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靖雪眼中的蔑視無須隱藏,看着他尷尬發青的面孔,越發覺得諷刺,指了指桌上的聖旨:“一招棋錯滿盤皆輸,父皇步步算計,可惜栽在了一個錯字上。”
從懷裡掏出蝴蝶手帕,她一揚手摔在地上:“好計策,想用娘打動我,號脈精準,不愧是隻手打江山的開國皇帝。可惜,你從未將我娘放在心上。”
“娘名蝶,最愛蝴蝶繡品不假,但她從來不繡成雙成對的蝴蝶。娘曾說:彩蝶雙宿雙飛之時,也是相離相棄之期,所謂化蝶之說只是人們一廂情願。我十年沒見過孃的東西,雖然覺得不對勁,一時卻想不起來。”
“何況繡工精細,像極了孃的手筆,想必父皇費了不少心思吧。”她挑眉斜睨,滿滿皆是嘲諷:“朝陽薨逝,父皇以傷心過度之名三日未出宮,難道在忙着找孃的舊物?還是四處尋技工精巧的蘇杭繡娘?”
皇帝漸漸從驚詫中反應過來,聽她娓娓道來,神色平靜。
凌靖雪已經看透了他的爲人,亦不覺得失望,繼續道:“若非父皇一道聖旨,我還以爲您心裡真的記掛着我們娘倆。昭林公主凌靜雪,您只記得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忘了岳飛靖康恥猶未雪的典故嗎?”
凌風龍努力搜索記憶,始終一片空白,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對他的情感不抱任何希望,自說自話解釋:“娘希望我個性寧靜,故取名爲靜,您是知道的。但郴州大敗,您被俘江夏,歷經千辛萬苦逃回荊州。娘爲了激勵您東山再起,私下爲我改名爲靖,這您恐怕就不知道了吧?”
凌風龍玩味着她的話,笑道:“蝶兒真是用心。”
凌靖雪抱着手臂冷冷望着他,一言不發。冥冥之中天意註定,若非他賣弄親情過了頭,故意將名字和封號一起寫進聖旨,她險些被騙了過去。
他毫無羞愧之意,反而欣慰地打量着她,感慨道:“女兒長大了,與你外公一模一樣,果然沒叫朕失望。早知道不用朝陽的名義打幌子,直接把你嫁給徐寒,也免得鄭氏鬼哭狼嚎一通折騰。”
凌靖雪不由被他的語氣觸動:“朝陽她……你一點都不在意?”
皇帝不耐煩地撇撇嘴,彷彿談起一件令人生厭的舊東西:“一點小手段都經不住,怎好意思做朕的公主?幸好沒耽誤了朕的大事。”
記憶中朝陽常膩在他膝頭撒嬌,他慈愛撫着她的頭,鄭皇后立在一旁眉目含笑,一家三口一派其樂融融,難道都是假的?
皇帝斜了她一眼:“少在朕面前裝姐妹情深,你的謀劃旁人不知道,朕卻明白得很!不親自出手就輕輕巧巧收拾了朝陽,敲山震虎,倒有幾分朕的風範。”
“若非朕暗中幫忙,白珠兒能突破侍衛圈?朝陽身邊的宮女能退得乾乾淨淨?”他重重哼了一聲:“在朕面前,你不過是個羽翼未豐的毛丫頭!”
她不由渾身顫抖,不爲自己的計謀被拆穿,而是他輕描淡寫承認朝陽之死出於他的授意。想起鄭皇后悲痛欲絕的眼神,他簡直不配爲人!
皇帝不理會她震驚的態度,緩緩坐在案邊,居高臨下望着她。半張臉隱藏在黑暗中,陰沉可怖:“既然話都說開了,朕的吩咐你可明白?”
凌靖雪猛然醒悟,恨恨啐了一口:“白日做夢!”
“其實朕這麼做不是爲了自己,也爲了你。”皇帝忽然變了臉色,目光柔和而深情“朕的孩子裡,最愛的就是子淵。爲了他,朕做什麼都願意。”他已經摸透了她的個性,吃軟不吃硬,使出了殺手鐗。
“誰?”變化來得太快,凌靖雪莫名覺得四肢發冷,涼意從腳底慢慢升騰。皇帝痛苦的表情懸在眼前,她的心越收越緊,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上咽喉。
“子淵,朕的好皇兒,你娘十月懷胎生下的寶。”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頭埋進手臂:“你的嫡親胞弟。除了朕,世間還有誰救得了他?”
她怎會不記得母親懷着身孕的辛苦。鄭皇后視她爲眼中釘肉中刺,日日派人挑釁,下藥、放蛇、使絆子,若非太后一力護着,早已一屍兩命。
若非母親臨盆大出血,她怎會跪在殿外三個時辰,以至昏厥了一夜?高燒的她昏昏沉沉說着胡話,醒來卻只見到母親冰冷的屍身。
鄭皇后揚着頭,止不住地笑:“孩子一出生就斷了氣,你母妃受不了打擊也死了。本宮將雅蝶居賜給你一個人住,好不好?”
她只發得出野獸般嗬嗬的叫聲,恨不得撲上去用尖牙利齒咬斷她的喉管。荷瀾死死抱住她,一邊哭一邊重複:“皇后娘娘開恩。”
後來她就成了皇宮人人厭棄的呆子,整日渾渾噩噩發怔,怯懦膽小。偌大的世間只剩她一人,孤零零面對冷眼與嘲笑。她不止一次地設想:如果母親還活着,如果外公還活着,如果弟弟還活着……
皇帝語調柔和,似乎帶着說不盡的哀愁:“朕趕到的時候子淵已經不見了。鄭氏說他生下來就死了,但朕不相信。廣派人手查找十年,終於在鄭氏的家鄉發現了子淵的蹤跡,但鄭氏咬死不承認。朕爲了子淵的安全,不得不忍耐着她,難道你看不出來,朕對她從來沒有過真心?”
他的話半真半假,她只死死咬住一句:“子淵還活着?”
他重重頷首,渾濁的目中滾着淚水:“朕一生無子,唯得了子淵一個,難道不比你更疼愛他?朕的江山就是子淵的,你幫朕就是幫子淵!你幫朕打垮徐庭儀,朕從鄭氏手裡解救子淵。雪兒,你願不願意?”
凌靖雪已經無力追究他話的真實性,子淵還活着的消息擊潰了她好不容易武裝起來的堅強,對付鄭氏、摧垮徐家根本無足輕重,只要能換回他。
“子淵,子淵!”她終於淚流滿面,閉上眼睛,只覺疲憊不堪:“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