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不修行,只讀書,一年通幽。二十日不解碑,只靜坐……一日看盡前陵碑。”
教宗大人知曉今日天書陵裡發生的事情後,對陳長生做了這樣兩句點評。隨着某些國教大人物刻意的傳揚,這兩句話就像晚霞一般,迅速地在京都流傳開來,震撼中的人們,再次望向南方那座天書陵,生出各種情緒。
無數年來,一日看盡前陵碑,只有周獨夫曾經做到過,今天陳長生也做到了,難道他會是第二個周獨夫?然而已經有些人注意到了一些難以理解之地方,據天書陵裡傳出的消息,陳長生的境界氣息並沒有隨着解碑而發生變化,依然還是通幽初境。要知道當年周獨夫漫步天書陵間,眼落碑文,步踏廬間,境界氣息無時無刻不變,就拿今年初入天書陵裡的那些人來說,槐院鍾會已然破境通幽,還有很多人如唐三十六也已經看到了破境的可能,按道理來說,陳長生看完十七座天書碑,理所當然應該有所參悟,就算沒有當場破境,也應該有所提升纔對。
辛教士攙扶着主教大人梅里砂來到了離宮,對着教宗大人蔘拜後,他提到了京都此時的議論,猶豫片刻後又說道:“很多人都在懷疑,陳長生是不是用了什麼取巧的法子,甚至是不是我們國教在天書陵裡做了什麼手腳。”
“參悟便是參悟,解碑永遠是修道者自己的修行,誰也沒有辦法真的改變什麼。”
教宗大人拿着木勺,向青葉盆栽裡澆着水,說道:“我不認爲那孩子有機會追上當年的周獨夫,畢竟那需要極大的魄力,而且與性情有關。他表現的如此出色,已經讓我相當滿意,甚至可以說相當意外。”
梅里砂說道:“我現在最想知道他看到最後那座碑時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像我們今天被他折騰的這般意外與吃驚。”
教宗大人的木勺停在了青葉的上方,微微傾斜,似乎因爲想到什麼而有些出神,神奇的是,勺中的清水竟然沒有淌落。
辛教士在一旁怔住,不解想道,天書前陵十七座碑,已經被陳長生盡數解開,怎麼還有最後一座碑?
教宗大人搖了搖頭,繼續澆水,說道:“就算看到,難道還能解開不成?”
梅里砂微笑說道:“那孩子已經帶來了這麼多驚奇,再多一樁,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甘露臺在最濃郁的暮色裡燃燒着,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聖後孃娘負着雙手站在臺邊,看着天書陵的方向,冷漠的眉眼間出現一抹微諷的神情:“同樣是一日看盡前陵碑,但周獨夫當年是真的看懂了,陳長生他還差的遠。”
現如今大陸還活着的人當中,她和教宗大人是極少數曾經與周獨夫有過接觸、甚至可以稱得上熟悉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那位大陸最強者究竟強大恐怖到了什麼程度,所以他們根本不認爲陳長生能夠與那個人相提並論。
莫雨站在她的身後,一時沒忍住,說道:“但一天時間就看了十七座碑,已經很了不起,至少比我當年強多了。
聖後沒有轉身,看着天書陵,想着古往今來,那些在天書陵裡皓首觀碑的修道者們,眉眼間的嘲諷神情變得越來越濃:“觀碑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什麼有些人始終就想不明白,觀碑從來都不應該是修道的目的,而是修道的手段。
“娘娘當年毀榜,便是想教誨世人,不要誤入歧途,只可惜,無人知曉娘娘的苦心。”莫雨輕聲說道。
“不錯,如果對境界道義沒有任何幫助,就算把陵上的那些石碑全部讀懂,又有什麼用?當年我讓周通去把陵下那塊碑毀了,國教裡好些老人痛哭流涕,說我不遵祖制,現在想來,真應該把這羣老糊塗蛋全部殺了纔是。”
聖後淡然說道:“天書碑即便是聖物,也要爲人所用,纔有意義。陳長生解碑的速度確實比你快很多,但你當年可是在天書陵裡聚星成功,他呢?就算他把所有天書碑全部看懂,對境界卻沒有任何增益,又有個屁用。”
同樣的意思,在兩句話裡出現了兩次,前一句針對世間所有修道者說,後一句則是直接指向了陳長生。
莫雨先是微驚,然後笑了起來,心想娘娘居然也會說粗話,看來陳長生在天書陵裡的表現,還是讓娘娘有所警惕
當然,她警惕的不是陳長生本人,而是他身後的國教。
莫雨沒有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也是她這些年始終能夠得到娘娘寵愛信任的根本原因。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問道:“那您看……陳長生有機會嗎?”
