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寒意更重,廢井旁的冰雪已經凍的彷彿堅石一般。
一隻小手出現在井沿,在皇城燈光的照耀下,很是白淨,甚至要比滿天的冰雪都還要更白,彷彿也更冷。
隨着那隻小手的用力,冰雪簌簌而碎,一個小姑娘從井裡爬了出來,這畫面,真的很像一個恐怖的故事。
小姑娘站在雪地裡,呼吸遇着空氣,變成一團冰晶籠成的霧,不是因爲她的氣息有熱度,而是因爲太冷。
她穿着件黑色的衣裳,有些破爛,很是陳舊,在這滿眼的雪白裡,非常醒目。
時隔數百年,吱吱終於離開了陰森、對她來說格外逼仄的地底世界,來到了真實的人間。
此時的人間,早已經忘記了當年那條傳聞中格外暴虐的玄霜巨龍,她對此時的人間,也充滿了陌生的感覺。
她的神魂曾經被天海聖後強行抽離龍軀,進入那隻黑玉如意,陪着陳長生去了一趟周園,在那段日子裡,她見過京都的街巷,湖畔的青樹,汶水的繁華以及那座暮色下的山峪,但對於現在眼前的一切,她依然是陌生的。
這時候的她不是一縷神魂,而是真實的以及全部的。
她的赤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雪地傳來的鬆軟觸感以及溫暖。
她的髮梢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冬風帶來的輕柔感以及愜意。
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意識看到真實的風雪,她甚至能夠看到雪雲後方那片真實的星空,數百年不見的繁星啊,原來你們還在同樣的位置,散落着一樣美麗的銀暉,南方羣島的家鄉可還會是從前的模樣呢?
陌生感與真實感在她的意識裡不停地糾纏、衝撞,然後變成最真實的怯意。
她並不知道,在不遠的將來自己將會成爲人族世界裡新的傳說,雖然作爲一名高貴強大的龍族,她的存在對人族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傳說,她只是害怕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個世界是人的世界,是充滿了人的人間,而人就是她最害怕的對象。
無論高貴還是卑微、強大還是弱小,生命在最脆弱、最惘然、最害怕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想要找到最熟悉的依靠,那個依靠可能是一棵樹,可能是一塊石頭,可能是一面窗,也可能是一個人。
周通臨死前已經神識恍惚,只知道往北兵馬司衚衕爬。
她這時候的意識裡也只有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也是最信任的生命,而且基於某些隱秘的原因,她堅持認爲他對自己要負責任的,所以她回過神後,毫不猶豫便向着不遠處的國教學院走去,赤足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痕跡。
……
……
國教學院以及相鄰的百草園,現在都戒備森嚴。國教騎兵以及朝廷的軍隊,把整個街區堵個了水泄不通,按照各自陣營沉默地對峙着,氣氛異常緊張,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京都局勢不停地變化,隨着教宗陛下回歸星海,人心所向不知如何,但人們的判斷則是慢慢地向着朝廷方面在傾斜,國教學院的師生不停地離開,現在還留下的人數已經不足最開始的三分之一,十八名南溪齋的少女以及蘇墨虞自然留了下來,但他們很清楚,他們已經無法影響接下來的事情,真正能夠決定結局的那兩個人,此時正在湖畔的大榕樹下。
今夜京都無眠,因爲很多人都知道,那對師徒正在進行最後的談判。
最近數日風雪很大,國教學院與京都別的地方一樣,都積了層厚厚的雪,湖畔的枯草被盡數掩蓋,只是在微微隆起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枯草的尖,給人一種特別倔強的感覺。
大榕樹的樹葉早就已經落光,光禿禿的枝丫還是那般的結實,足以承受好些人站在上面。
陳長生不在樹上,而是站在樹下的雪地裡,因爲他的老師也站在雪地上。
這是天書陵的那個清晨後,他們師徒二人第一次相見。那次在神道上他們擦肩而過,彷彿陌路,目不斜視,今次纔是真正的對視,可以清楚地看到,現在的對方與西寧鎮的時候已經有了怎樣的改變。
陳長生已經是教宗,但他沒有穿神袍,戴神冕,執神杖,而是穿着國教學院的院服,黑髮被梳的一絲不苟,然後結了一個最簡單的道髻,穿過黑髮固定道髻的不是什麼珍貴的烏木叉,而是一隻普通的木筷。
商行舟滿頭黑髮,不見霜色,同樣梳的一絲不苟,眉眼之間盡是貴氣與沉穩,說不出的瀟灑與隨意,但衣着也很簡單,只是一件青色的道袍,彷彿他並不是真正的當世第一人,而只是一個普通道士。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應該會生出一種感覺,這對師徒,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像,這種相似不僅僅在於外表,更在於眉眼間那抹極深的漠然和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疏離感。
陳長生準備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和站在雪地對面的那個人已經有數年時間沒有說過話了。對修道者來說,數年是很短的時間,但他總覺得很漫長,漫長到西寧鎮那座舊廟的相關回憶都變得有些模糊,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回憶已經難以追清。
他還清楚地記得把舊廟裡的道藏搬走之後,牆上斑駁的痕跡,他還清楚地記得離開前的那天晚上,師兄炒了四盤樣式與味道都不同相的青菜,其中一盤裡放了很多的蒜,卻忘了最後與師父說的話是什麼內容。
這個時候,商行舟說話了。
“你是我從溪邊揀回來的,雖然我事先就知道你會在那條溪裡,但沒有我,你或者被溪水淹死,或者被那條老龍吃掉,總之是我救了你一命,而且是我把養大成人,所以你的命是我的。”
今夜是最後一夜,明天會是新的一天,如過往無數天同樣的新的一天,卻是新大陸的第一天。這場雪地裡的談話,將會決定京都甚至整個大陸的人們能不能夠如過往這些年一樣,安寧喜樂地迎來新年的朝陽。
誰都沒有想到,這場談話開始的如此突然,進行的如此強硬,以至於開場白聽着就像落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