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這時候衣衫破爛,胸前有傷,看着要多慘有多慘,如果被唐三十六看着,絕對會嘲笑他被人打的像條狗似的,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要莊換羽認輸——看他的神情,不是在說笑話。
他的態度很認真,語氣很誠摯,所以莊換羽很生氣,覺得這是極大的輕蔑與侮辱。
陳長生沒有嘲弄他的意圖,只是在做冷靜的判斷。
不管是因爲那場秋雨,還是身體強度提升的緣故,既然燃燒星輝沒有把他燒死,那麼這便意味着那片雪原可以爲他源源不絕提供真元,事實上,他現在的真元前所未有的充沛——與莊換羽之間最大的差距,現在不復存在,他憑什麼不能自信?
“他憑什麼這麼自信?”二樓窗畔,摘星學院院長皺着眉頭問道。
就算陳長生離奇地進行了二次初照,但京都所有大人物現在都知道,他確定命星,開始引星光洗髓,至今日尚不足一年時間,而莊換羽已經修行了十餘年,他憑什麼認爲自己的真元層級已經追上了對方?
陳長生用事實向所有人證明,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雖然說不清道理在何處。
莊換羽盯着他,插在青石板裡的臨光劍微微顫抖,數百道劍影再次生成,四面八方向他襲了過去,洗塵樓裡彷彿再次生起一場風雨。
陳長生右手握着短劍,位置卻稍稍上移,虎口移到了鞘沿之前,等若用手掌把劍柄與劍鞘同時握住,自然無法抽劍。
他沒有抽劍,也沒有閃避,也沒有用身體硬抗,而是連鞘帶劍,橫打而出。
樓內響起虎虎的聲音,自然生風。
數道強橫的劍風,與四面八方襲來的臨光劍影相接,發出數聲悶響,然後那些劍影紛紛碎裂散去。
以真元戰真元,不相上下,以劍破劍影,自然輕鬆。
二樓窗畔的大人物們神情微變,終於確認陳長生的修爲境界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無論是真元的精純程度還是數量,他至少已經不弱於莊換羽。
莫雨袖中握着的雙手已經散開,她撫着窗櫺,依然面無表情,心情卻不像表現的這般輕鬆。
她不願意讓人看出自己並不想讓陳長生出事,此時也不需要擔心陳長生不敵莊換羽,但陳長生的表現,以及他沒有道理的真元暴發,讓她想起了很多天前那個夜晚,那夜她與聖後孃娘在甘露臺上觀星。
那夜,聖後孃娘感知到了有人在京都裡定命星,那顆星辰極爲遙遠,那個人的神識極爲寧靜強大。
那個人……就是陳長生嗎?
大人物們在二樓窗畔想着事情,樓下場間的戰鬥已然激烈起來。
陳長生連劍帶鞘,憑着真元強硬地破掉那些風雨般的劍影,身形微虛,下一刻便來到了莊換羽的身前。
十餘丈的距離,轉瞬即逝,他沒有借用鐘山風雨劍的劍勢,而是用的耶識步。
莊換羽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陳長生輕易地破掉他的劍影,讓他有些意外,卻不能讓他再次走神,他的臉上更沒有任何懼意,只見他伸出右手,臨光劍顫抖加劇,鋥的一聲從地面飛起,落回掌間
擦擦擦擦,十數聲連綿不絕的劍聲響起。
臨光劍在他的手中彷彿活了過來,鋒利的劍刃嗤嗤破空,向着陳長生的身體刺去。
被那場秋雨沖洗過的地面,殘留着些許溼漉的黃沙,那些黃沙被莊換羽的劍帶起,變成數十道極細的沙線。
那些沙線便是劍法,是可以看見的劍的走向。
陳長生可以憑藉真元破掉那些劍影,但要擋住這些閃電般的劍招,則需要更精妙的劍招。
樓上觀戰的人們神情變得極其專注,他們都見過或者聽說過陳長生在青藤宴上與苟寒食對招的故事,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國教少年和通讀道藏的苟寒食一樣,知曉無數山門宗派的劍法,不由有些好奇他會如何應對。
數十道細細的沙線,從各種角度向着陳長生的身體襲去。
沙線之後,是寒冷的劍鋒。
陳長生依然沒有拔劍。
他的手掌握着鞘沿與劍柄,想拔劍亦不能。
他握着短劍,就這樣打了下去。
打的異常於脆利落,簡潔有力。
根本不像是劍法,也看不出有任何精妙之處,就像是婦人在河邊洗衣服,拿着木槌不停地敲擊着石頭。
看似是平常無奇的一擊,然而當他舉起短劍打落下去的時候,樓上窗邊至少有三位大人物驚呼出聲
“倒山棍”
是的,陳長生用的不是劍法,而是棍法。
