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那少女口中的“手下敗將”四字,藤原麻呂眼底泛起諷刺笑意,拿糾正的口吻說道:“你的父親常闊,是我的手下敗將……”
語調愈發陰冷緩慢:“還有你父親的同袍手足,你們大盛曾經數一數二的武將,也曾是我刀下亡魂。”
他微垂下含着猙獰笑意的眼睛,看着橫握於身前的倭刀:“我這把刀,是整個倭國最鋒利的聖刀,這正是因爲,有你們盛人的鮮血供養着……閣下口中敗字,是否言之過早?”
常歲寧並無意與他口舌爭高低,微微笑道:“那便試試——”
藤原麻呂以雙手將刀擡握起,刀尖指向常歲寧,眼神裡滾出詭異的熾熱探究,道了個“好”字。
是要試一試,面前這位少女主帥,帶給了他太多不甘與不解……有些答案,需要在刀下尋找!
他握刀後退一步,拿似乎頗具禮節的姿態,殺氣四溢地道:“我與我手中之刀,懇請盛軍主帥賜教!”
那少女右手持長槍立在原處,動也未動,並未做出攻擊或防禦姿態,只道:“大盛禮節,敗軍先請。”
藤原麻呂忍耐着怒氣勾起嘴角,快步掠上前去:“那便成全貴國氣度!”
“後退,守住此處。”常歲寧對何武虎說了一句,提槍間,眸間迸現冷冽之氣。
藤原麻呂揮刀間,只見那少女面對他的攻勢,不曾避退半步,反而持槍迎將上來。
她身形輕盈如風,出槍卻格外有力,她刺擋而來,直面破開了此擊。
藤原麻呂面色未改,再次攻上,二人一連過下十餘招,一時竟看不出高低上下。
藤原麻呂也在謹慎試探着對手的路數,此刻他得出的結論是,他的這位對手,力道欠缺,招數靈活,功夫路數如其人,甚是鋒芒外露,不喜謙退,乃至有盛氣凌人之感——
除了那欠缺的力道之外,如此路數,倒是讓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隨着腦海中恍惚閃過那“故人”身影,藤原麻呂刀下攻勢愈見洶涌殺意。
他知道,對方選用長槍,便是知道自身力道有所欠缺,想盡量避開與他過度近身拼殺,用以折中緩衝自己的短處……盛氣凌人不假,但也並不魯莽!
也是,一個盲目魯莽狂妄之人,又怎麼可能將他逼至如此境地!
眼看那兩道身影你來我往,每一擊都是兇狠的殺招,何武虎兀自心驚膽戰,但此刻他也未曾閒着,正奉行常歲寧的交待,帶人忙於對付那些撲殺而來的藤原麻呂的心腹武士。
不遠處的戰船上,端着弓弩的大盛將士們,手中遲遲未有動作。
倒也不是他們有多麼執着於大國氣度,不願行暗算之舉,畢竟如此關頭,主帥的安危才最重要,其它都是虛的!
可是那兩道身影過招間,身形位置轉換極快,周圍又有與何武虎等人纏鬥的倭軍遮蔽視線,讓他們根本無法瞄準藤原麻呂。
若是換作其它情況,大可讓最好的弓弩手一試,但此時關乎主帥安危,誰也沒有這個把握出手——
試想一下,大勝在即,主帥卻突然在自己人手下有了好歹……想來誰也不想以這種方式,將自己的姓名留在史書之上吧?
沒人想去、也沒人敢去做那個誤傷自家主帥的千古菜雞罪人。
不死心的元祥接過弓弩,親自上陣,試圖瞄了幾次,卻也仍以失敗告終。
那二人的身法都太快了,且外人很難預判到下一步的招數。
但肉眼可見的是,藤原麻呂有愈戰愈勇之勢,在經過前面的試探之後,他的招式愈發兇橫起來。
幾招間,他將常歲寧逼至臨近船艙拐角處,見少女後背已要抵住船艙,再無退路,他再次揮刀,在寒風中劈開洶涌殺意——
然而,卻見那少女手中長槍往下“噔”地一頓,她以此借力撐身而起,另隻手抓住上方第二層船欄,提身避開,幾乎是同一刻,藤原麻呂手中的刀劈開了她方纔身後抵着的船艙。
而他拔刀之際,一手抓住船欄,就此掛在船欄外沿處的常歲寧,右手中的長槍呼嘯着調轉了個方向,已刺向他左肩下方的心口處!
