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爺只感覺自己恍惚了那麼一瞬, 就來到了一個院子裡。
這個院子很小,也很狹窄,周圍陰暗又沒什麼光亮,讓從小就生活在侯府的他忍不住皺緊了眉。
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好端端的,怎麼把我扯到這邊來,沒看見我正在吃着飯呢!”
他有些好奇,順着聲音走了過去,發現是兩個站在院子角落,身上穿着麻衣,一看便是丫鬟的女人。
其中一個神情不太好,低聲問着,“昨夜裡不是讓你照顧小娘子嗎?怎麼今日清晨我過來的時候屋子裡沒人。”
另一個不屑的翻了個白眼,“什麼小娘子, 不過就是一個奴婢生的孩子,你看看三太太和三老爺,還有老太爺他們,有誰在乎?”
“你不要命了, 就算娘子不受寵, 那也是我們的主子!”
“秧姐姐,跟我你就別裝了吧, 每天吃了小娘子膳食的不正是你?還有她娘留下來的那根簪子, 據說還是三夫人賞的,是被你拿去了吧?”
衛老爺看着那分明穿着奴婢衣服, 卻神情滿是不屑的丫鬟,明明不認得,卻只覺得一股厭惡油然而生。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頭,聽她們的意思,是連着府中的小主子都敢輕賤。
原先那質問爲什麼昨夜房中無人的丫頭神情也虛了下來,呵斥道,“你別胡亂說,只是小娘子年紀小,我幫她看着些。”
“看着些?秧姐姐,你哥哥剛剛娶妻吧?你家中一貧如洗,咱們又是賣身進來的丫頭,月銀就那麼些,你哥哥娶妻的錢從哪裡來的,不消我多說了吧?”
“行了,我也知道你是哄着小娘子,從她手中哄來她的月銀,你也不用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沒打算告發你,她如此不受寵,就算是告狀,怕是上面的主子們也不會理會,跟了個不受寵的主子是我們都倒黴,日後啊,你依舊哄着她,我依舊躲懶,我們哪,誰也不耽誤誰。”
那丫頭被說的神情一陣掙扎,最終咬牙,“你最好記得你說的話,若是你告發了我,你也落不了好!”
說完,兩個丫頭離開了院子,衛老爺看着她們清麗的背影,代入了一下若是自己的女兒的奴婢如此,氣的牙根癢癢。
刁奴!!
真是刁奴!!
他正沉浸在氣憤中不可自拔,突然想起不對來,這院子他也沒來過啊,這是哪裡?
父親剛纔……
對了,父親剛纔說,要讓他看一看嬌娘妹妹的人生來着。
衛老爺四下看了看,這才發現院子水缸後,的確正躲着一個小女孩,她長相可愛,蹲着身子,一雙眼睛紅着,小手卻死死捂住嘴,不讓啜泣聲露出來。
的確是個可憐的孩子。
衛老爺嘆息一聲,剛纔那兩個丫鬟的對話,分明是被這孩子聽在了耳中,她應當是不受寵的,院子破敗,丫鬟也如此輕狂,可能剛纔那個一開始訓斥他人的丫鬟是唯一對她好的人。
可又等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哄她手中的月銀,自然是很難過的了。
沒想到嬌娘的妹妹這麼可憐。
剛想到這裡,面前突然朦朧起來,衛老爺看的頭暈眼花,剛踉蹌站穩了,面前突然下起大雨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假山上,身邊,是那孩子正抱膝坐着在雨中哭泣,她的頭髮都打溼了,臉色蒼白,也更加顯得臉上的紅印子顯眼。
這是怎麼了?誰打的她?
衛老爺自己也淋着雨,低頭看着那女孩。
突然,雨水沒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煙娘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哭?”