他自幼通讀道藏,博覽衆書,進入國教學院後也是日夜讀書不輟,與藏書館裡的修行書籍比較對照,前十四年讀的那些道藏盡數轉換爲修行需要的知識,論起對世間各宗派山門學院修行法門的認識,除了苟寒食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強。
他修行也極勤勉,短短半年時間,他便掌握了很多劍法與別的修行法門,在青藤宴上,他指導落落和唐三十六戰勝了關飛白和七間,憑的便是這個本事,然而很多人卻忘了,他對那些劍法和修行法門的掌握,更多是紙面上的掌握
他知道汶水三式應該如何使,連山七劍的順序與角度,這不代表他就能施出汶水三式,隨意一揮便是連山七劍,更不要提他當時洗髓尚未成功,不能修行,便是想要練劍都沒有那種可能性。
他再如何勤奮刻苦,哪怕天賦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在短短數月時間內,掌握那麼多種法門。
想要在劍道上有所成就,至少需要下十數年苦功。
無論是秋山君,還是在青藤宴上證明自己至少會用百餘套劍法的關飛白,都是如此。
別的人會忘記這件事情,陳長生自己不會忘記,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劍法上勝過莊換羽或者離山劍宗四子裡的任何一人,就算他能想出剋制對方劍招的招式,也沒有辦法在如此緊張激烈的戰鬥過程裡使出來。
不同階段的修行者,需要不同程度的戰鬥方式。他現在需要一種相對更簡單、更有效的戰鬥方法,他沒有想到哪門劍法可以剋制天道院的道劍,而又是現在的自己能夠熟練掌握的,所以他把握着劍的右手下移,同時握住鞘沿着劍柄。
這個握劍的手式便表明,他沒有想過抽劍。
如此一握,短劍便變成了短棍。
他用的是棍法。
倒山棍。
三聲驚呼幾乎同時在二樓響起。
發出驚呼的是那兩名聖堂大主教以及宗祀所主教。
因爲他們識得這種棍法,因爲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這種棍法。
倒山棍,是國教學院的棍法,相傳創立之初,是國教學院監院用來處罰違紀學生的刑棍。
國教學院已經衰敗了十餘年,這種棍法自然也已經十餘年沒有在大陸上再次出現。
那兩位聖堂大主教是國教新派的大人物,與代表舊派勢力的國教學院天然對立,然而即便是他們,隔了十餘年時間,忽然再次看到在國教內部赫赫有名的倒山棍,依然忍不住驚歎出聲,情緒瞬間變得極爲複雜。
薛醒川和徐世績,也是曾經見過國教學院當年風光的人物,只比三位主教稍遲些,也認出了陳長生所用的棍法,神情微變。
倒山棍是國教學院的刑棍,走的就是粗暴直接的路數,簡單明瞭,目的便是要把學生打倒,打痛。這種棍法看上去沒有什麼道理可言,但實際上隱藏着很多道理,就像國教學院的院規一樣,你根本沒有辦法避開,只能承受。
莊換羽的神情凝重無比,手裡的劍卻沒有慢上分毫。
陳長生的短劍打落之勢太過直接,直接到似乎談不上什麼招數。
看起來,他手裡的劍完全有足夠的餘地搶先刺中陳長生的身體,但陳長生手裡的短劍卻給他一種感覺,如果他這樣做,那麼下一刻無論陳長生受多重的傷,他的劍依然會連鞘而落,打在他的身上。
搶攻,似乎沒有意義,避?似乎避不開了,那便只能硬擋。
莊換羽真元源源不絕而出,劍鋒破空而起,迎向了陳長生的劍。
倒山棍對上臨光劍,彷彿是國教學院對上了天道院。
新生的國教學院,想要重新獲得在國教內部的地位,似乎總要過這一關。
兩把劍在空中相遇,然後分開,然後再次相遇。無論陳長生的劍落的如何不講道理,都會被莊換羽的劍擋住。無論莊換羽的劍招如何精妙,卻沒辦法破開陳長生的劍。在極短的時間裡,兩把劍相遇十餘次。
洗塵樓內響起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十餘個白色的氣團,在他們二人的身周不停生成,然後瞬間炸開。
那些氣團,便是兩把劍相遇時震盪出來的氣息。
啪啪啪啪啪
兩道身影驟分。
莊換羽悶哼一聲,面色微白,握着劍的右手微微顫抖。
他沒有能夠完全封住陳長生的劍。
最後那一刻,陳長劍的劍連鞘落下,打在了他的手腕上。
如果不是當時莊換羽劍意直指,正在斜刺之際,只讓陳長生的鞘尖擦到,或者他的腕骨已然碎裂。
正面對戰,以劍對劍,最後竟是自己落了下風。
莊換羽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下一刻,他把劍鞘扔到地上,再次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