藤原麻呂眼神一變,立即後退間,同時揮刀去擋,險險貼身擋下那鋒利槍頭之際,餘光裡只見那少女以長槍抵着他的刀,飛快地旋身提腿,身體離開船欄,收槍之際,飛身重重踢向他的下頜。
她很懂得彌補自己的短處,譬如這一踢,便是她縱身離開船欄之下,全身的力氣加持。
“噗!”
藤原麻呂連連退開數步,口中噴出一口血沫,攥着刀扎入船板縫隙內,勉強穩住身形之下,定定地看向那持槍躍下的少女。
他方纔說過,可在刀下尋找答案……
但是不對……她的招數“不對”!
太熟悉了!
尤其是方纔她在上方單手提槍時的攻勢……那一刻,他甚至覺得她手中長槍攪動而起的風聲,都是熟悉的!
且這一番交手下來,他逐漸發覺,她似乎能夠預判到他下一步的招數,於是總能快速化解……可在今日之前,他分明未曾與她正面交手過!
藤原麻呂幾乎是脫口問道:“你與盛太子李效……是何關係?!”
爲何二人的招式乃至氣場,會如此相似!
“猜猜看。”常歲寧擡起左手,扯下了身上那在打鬥過程中變得殘破礙事的披風,隨手拋開。
披風下,是一襲玄色束袖圓領袍,細細腰間束着鞶帶,未曾佩玉,而是墜着一枚拿紅線編起的銅錢。
沒了披風遮掩,少女因這些時日在海上奔波而格外單薄的身形也暴露無遺,但她站立時筆挺如竹,周身氣勢臨颯沓凜然,讓人無法生出絲毫輕視。
而正是這份與外形並不相符、甚至是矛盾的氣勢,讓藤原麻呂再次變了眼神。
盛太子李效,據聞幼時多病,因此身量不算高大,他初見李效時,甚至認定對方就是個瞧着好看的繡花枕頭,但對戰下來才知並非如此。
而眼前之人,雖是年少女子……此刻卻給了他一種難以言說的神似之感!
“你是李效的後人……”藤原麻呂凝視着那少女,下意識地揣測道:“你是他的私生女!”
從年紀上來說,這個可能是成立的!
女肖父,得父真傳……他暫時只能想到這個可能!
但似乎也不對,李效去時,面前的少女即便已經出生,卻怎麼可能得李效親自教導?她這一身功夫,是經常闊等人轉授?
轉瞬間藤原麻呂思緒雜亂,但眼中已經迸現出濃烈恨意。
“錯了,再猜。”
常歲寧已提槍再次朝他襲來,未留給他繼續思考的機會。
藤原麻呂心緒已然躁亂,那份疑惑幾乎要將他逼瘋。
但他依舊保有最後一絲鎮定,察覺到越來越多的盛軍將他這艘船圍起,出手間,他選擇一步步將常歲寧逼入了二樓船艙之內。 常歲寧恍若未曾察覺他的用意,就這樣被迫退入了船艙中。
船艙內視線相對昏暗一些,應對間,她提槍破開一扇窗,很是貼心地道:“恐藤原將軍視物不明,使我有欺凌殘弱者之嫌——”
“如此,便多謝了!”藤原麻呂被激紅了眼睛,他迫切地需要得到一個答案,一個明晰到可以解答他所有疑惑的答案!
事關心底那根鋒利的舊刺,又身處絕境之內,這使他激出了最爲洶涌的鬥志。
今日,他縱然必死於此處,也要帶走這個與李效有着詭異神似之處的少女!
若說方纔在船艙外,他出手尚有保留氣力的思量在,那麼此刻,他則是徹底拋開了一切顧慮,彷彿一頭紅了眼睛的龐大凶獸。
日光從破開的窗外直直地投進來,少女的影子映在船壁上,顯出了弱勢來。
藤原麻呂再一次揮刀間,篤定了面前的少女已無避開的可能。
他用了十足的氣力。
少女避無可避間,雙手橫握長槍於身前,用槍桿去擋他的刀。
然而,再堅硬的槍桿,也抵不住他手中倭刀,哪怕這是一把少見的好槍,其上纏裹着牛筋與銅條,堅硬之餘,不乏韌性。
眼看那槍桿在少女手中慢慢變得彎折,而她的身形也漸有支撐不住之勢,藤原麻呂眼中現出一絲獰笑:“你不該隨我入船艙內……”
她力氣不夠,而船艙內相對狹窄,對擅長近身攻擊者更加有利,她這身精湛的槍法,沒有足夠發揮的空間。
終於,他終於如願在那個盛氣凌人的少女臉上,看到了一絲不安的神情。
“還有……大盛的主帥,你該多備一把刀的!”
