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後放下狠話乃是常事,伊春起先並沒放在心上。

但在一連四天被人明挑暗襲,連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等私密時間都不得安寧之後,她終於發覺自己好像惹了個大麻煩。

客棧的窗戶年代久遠了,沒辦法栓死,伊春睡覺的時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又一次聽見椅子被人輕輕移開的細微聲響。

那人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朝牀邊走來。

伊春握住鐵劍,連眼睛都懶得睜了,直接用劍抵在那人喉前,低聲道:“算來算去我不過拿了你們十三兩銀子,有點志氣好不好?十三兩銀子還要窮追不捨?”

那人聲音裡帶着怒氣,以及輸給一個小女子的怨氣:“事關中興幫體面!何止十三兩銀子!”

伊春把眼睛睜開,嘆道:“那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想盡辦法來追殺我?”

那人怒道:“輸給你只怪我等學藝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與我前去中興幫總堂,頭目在那裡等着你,有沒膽子和他單挑?!”

“單挑之後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煩了?”

“沒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劍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結果對方反而變得不爽快了:“你……當真要去?”

“這還有什麼真假?”伊春笑了笑,“不過我不認得中興幫,你得給我帶路。”

那人頓了頓,率先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水路縱橫交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便見前方岸邊有火光閃亮,沿岸長約數丈,每隔三步便放着一座石臺,臺上點火把,映在水中一條龍似的光點。

岸邊有人等候,見到伊春難免神色怪異,倒也沒什麼敵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帶來了。”

後頭跟着那人低聲說:“頭目還在?”

對方點頭,一言不發地領着伊春進了總堂,裡面亦是一片燈火輝煌,正門後是大片空地,周圍也圍着一圈石臺火把,先前在水上見到的那個頭目正抱着胳膊等在當中,肩上刺的一隻猛虎頭,燈火明滅中煞是猙獰。

“你膽子很大。”頭目聲音低沉,倒有些欣賞的意思。

伊春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亮劍出鞘:“怎麼打?”

頭目略有些動容,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念你年幼,又是個女娃娃,我讓你五招,你若贏了,中興幫非但不會爲難你,在揚州這塊誰若是來找你麻煩,我等也會傾力相助。你若輸了,便自折鐵劍,給我磕三個響頭吧!”

伊春把劍鞘拋在地上,低笑:“我十八歲,已經不年幼了。不要你讓!”

話音一落,劍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準。曾經舒雋說過,她的動作輕巧是有了,狠辣卻不夠,如今兩年過去,她的劍術早已脫胎換骨,只怕舒雋看到,再也不會說這些話。

要擋,來不及擋。想躲,身體卻被劍光籠罩,躲到哪裡都是傷。

她簡直像一隻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眼看着劍光刺到左邊肩膀上,那頭目側身讓過,捏緊拳頭打算用蠻力將她打飛出去。

拳頭一擊而中,頭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細看,才發現她一隻腳正抵在他拳頭上,藉着他一股蠻力直衝上天。

一直猶如銀龍穿梭般的劍光在剎那間靜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劍尖微顫。

伊春喘着氣,低聲說:“是我贏了。”

頭目怔了半晌,滿是疤痕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不錯,是你贏了。”他聲音很溫和,“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見伊春有點猶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請自便。”

伊春露齒一笑:“不,所謂的酒,不會是燒刀子吧?那個……我不愛喝。”

頭目爽朗大笑起來:“不是燒刀子,廣陵名酒瓊花露,姑娘可否賞臉?”

伊春初離開減蘭山莊的時候是不會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兩三年,漸漸地也學會飲酒逍遙,勉強喝個四五杯還是沒問題的。

她很少會讓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態,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後,頭目還要給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淺,並非拒絕好意,實在是不能爲。”

頭目並不勉強,看着她難免有些感慨:“我曾有個兒子,倘若如今還活着,應當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處惹是生非,結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腦袋。我原是興元府人,留在那裡也是觸景傷情,索性隻身來到揚州,倒也結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裡,我們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搶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萬千,我等亦是爲了溫飽奔波罷了。”

因見伊春不說話,神情似乎不大讚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我兄弟們也撈夠了錢財,過幾日便要離開揚州,尋個安穩的莊子種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類的事,再也不會做。奉勸姑娘一句,近日揚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麼好的身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招來是非就不好了。還是儘早離開爲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麼事?”

頭目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姑娘聽說過晏門吧?”

當然聽過,這兩個字真是如雷貫耳了。她低下頭,沒說話,大抵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去年他們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這塊。江南是塊寶地啊,幫派雖然衆多,卻雜亂的很,也沒出過什麼厲害的大派,如我等魚龍混雜的小幫派倒是成堆扎。幫派既多,人心便也雜,倘若能集合一處和他們來場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頭者甚少,都指望別人替自己賣命呢!我看這裡遲早要被晏門抓住,他日再出點銀兩賄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姑娘你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好身手,正對了晏門的胃口。他們那個什麼三少爺,近年喜好培養個什麼秋風班,專門收集年少有爲的俠客,你要是被他們看中了,答應便是賣命一輩子的事,死也不知怎麼死的。若不答應吧,下場還是個死。姑娘謹慎些最好。”

“三少爺?”伊春愣了一會兒,纔想起晏門那個門主共有四個兒子,晏於非不過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腿被人砍斷的大哥,下面應當還有兩個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來揚州散個心也能遇到晏門,簡直是陰魂不散。

伊春離開中興幫之後,回客棧取了包袱,當夜就僱了船隻打算離開揚州。她並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和晏門畢竟有那麼一段不愉快過往,晏於非的右手還是被她斬斷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風浪,索性離開纔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伕們都不肯替她搖櫓,伊春只得花錢租了一條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長划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小船行在水路當中。彼時月上中天,水聲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櫓,立在船頭任由小船隨着暗流往下游飄去。

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隱約還帶來遠方煙花之地的歌唱嬉笑聲,有錢的達官貴人們往往一擲千金,流連煙花之地,徹夜不還,並引以爲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說過,揚州煙花之地裡有幾個很著名的姑娘相當迷戀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絲毫不妥協,所以姑娘們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總喜歡在她面前把舒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