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星空與姑娘(上)

一口酒入喉,彷彿燒紅的鐵線,陳長生險些嗆?,極困難才嚥了下去,頓時滿臉通紅。

他沒想到,像羅布這樣的人物喝的酒竟是如此的辛辣。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爲他真的很少喝酒。

來到京都後,他才初嘗酒水的滋味,只在福綏路的牛骨頭鍋旁與徐有容喝過,再就是唐棠。

對不喝酒的人來說,喝酒的唯一理由就是與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誰。

他開始想念福綏路的牛骨頭,李子園客棧還有國教學院裡的那棵大榕樹。

那年在大榕樹上他與唐三十六在暮色裡進行了一次長談。

他把酒壺遞還給羅布,說道:“我有個朋友想做些事情,但他家裡不同意,覺得他胡鬧,所以他壓力很大。”

羅布笑了起來,眼睛就像夜空裡的星星,明亮至極,深處藏着無限的溫暖,或者名爲熱情。

陳長生的眼睛也很亮,但那並不源自眼眸深處的光線,而是因爲乾淨,就像被水洗過很多年。

羅布看着他說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像一面鏡子。”

陳長生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嗯了一聲。

“明鏡可以鑑人,可以反映出天地間的纖毫動靜,可以輕易地發現很多問題。”

羅布用兩根手指拎着酒壺輕輕搖晃,說道:“你猜得不錯,我的問題並不是來自於自己,也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來自於家中,準確地說,把我調離遊騎貶到阪崖馬場是我父親的意思。”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他想讓你安全一些?”

“沒有人能夠知道我那位父親究竟在想什麼。很多年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以爲他只是個庸人,所思所想不過是家族利益那些東西,但後來的事情證明了,所有這樣想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羅布說到這裡的時候飲了一口酒,才繼續說道:“從小到大,我父親都待我極好,我曾經懷疑過這種好,但在那件事情之後,我不再懷疑,可是這種真正的好,現在便是我真正的問題。”

他再次想起當年。

父親順着山道下山,看也沒有看一眼身受重傷的自己。

林中忽有飛鳥驚起,傳來父親快活而欣慰的笑聲。

陳長生也想起了當年。

他從天書陵向下走去,師父向陵上走來,在神道上擦肩而過,如同陌生人一般。

“其實我很羨慕這種關心帶來的壓力。”

他說完這句話後,澗邊迎來了片刻時間的安靜。

同是年輕人,卻各有各的沉重。

忽有水聲響起,一尾銀白色的寒魚躍出水面,順着山澗逐星光而去。

二人的視線隨之而移,望向山澗盡處的那片荒野。

“如果你經脈裡的傷勢好了,仔細望去,或者能夠發現那裡要稍微明亮一些。”

羅布舉起手裡的酒壺,指向遙遠的北方,似是以爲敬,又像是以爲祭。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當初隨蘇離自雪原萬里南歸,最開始的幾個夜晚,偶爾會看到北方的那片光暈,而且很少說話的折袖在國教學院裡對他們也提起過數次。

那裡的夜空裡除了南方的星河,還有一輪明亮的天體。

傳說中魔族的月亮。

飲酒是閒事,酒話自然是閒聊,從魔族的月亮開始,聊到雪老城的森嚴,恐怖的那道深淵,魔族貴族在藝術方面的瘋狂頹廢傾向,魔帥盔甲上的那些綠寶石,然後聊到大西洲的保守與無趣。

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羅布在說話,陳長生只是偶爾迴應兩句。

在閒聊裡羅布展露出了難以想象的見識,言談間自有數萬裡江山,數萬年時光。

如果陳長生不是自幼通讀道藏,也走過數萬里路,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搭話。

但正因爲他自幼通讀藏道,也走過數萬里路,所以雖然不擅言辭,偶爾也能和上數句,辯上數句。

對天才來說,最缺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能夠明白自己意思的說話對象。

或者是因爲這個原因,這場酒中閒敘進行的非常愉快,無論羅布還是陳長生都很愉快。

閒聊的時間越長,涉及的領域越廣,而且漸深,陳長生越聽越是佩服,羅布就像是一口至清的潭水,看着不出奇,卻始終不知道深幾許,世間究竟有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這個滿臉大鬍子的青年軍官究竟是誰?

陳長生越想越覺得這個人真是了不起,無論見識還是風度都是那樣的令人心折。

當羅布開始講述當年大周騎兵第二次北伐中太宗皇帝陛下與王之策犯下了五個錯誤時,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顧平生所見的不凡人物,發現無論是苟寒食,還是折袖、唐棠、蘇墨虞,都不如此人。

他甚至覺得,就算蘇離前輩在某些方面也不見得比此人強。

像羅布這樣的人,再如何能夠與卒同樂,在這樣偏僻的馬場裡,難道不會覺得苦悶,或者說孤單?

如果不會的話,爲何會在遠離篝火的地方孤單地坐在星光下,然後與自己說了這麼久的話?

陳長生越想越覺得不能讓羅布繼續留在阪崖馬場,應該讓他去松山軍府。

羅布看他欲言又止,猜到他想說什麼,笑着說道:“魔族已經撤退,這時候再去松山軍府又有何用?”

陳長生說道:“總有一天,魔族會再回來的。”

羅布的眼裡出現一抹欣賞的神色,說道:“最近這些年像你這麼清醒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我還是不會去松山軍府,過些天把你送到松山軍府後,我便會離開這裡。”

陳長生關心問道:“你要去哪裡?”

羅布說道:“歸山。”

陳長生想要請他出山。

他卻開始想念那座山了。

當然,他一直都在想念另外那座山上的那個姑娘。

就像這兩年多時間裡的陳長生一樣。

想念這種情緒是真的可以傳染的,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眼神。

澗畔再次安靜,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看着北方原野隱約可見的殘餘月華,默默地想念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布轉過頭來,看着他問道:“你也有喜歡的姑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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