在少女手中長槍即將斷裂之際,藤原麻呂拿“善意”的語氣提醒道。
槍桿斷裂的一瞬,常歲寧竭力之下嘴角溢出鮮血,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往後方猛地跌摔下去。
她急忙往一側翻身滾避,待藤原麻呂欺身揚刀向她殺來之時,正當她翻轉過身來——
此處緊靠着船壁,藤原麻呂欺身而至時,遮蔽了光線,並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
但他料想,她應是驚慌的,絕望的。
於是,他已認定了此一刀的結局,但他會給她留下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手中揚起的刀,在少女身後的船壁上,投下了沉暗的黑影。
然而幾乎是同一刻,那處於昏暗中的少女,卻忽然折起上半身——
這個動作,絕不在藤原麻呂預料之內,他試探許多次了,她身上已無其它武器在,在沒有武器可以抵擋反擊的情形下,選擇折身迎上來,便是自投到他刀下,但是……
她極快地擡起雙手,動作如流星般迅速,靠近了他。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並未曾留有絲毫可供人思考的間隙,就像靈敏如常歲寧,卻也甚至來不及調轉手中槍桿與槍頭的方向。
只爭一個“快”字。
她足夠快,於是她雙手中緊握着的斷裂的槍桿,分別從兩側,插進了藤原麻呂的脖頸喉管中。
藤原麻呂龐大的影子在船壁上忽然靜止。
常歲寧鬆手,擡腳,就此將他掀翻在地。
“你如此多疑,我若隨身帶有其它兵器,隨你入船艙內,你又豈會有此一刻的大意與篤信。”常歲寧站起身來,走向藤原麻呂。
“不過,你又憑什麼以爲,在我軍已勝的情況下,我會爲了與你過招,而罔顧自身性命安危?我看起來很喜歡冒險與人比試,臉上寫着爭強好勝嗎?”
藤原麻呂緩慢而吃力地撐坐起身來,口中涌出大量鮮血。
“我之所以願意與你單獨過招——”那少女在他面前站定,拍了拍手上的槍桿碎屑,很不禮貌地道:“當然是因爲,在我眼中,你還是很好殺的。”
她道:“畢竟多年未見,你還是如此心性,如此招式,半點長進都無。”
藤原麻呂猛地睜大了那隻僅存的眼睛,幾近可怖地盯着她,他張嘴試圖發出聲音,卻只涌出更多濃稠的鮮血,聲音含糊怪異到如同冬日的寒風穿過殘破的窗紙:“李……”
而他原本已近不受控制的身體,卻在此刻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巨大的恐懼,讓他艱難地往後挪退着。
常歲寧撿起他的刀,豎握着,在他面前屈一膝蹲身下來,倏地插入他的右腿之中,刀尖直接穿透骨肉,釘在了船板之上。
藤原麻呂發出殘破叫聲,卻已無法再後退半寸。
“嗯,如你所言,的確是把好刀。”常歲寧低頭瞧着,稱讚了一句。
這一刀,算是爲老常討回來的。
藤原麻呂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擡起右手,尖銳短刀滑出,刺向常歲寧。
常歲寧尚未擡頭之際,便已擡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後用力一捏,骨節發出錯裂之音,短刀隨之跌落。
“沒本領殺我,偏亡我之心不死,何苦來哉。”常歲寧看進他盛滿恨意與恐懼的眼睛裡,道:“還有,我不是告誡過你們,勿要再來犯我大盛疆土麼,爲何不聽——”
藤原麻呂的臉色在急速變得青白,失血之下,他開始劇烈地顫慄發抖,至此,他眼中幾乎只剩下了無盡的恐懼。
“爾等毀諾在先,故今日此時之代價,尚不足夠。”常歲寧說話間,拔出那釘死他右腿的刀,最後道:“餘下的,待你到了黃泉路上,也記得好好看看,你的野心,你的家族,最終究竟是如何收場的。”
話音落,常歲寧反手握刀,刀過之處,身首分離,鮮血噴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