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舒和氣了半天,心口隱隱發疼。

她從小因爲身體不好,舒雋和伊春只怕她激動起來傷身體,但凡有任何能達到的要求都儘量滿足她,故而竟把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夫妻倆在家她還乖些,在父母面前也討喜柔順,一旦他倆出門了,這孩子便蹦上了天,以前還能指使小南瓜,後來小南瓜都不搭理他,現在發展成小冬瓜也不搭理她了。

她體弱便容易多疑,加上爲人聰明,看了許多書,認定旁人都不如自己機靈,更容不下半點忤逆,想到自己倘若健健康康的,和舒揚一樣能在風雪裡蹲馬步練拳,他們必定誰也不敢這樣對自己。

因爲心臟不好,有時候想和舒揚一起下山玩耍都不行,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被大家排斥。

想到傷心的地方,她便開始大哭。

哭着哭着居然慢慢睡着了,恍惚中覺得有人把自己輕輕抱起來放在牀上蓋好被子。

她軟軟地揪住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娘……”

伊春以爲自己動作不夠細緻弄疼了她,便小心摸着她的腦袋安撫:“睡吧,天還沒亮。”

舒和一肚子委屈,這會兒醒了哪裡還能睡着,當下眼淚橫飛,窩在伊春懷裡訴苦:“我叫小南瓜幫我買零嘴,他賭氣走了居然不回來。後來我餓了讓小冬瓜給我做飯,因我不喜歡那個菜色讓他換,他居然拿話堵我!娘,你把他們趕走嘛!討厭死了!”

伊春倒是知道自家女兒一貫的德性,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起碼要翻個個兒,再仔細琢磨琢磨,才能明白真相。

她說:“不要說什麼趕不趕的,他們都是我們的家人。你難道要把家人趕跑?”

正說着,舒和忽見門外人影一閃,是小南瓜的身影,他略帶擔憂地朝裡面看了一眼,見她無事,便轉身走了。

舒和心頭火起,怒道:“纔不是家人!他們只是下人罷了!下人不聽話,難道不該趕出去嗎?”

伊春驚愕地將她放開,看了好半天,才低聲道:“這些話,你從哪裡看來的?”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呀,誰會把下人當家人?”

伊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她一抱,飛快走出門。

舒和不曉得她要做什麼,擡頭見她難得臉色凝重,嘴脣微微抿着,像是有些怒氣,一時竟有些害怕。

舒雋向來寵她,舒和倒不怎麼怕他,全家她唯獨怕伊春,哪怕伊春是她素來最看不上的——只會打架不懂道理的莽夫愚婦。

外面天剛矇矇亮,雪色映得滿目皆白。

伊春一直提着她走到不遠處一個山頭,然後將她往地上一丟,淡道:“你看對面那個小山坡,能看到什麼?”

舒和冷得一個勁發抖,眼淚凝在腮邊,顫聲道:“娘……我冷,我冷……”

伊春並不理她,只指着前方:“你仔細看,前面是什麼?”

舒和無法,只得凝神朝前面的小山坡上看,卻見有幾枚紅點,想來應當是山上紅梅開了,十分豔麗。她小聲說:“是紅梅,很漂亮。娘,你是來帶我摘紅梅的嗎?”

伊春聲音平淡:“你喜歡紅梅,爲什麼不自己去摘?”

舒和心裡明白她是在生氣,可她偏生出一股倔強勁頭,自覺所作所爲所言沒有一點錯誤,當下冷道:“娘你也不用來教我什麼。世上的道理我雖然不下山卻也知道,我自己摘不到紅梅,難道我就沒辦法得到它了嗎?我可以喊別人來摘,最後還是我的。能有本事驅使別人辦事,爲什麼事事必須親歷親爲?”

伊春笑了一聲,朝她肩上輕輕一推,舒和站立不穩,立時撲倒在雪地裡。

“你自己也說了,要有本事驅使別人。那我問你,你自己又有什麼本事叫別人替你辦事?你爹從小艱苦練武,錢財也是一點一滴靠自己本事賺來的。你娘跟着師父學武,一日不敢懈怠,一人走遍江湖。你呢?我問你有什麼本事敢叫別人來替你辦事!”

舒和冷得說不出話,心裡不肯認輸,只好無聲的哭,癱在雪地裡不動彈,甚至惡意地想着自己凍死了,伊春會不會後悔。

“你覺得你是爹和孃的女兒,生來衣食無憂,有人照顧,便是高人一等了。將來爹孃老了,死了,你還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嗎?舒和,我告訴你,想讓別人聽從自己,靠任何人都沒用。你想讓別人替你摘到紅梅,就必須自己先能摘到它!你身體不好,不能練武,成日只能在屋子裡悶着,我也明白。但要讓別人服氣,難道只有靠自己的功夫?你讀了許多書,看得都是什麼道理?連這個也不懂?”

伊春說完,縱身朝前奔跑,不過片刻功夫,便摘了兩枝紅梅回來。

“小南瓜小冬瓜都能摘到,你能嗎?小南瓜江湖上有無數好友,人脈廣泛,你有嗎?小冬瓜自知沒有練武資質,卻並不放棄,每日堅持,你能嗎?”

舒和此時已經萬般後悔,自知理虧,然而要低頭認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她脾氣高傲,仗着自己聰明,在父母面前討盡歡心,養成了目下無塵的狂態。今日被伊春這樣嚴厲的指責,她雖想認錯,但話從嘴裡出來卻變成了賭氣:“我並不覺得自己錯!我知道你們都嫌棄我身體有病,你乾脆把我在這裡凍死好了,反正不愁還有弟弟妹妹討你喜歡!”

