是女帝的心腹邊將。
他一直也表現得十分殷勤聽話,凡女帝所施政令,他皆積極支持響應。有關轄地大小事,總會按時報往京師。
除了在公事上很稱職之外,他不時還會讓人蒐羅美男,送入京師,獻與女帝。
誰也沒想到,這樣忠心且用心的康定山,會是第一個起兵的邊鎮大將,且選擇勾結異族靺鞨。
康芷:“他先是背叛舊主,而今又反了皇帝,怕是隻有母親才覺得父親是個會顧念所謂舊情的好人吧?”
月氏手心裡沁出冷汗,下意識地抓住兒子的手,壓低着緊繃的聲音,問:“木生,你好好想想,這件事上,是不是有人在刻意陷害你?我們把那人找出來,說不定便能向你父親證明你的清白!”
她的兒子,那樣盼望着能夠得到他父親的認可,是絕不會勾結外敵的!
陷害嗎?
康叢的神情不停地變幻着,喃喃道:“洪郴的確是想要讓我死在外面……”
他被魏叔易挾持時,洪郴選擇捨棄他,他彼時只覺得憤怒屈辱,但現下想來,從他與魏叔易交涉開始,洪郴的算計只怕已經開始了……
洪郴那樣瞭解他的性子,卻在外人面前再三阻止他,未必不是刻意激起他的逆反心,存心想看他落入魏叔易的陷阱中……
這一刻,康叢既恨他人,又覺自恨,他總是這樣魯莽,纔會處處被人算計!
月氏滿眼不安:“是洪家……是四郎君嗎?”
康叢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時未回答,眼底起伏不定。
康芷定定地看着他:“洪家沒安好心,用腳指頭也想得出來!但最關鍵處,阿兄爲何只字不提?”
她傾身上前,忽然一把揪住康叢的中衣衣領,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康叢:“阿兄到底是怎麼回來的?別說是僥倖,僥倖也需要本領的,阿兄可沒有這個本領!”
她已經仔細打聽過了,那羣使臣的援軍中,甚至還有玄策軍,怎麼可能輕易放過阿兄這個康家子弟?
少女的聲音幾乎咬牙切齒:“阿兄還打算瞞到何時?”
康叢就這樣由她揪着領口。
康叢脾氣暴躁,但拿這個比他還暴躁的妹妹,向來是沒有辦法的。
一來這好似是一種血脈壓制,二來或許他私心裡清楚,妹妹的強悍,本意是爲了保護他和母親,在這個偌大的康家,只有他們纔是一體的。
所以,無論他如何不安,如何心驚,此刻也還是選擇了吐露:“是她,真正算計了我的人,是她……”
康芷擰眉:“她是誰?”
“說話!”少女恨不能給康叢一耳光,她焦急地低聲呵斥道:“我讓銀鉤和銅鐗守在外面了,你只管說!”
康叢咬着發顫的牙關:“常……常歲寧……”
康芷神情一滯:“那位江都刺史大人?”
見妹妹突然間褪去了凶神惡煞之色,康叢的牙齒咬得更緊了:“沒錯,就是你最最景仰的那位江都刺史!”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知道他生性好強,卻不知他妹妹比他更好強百倍,且越強的人她越喜歡,於是從去歲開始,她就迷戀上了那位威名遠揚的常刺史!“我現在才明白,她故意放我走,就是想讓父親疑心我!她想害死我!”
康芷撒開手,一巴掌打在兄長頭上——力道剛剛好,醒神不傷腦。
“你在說什麼蠢話!”她嫌棄地道:“常刺史要你死,當場捅死你不就結了?作甚還要借父親之手?”
少女篤定地道:“常刺史留着你,一定另有妙……另有用處!”
考慮到此刻的處境立場,康芷將“妙用”二字及時嚥了回去。
“會不會是離間計……”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是想借你,對付你父親?”
可是她兒子何來這本領?
要知道,他們一家三口,在康家能調動的人數……還沒他們三人的手指頭加在一起多!
這常刺史該不會沒做過背景調查,不知道他們母子三人會如此寒酸無能吧?
康芷看着兄長:“難道常刺史就沒對你說過什麼嗎?”
“她說……若我想求一條生路……可以向她求助。”康叢此刻既怕又恨,可是堵死他生路的人分明是她!
從放了他,再到給他的馬……她早就算準了他回來之後將要面臨的處境!
“求助?如何求助?”康芷忙問。
康叢神情複雜:“她沒說!”
康芷不解地皺眉,這是何意?