聖後看着天書陵方向,沉默片刻後說道:“他或者能夠看到最後那座碑,只是……他太過沉穩、年紀輕輕,卻一身令人不喜的酸腐味道,哪像周獨夫當年,燦爛如朝陽,氣勢狂飆,呵天罵地,就要問個究竟。”
莫雨微微蹙眉,總覺得娘娘每次提到那名絕世強者時,情緒似乎都有些波動。
“修道,修的是心。性格決定命運,也會決定修道者能夠走多遠。”
聖後做出了最後的判斷:“陳長生……不行。”
解開第十七座碑,陳長生來到一片青青的草甸上。
暮色裡,整座天書陵彷彿都在燃燒,這片草甸自然也不例外,無形的野火在草葉上傳播滾動,畫面極爲美豔。
草甸下方的崖間傳來轟鳴的水聲,他這才知道,原來竟是到了天書陵西南麓的那道瀑布上方。
崖風捲着瀑布摔碎後濺起的水沫飄了上來,落在他的臉上,微溼微涼,洗去了疲憊。
他想着今日解碑的過程,雖然還有些不滿足,但難免還是有些喜悅,覺得自己還行。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些什麼,眉間的喜色漸漸退去,顯得有些困惑。
他回首望去,只見草甸上方的白崖下,有一座碑廬。
前陵的十七座天書碑已然盡數解開,按照道藏上的記載,他現在應該出現在下一陵裡。
但這裡還是前陵。
那座碑廬的形制,與照晴碑廬、引江碑廬,沒有任何區別。
陳長生很吃驚,心想難道前陵還有一座天書碑?
天書前陵十七座碑,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除非有人掩蓋了這個事實。但誰能掩蓋住?陳長生忽然想起來,他在西寧鎮讀的道典裡,以至世間流傳的說法當中,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天書陵並沒有什麼前陵和後陵的說法。這種說法應該是在八百年前後出現的,這意味着什麼?
站在燃燒的草甸裡,他沒有猶豫太長時間,擡步向那座碑廬走去,一路破開野草,就像是蹈火而行,又像是漁舟劃開了萬道鱗光的河面。
走到那座碑廬前,他停下腳步,向廬下望去,看到了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幅畫面,不由怔住了。
這座碑廬裡沒有天書碑。更準確地說,這座碑廬裡曾經有過一座天書碑,但現在那座天書碑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了碑座,碑座上有道略微突出、約半掌寬的殘石,這道殘石只有淺淺一截,或者便是那座天書碑的殘餘?
陳長生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先前的喜悅與放鬆早已被震撼所取代。
天書陵前陵居然有十八座天書碑,這已經讓他足夠震驚,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真正的最後一座碑,竟然是座斷碑
他在碑廬前怔怔站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壓制住心中強烈的震撼與不安,走到了那座斷碑之前,發現斷碑只剩下很小的一截,上面沒有任何文字與線條,如此說來,碑文都應該在斷掉的碑上。
他伸手摸了摸斷碑的截面,感覺着碑石的堅硬,與那些不知歷經多少年風雨、卻依然鋒利的石茬,神情變得越來越惘然。
這座石碑,竟似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打斷的
太始元年,天書碑落於地面,碑底自然生根,與大地最深處相連。
三千道藏,無數民間故事裡,從來沒有聽說過,天書碑可以被折斷,可以被帶走天書陵。
是何處來的力量打斷了這座天書碑?
如果是人,那人是誰?
他是怎麼做到的?
那塊天書碑,被他帶去了哪裡?
陳長生望向廬外燃燒的四野,惘然四顧。
暮色漸深,便是夜色將至時,山風漸漸變涼。
他覺得有些寒冷。
先前的喜悅與滿足早已不見,看到斷碑後的震驚,也已經消失無蹤。
他的神思已經變得有些麻木。
他的心中生出無限敬畏甚至是恐懼。
這就是真正的強大嗎?
夜色籠罩着天書陵。
隨着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消失,繁星再一次佔據了天空與人們的視野。
陳長生站在碑廬外,擡頭看着星空,一動不動。
他保持這個姿式已經很長時間。
與那抹陰影相伴多年,他畢竟不是普通的少年。
雖然還做不到在死亡之前談笑風生,但用了這麼長時間,再如何強大的力量,都已經無法再影響到他的心神。
他轉身再次向碑廬裡走去,站在了斷碑之前。
(下一章十點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