伊春大怒,冷道:“好,那你就待在這裡吧。”

她居然真的轉身走了,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冰天雪地裡。

舒和先時還犟着縮在雪地裡不肯動,等了半日不見爹孃來接,她這才真的慌了,起身跑了一通,只覺心臟撲通亂跳,渾身都癱軟無力。

她驚得一個勁哭叫:“娘!娘!我知道錯了!你快帶我回去呀!”

這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她嬌軟的嗓音一下子就化在風中,杳無蹤跡。

舒和如今才真叫後悔,哭得差點暈過去,漫天風雪打下來,像是要把她吞噬似的,冷得徹骨。

不知過了多久,舒和以爲自己被拋棄在風雪裡,很快就要死了,忽然一張狐皮大氅蓋了下來,然後她整個人被抱起,一個溫暖又熟悉的懷抱將她環住了。

舒和登時開始大哭,哭得哽咽難言,只會叫:“爹!爹!娘她……”

舒雋抱着她坐在避風處,將她溼漉漉的腦袋塞進懷裡,用手去捂她冰冷的臉頰,一面柔聲說:“小和,你娘說得沒錯。小南瓜小冬瓜都是爹和孃的家人,爹也不喜歡你這樣對待他們,爹很生氣。”

舒和的眼淚全浸在他衣服上,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娘說的對,我什麼都不會,根本是個廢物……”

舒雋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輕道:“你身體不好,爹孃都不會叫你練武。但你有優點啊,你聰明得緊,書看一遍就全會背了,這個可難得,爹爹小時候也不行呢。所以你怎麼能是廢物?”

舒和畢竟年紀小,一時有些迷糊:“可是娘她說……”

舒雋笑道:“小和,做人不光是要學武,做人有很多道理。有的人天生力大,有的人天生會讀書,這些就是天賦了。你有個聰明的天賦,怎麼不會用呢?做人要揚長避短,你成天在家裡嬌蠻任性就厲害了?”

舒和略明白了一點,倚在他懷裡不吭聲。

舒雋又說:“比如那個紅梅,你喜歡,可是你自己拿不到,這會兒又沒本事指派別人去拿,你可以將它畫下來,再大些,還可以寫詩去詠它,豈不比折花來得清雅?”

他見女兒不說話,顯然有了悔意,便不再多說,只抱着她一起看肆虐的風雪。

“做人要頂天立地,爹可不是叫你真的去頂着天踩着地。人這一生,總要活得有意義,有些自己真正的尊嚴,叫別人不把你看輕。你覺得爹說的對不對?”

舒和輕微地點了點頭。

舒雋抱她站起來往回走,又道:“那你回去之後要怎麼辦?”

舒和悶了半天,才帶着哭音說:“……我給南瓜哥哥冬瓜哥哥道歉……”

舒雋笑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這纔是乖孩子。”

正午風雪散去,舒雋帶着舒和回到了莊子裡。

舒和帶着五分尷尬三分羞赧兩分悔意,給小南瓜道歉:“南瓜哥哥……你、你別生我的氣……還有冬瓜哥哥也是……”

小南瓜笑吟吟地把她抱起來,捏了捏她的臉,柔聲道:“我的小祖宗,誰會生你的氣?改天倒是教教我怎麼把書倒背如流纔是正經,這功夫我佩服得不行,比功夫秘笈還想學呢!”

說得舒和終於笑了,心裡感激他這麼寬容,對他頓時生了不少好感,把臉靠在他臉上半天不說話。

舒雋在旁邊鬆了一口氣,攬着伊春的肩膀小聲道:“這次紅臉白臉唱的總算有了效果,不枉你狠下心腸。”

伊春揪住他手背上的肉:“你怎麼那麼遲纔去接她?萬一把身體弄得更糟怎麼辦?”

舒雋索性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纏,輕道:“我不也是體諒你教女辛苦麼?若去得早了,沒有效果你又得怪我。說起來,這次急急忙忙趕回山上,我都沒……”

伊春笑了起來,老夫老妻了,耳根這會兒居然有點發紅。

她見小南瓜他們都和舒和舒揚說話打趣兒,便悄悄的說:“咱們再偷偷下山好不好?這次待三天。”

舒雋皺眉齜牙,扶着脖子晃了晃,伊春笑得去踩他的腳,冷不防他拉着自己的手從窗戶偷偷跳了出去,笑說:“娘子的吩咐,小的自然赴湯蹈火。來,娘子請。”

他二人又偷偷溜下山,不知幹什麼勾當了。

舒和在小南瓜懷裡靠了半日,忽然說:“南瓜哥哥,我還是想吃櫻桃。”

小南瓜怔了好久,心裡像打雷閃電似的,苦得猶如黃連。果然主子們一走,小丫頭又開始故態重萌,這番費心教導,根本沒用嘛!

正在心驚膽戰,卻聽舒和嘻嘻笑道:“你怕什麼?以爲我要叫你去買?”

小南瓜乾笑兩聲,因見她秀美的臉上掛着熟悉的笑,這種笑他一點也不陌生,略帶了些嬌態與孱弱,像是先對人示弱似的,其實肚子裡不知盤算什麼鬼主意。

舒和低聲說:“你幫我磨墨,我畫幾顆櫻桃解饞。”

小南瓜樂得趕緊滿口答應,抱着她就去磨墨,跑得比兔子還快。

舒和又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