“沒說便沒說好了……我們只當作不知此事!”月氏早已滿臉冷汗,勾結外人背叛節使?這種可怕至極的事,她單是想一想,就要嚇得昏厥了。
“接下來,什麼都不要做,哪裡都不許去……”
“節使即便多疑,但眼下也只是猜疑而已,難道他會爲了這毫無證據的猜疑,便要將我們三人全殺了不成?”
“只要我們本本分分……假以時日,節使總能分辨真假的!”
聽着母親緊緊抓着僥倖二字的話語,康芷沒有說話。
當真會像母親說的這麼簡單嗎?
那常刺史的用意,當真會僅止於此嗎?只是想在父親和兄長之間埋下一根刺而已嗎?
與此同時,崔璟手中的一枚銅製小旗臺,落在了沙盤中一處位於營州與薊州中上方的位置之上。
此處有一地,名鐵石堡,地處偏僻,又有山脈遮擋,鮮有人知。
康定山起兵,絕不可能是臨時起意。
而起兵前要做的準備事宜,首要便是囤積糧草兵械物資。但女帝待他也並非完全沒有防備,他身邊不缺女帝耳目,爲了避開那些耳目,一切只能在營州之外暗中進行——
爲了兼顧隱秘性,及日後起兵時的便利性,康定山便將囤積之所選在了位於營州和薊州北側的鐵石堡。
他佔下薊州後,亦沒有全部挪走那些物資,一是行軍打仗,本就沒有將全部糧草軍資全押在最前線的道理,定期運輸更爲萬無一失。二來,此刻的薊州不僅是他康定山一人的,還有靺鞨人在,康定山對靺鞨始終存有戒心。
因此,康定山的大部分糧草軍資,始終藏在鐵石堡內。
此乃一等一的軍事機密,縱然是常歲寧手下的情報組織,輕易也探查不到。
崔璟能得知此處所在,需歸功於洪郴。
洪郴被曹醫士拿針扎醒後,剛睜開眼,便被審上了。
一開始,負責審訊他的謀士,先問了些其它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多在常歲寧提供的情報之上——
起初,洪郴不肯說實話,但他每答錯一個問題的代價,便是一根手指。
先後斷了三根手指,一次次從昏迷中被曹醫士扎醒後的洪郴徹底崩潰了——他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報,竟總能分辨出他話中真假!
他開始分不清究竟哪些是試探,在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摺磨之下,他的意志也在瓦解。
鐵石堡的存在,就是這樣得來的。
同時,負責審問的那名謀士,在這審問的過程中也得以徹底打消了心中疑慮——常刺史所贈情報,的確屬實可信,謝天謝地,他家大都督的確不是情令智昏之人。
且這幾日,他們也陸陸續續收到了前方傳回的情報,大多與常刺史的情報吻合。而洪郴所言,則是進一步證實了常刺史那些情報的可信程度。
一切疑慮都已打消,接下來便可付諸行動了。
他們決定,先向鐵石堡發動一場奇襲,就此次行動,他們也詢問了常刺史的意見,得到二字:【可行。】
爲了保證隱蔽,負責看守鐵石堡的軍士數目註定不會太多,但也絕不算少,他們從洪郴口中得知的數目是三千人,除此外,外圍則設有巡邏隊層層巡邏盤查。
根據洪郴提供的情報,崔璟邀常歲寧一同,與麾下謀士制定了詳細且極具針對性的奇襲計劃。
此次奇襲至關重要,由虞副將與元祥共同率兩千精銳輕騎前往。
兩千人不多,但想要順利躲過沿途盤查,便不可能大張旗鼓。
因掌控了情報先機,敵明我暗,元祥等人一路有驚無險,第二日夜中,趁夜無聲逼近了鐵石堡後方。
他們仍不打算就此正面交鋒,元祥和虞副將按計劃分頭行事,欲在驚動最少人的前提下,儘可能地潛入更深處,繼而放火燒倉。
元祥帶一支部下,眼看就要悄悄靠近一座糧倉之時,忽而聞得前方一聲渾厚有力的狗吠響起。
元祥臉色一變,急中生智,在黑夜中借一塊巨石掩藏着身形,捏着嗓子發出一聲:“……嗷汪!”
他身側的部從:“?”
怎麼學得這樣像!
元祥這聲叫是有講究的,他也跟着小端小午學了一段時間的口技,據說狗的叫聲分很多種,在狗語中,他這種叫法,等同是在傳達——【好無聊,快陪我玩!】
果然,那隻大狗在黑暗中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好奇地朝元祥等人藏身處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