衛老爺精神一震,擡起眼來看向那個穿着淺粉裙裝的女子,她低着頭,目光滿是擔憂,面容年輕漂亮,即使就這麼靜靜站着,也有一股溫婉的美。
衛老爺忍不住的叫了一聲,“嬌娘……”
兩人成爲夫妻也有十幾年了,一開始他忙着唸書,後來則是入了官場,之後總跟着上官出去做事,夫妻兩個聚少離多,又有那麼多的瑣事,他都險些忘了,當初的夫人是何模樣。
現在看來,當年的夫人,當真是沉魚落雁。
衛老爺看着妻子,她白皙手上,正撐着一把傘,將抱膝坐在地上的妹妹遮的嚴嚴實實沒讓雨淋到半分。
他不禁讚歎一聲,果然,他的嬌娘從來都是這般溫婉可人。
衛老爺看着自己年輕的夫人將那喚做煙孃的小妹妹帶了回去,她並沒有嫌棄妹妹身上的衣衫髒污,而是親自領着她進了屋,拿了藥來輕柔的爲煙孃的臉上藥。
一邊上藥,她一邊溫聲問着,到底是誰打的煙娘。
接下來,姐妹兩個很是過來一段開心的日子。
她們做什麼都在一道,有姐姐一口吃的,便會也給妹妹送去,因爲煙娘和大房這個長姐關係好了起來的緣故,原本總是欺負她的那些兄姐們也不敢再去捉弄這個小妹妹,煙娘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在她心中,姐姐是第一重要的。
她會因爲姐姐的一個笑容而高興半天,也會因爲她的一句誇讚而回了院子練習寫字到深夜。
衛老爺看着不免有些羨慕,他與弟弟妹妹雖然親密,但也沒到這種地步,弟弟倒還好,兩人年齡相差雖然大,但也不是大很多,只是他幼年時便調皮,到了現在也依舊不着調,讓衛老爺看了總是忍不住訓斥。
妹妹倒是乖巧,可年齡相差太大,衛老爺與夫人幾乎是將這個妹妹當做女兒來養着,而妹妹也像是將他看成了父親,有濡慕,也有敬仰,偏偏就是從不敢與他這個做大哥的撒嬌。
倒是嬌娘,與妹妹的關係一向很好,現在看來,她在未出閣時,也是如同關照子寧一般關照着家中姐妹。
衛老爺又讚了一句,他的夫人果真品德高尚。
姐妹兩個的好日子並沒有多麼長遠,姐姐送了妹妹一塊玉佩,那是她很心愛的東西,希望有了這塊玉佩的妹妹可以在三房姐妹中不要那麼被人看不起。
可也正是這塊玉佩,使三房其他女孩心中越發不平爲什麼是這個婢生女能夠得到府中最受寵愛的長姐另眼相看。
一次幾個女孩們準備好的意外發生了,妹妹小心珍惜的,姐姐送的玉佩碎成了兩半。
她不敢再去見姐姐,因爲姐姐交給她這塊玉佩時,說過這是她的心愛之物,希望妹妹可以保管好。
可現在,玉佩碎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府中開始分家。
妹妹着急了,她想要去見姐姐,卻在去的路上被三房的幾個庶出姐姐攔住,她平時是不敢反抗的,可那天太着急了,她怕再見不到姐姐,日後就沒有機會相見了。
也不知道是誰推了一把,妹妹掉進了湖中。
她很快就被撈了上來,因爲撈上來的快,那幾個庶出女孩其中一個又有一個得寵的孃親,這件事被無聲無息的壓了下來。
妹妹始終沒能再從牀上下來,她讓房中丫頭去給姐姐傳信,卻因爲庶出姐姐擔心妹妹藉機告狀,買通丫頭沒有傳話,只騙她府中一片忙碌,她連院子都沒能進得去。
最終,病還未徹底好的妹妹坐在馬車裡,跟着父親一道上了路。
在路上,她一直很難受,病始終沒能好的了,幾乎是一路渾渾噩噩,直到在一家客棧中遇到了山匪,客棧中沒錢的普通人都被殺了個乾淨,有錢的被擄走,她因爲病着臉色如死人一般,再加上是個年紀幼小的孩子,山匪沒有懶得殺她,直接將她丟到了屍體堆裡。
她發着高燒,在屍體上躺了一天一|夜。
直到一個車隊路過,侍衛前來查看時發現了還活着的妹妹,將她帶了回去。
車隊是護送樑王妃的車隊,樑王妃收留了她,給她治病,教她念書,將她當做女兒一般的養着。
她想回家,想找姐姐,可年紀太小,對於家中的記憶只有一個一個的院子,和被喚做嬌娘的大姐姐。
樑王妃幫她尋了,卻始終沒能從當日被官府從山匪手中救下的人們口中得到有丟了孩子的消息。
最終,只能認爲妹妹的家人都死在了客棧中。
她被樑王妃養在了身邊,在妹妹看來,樑王妃是第二個姐姐,她溫柔,善良,總是和言細語的與她說話。
直到她漸漸長大,相貌長開,世子突然看上了她。
她寧死不從,王妃又不在府中,最後,她被丟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每天被喂着蟲子,過着生不生,死不死的日子。
這個地方有很多像是她這樣的女子,她們害怕的時候,就會緊緊抱在一起,蜷縮着取暖。
很痛苦,可是渾身無力,連想死都不能。
這些日子裡,她想着姐姐,想着樑王妃,想見她們一面着。
哪怕只能看一眼呢。
直到有一天,陽光照射在身上,她好痛,痛的暈了過去。
她從未恨過誰,父親,姐姐們,但是在知道要死亡的這一刻,她還是恨了。
不恨世子讓她不人不鬼,只恨他阻攔了自己見到姐姐與樑王妃的機會。
再次醒來,是飄在江中。
她面色蒼白,看着面前的衛老爺,莫名的覺得,她該跟上去。
爲什麼跟上去呢?
一定是因爲他是仇人吧。
於是她攀住了他的脖子,一路跟着他,到了家中。
這就是,煙孃的人生。
老太爺的院子裡
衛老爺手還落在樹邊,卻猛地睜開了眼。
在父親與衛夫人的注視下,摸了摸脖子。
怪不得,他就說那段時間怎麼感覺脖子總是痠疼。
感情掛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