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遠處的高樓裹着一層光禿禿的水泥,外層還有幾層綠色紗網,黃色的塔吊長臂停在樓頂旁邊,高聳入雲,暖黃色的陽光之下,氣勢非凡。

我和沈愚爭分奪秒往工地的方向走,大概繞了十幾條空寂無人的街道,才總算看到一個入口,比入口更早呈現在眼前的,不是那個沾滿灰塵的工地門牌,而是已經在外圍跪了一圈的羣衆。他們每個人都匍匐着,額頭抵地,雙手交叉放在胸口的位置,看起來莊嚴肅穆,就像是懷着最誠懇信仰的朝聖者。而遠處的高樓之上,彷彿就是他們的神。

“他們在幹什麼?申領個劇情需要這麼大陣仗嗎?”我拿胳膊杵了杵沈愚,想着他們這樣趴伏着根本看不清臉,突然靈光一閃,對他說:“我想到了,你等一下……”我將身上的兩個揹包“砰”地往沈愚懷裡一砸,無視他生無可戀的眼神,側身往地上一躺,一邊拉着衣服給他們看上面的字,一邊觀察他們的臉,看有沒有照片上的倖存者。而就在和沈愚進入施工大門的一瞬間,這一排跪着的人,竟然開始流動起來。

“你好?哈嘍?看看我啊,看看我啊。”任我喊了無數聲,身邊跪拜的人都沒有擡起臉,於是我只好也趴在了地上,換了個方向看他們的臉,一連匍匐前進側眼看了過去,最後驚訝的蹦起來,跑回沈愚身邊,收了興奮的情緒與他附耳道:“他們的臉,全部長得一模一樣!全部!”

“搞得一身的灰。”沈愚處變不驚將我拉過去撣了灰:“這裡一共132人,你確定長得全部一樣?”

“我當然確定啦,你還不信我?”我任由他給我拍灰,氣悶道。

“咳咳~你們兩個太放肆了,還不跪下。”排在隊伍最後的人拉了拉我的褲腳,聲色謙卑:“跪下呀!小心神明發怒。”

這人話音剛落,我便遠遠看見從樓裡走出來一個男人,正是照片上的其中一個,我依稀記着,這好似是位語文老師。

遠遠的,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一出來,天邊就掉下來一個長髮女人。那語文老師伸手去接,可惜他慢了一步。那個女人在落入老師懷抱的前一秒忽然張牙舞爪地叫嚷道:“對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你長得太醜啦~~跟你搭戲被選中男女主的概率太小啦~~”

“啦”字的迴音還沒在耳邊,那女人已經拍開了“準男主”的雙臂砸在了地上,化作一縷白煙消失了,只餘下男人落寞地呆愣當場,呆若木雞。

隊伍在不停得往前移動,我和沈愚上前和“準男主”覈對身份信息,確定他確實是酒店失蹤的倖存者,跟他解釋了一通這個空間的形成邏輯,就將防護服分了一套給他,順便問:“你明明有意救她,她卻不領情,像她這樣砸下去,還能活嗎?”

“哎~也不能怪她。在這個空間裡有着很嚴格的顏值等級制度,像我長成這樣的,確實很少有女孩子會選我。”他眉上愁雲慘淡,搖了搖頭氣餒道:“她這樣,應該是去別的空間了。”

沈愚不解,朝這位老師走近了幾步:“不就是搭夥走個劇情嗎?又不是真談戀愛過日子,怎麼會這麼嚴苛?”

“哎~我也是聽說,進入劇情之後大家都要真情實感的演戲,否則就不會被允許通過。我自然能理解,我若是女人,對着我這個樣貌,只怕也很難入戲。可是,難就難在,這裡只需要男女主,最多排到女二男二。根本不需要其他配角、還有羣演。像我這樣的,甚至連演配角的機會都沒有。”說完,他又開始深深嘆息。

“沒關係的,反正這裡做不得真的。”我本來是不想安慰他的,畢竟我在看他的事蹟的時候,深受感動。我知道他留學歸來之後,一直留在偏遠地區做支教,這次來濱城,其實也是爲了把最新的課研成果帶回去。他爲人類社會做出的貢獻已經是很多人無法企及的了,不知道有什麼好妄自菲薄的,但是他的神情實在太過沮喪,我便不自覺的生出了同理心。

“其實我也釋然了。”他恢復了平日裡的儒雅,笑了笑:“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是主角臉,但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資格去掌控自己的人生。我不喜歡這裡的規則,就提前告知了空間,我不要他們給我披着我不認識的皮,去走一段可能更加荒誕的劇情。”

沈愚面上生出一絲欣賞,笑道:“能否冒昧問上一句。是這樣,我之前也遇見過幾個人,他們說,在這裡如果不走劇情會有很嚴重的後果。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細問,他們就去別的空間了。我能否問一下,你們所瞭解的後果,究竟是什麼後果?”

這位老師似乎已經釋然了,他找了個地方隨意坐下,與我們解釋了一番。我聽了半晌,大約是明白了,在這個空間裡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能拿到劇本的人很多,但是能分配到搭檔的人卻並不多。因爲空間在選擇,搭檔也在選擇。

因爲這個空間對“男女主”的顏值標準很高,所以很多沒有搭檔的人會請空間將自己重塑容貌。只有容貌達到空間選定的“標準”,得到搭檔的機率,被空間選中作爲男女主的機率才能增加。空間也會給人機會,那就是幫人重塑外貌。最後,長時間拿到劇情卻不走的人,會被空間機制所淘汰、吞噬。

“既然不想被吞噬,就讓空間重新塑型也未嘗不可啊。”確實如此,如果是要面臨更嚴重的情況,稍微做一些犧牲好似也在接受範圍之中。

“不可。”海歸老師懊惱着眉頭緊鎖:“我的確可以讓空間給我重新塑形,可是誰知道我能不能出去,出去之後是否還是我原本的面貌。我長得確實不如網紅明星。可是我雖然沒那麼博學廣識,卻也行得端做得正。我的妻子也不是什麼美人,我的兒子也不是什麼帥哥。我無數次告誡我的學生,好好唸書,永遠不要僅僅因爲外貌就覺得自己優越,或者焦慮。只要品行端正,在這個社會上,就會有我們的一席之地。可是難道在這裡,我要因爲在這裡,就推翻我之前所有的言論、我的信念,就是爲了迎合這個特定的場合嗎?”他邊說邊搖頭:“不行,我做不到,我的信念不允許。”

“你的堅持我理解,可是,如果真是逼不得已的情況……”沈愚有些爲難,他看着海歸老師勸慰道:“還是要適當做些妥協。畢竟照現在情形看,我覺得這個空間可能有它自己的意志。而我們現在也無法確定,未來是個什麼走向。所以在可以選擇的範圍內,我們首先要讓自己活下去。不是嗎?”

“你們還在這裡吵什麼?時間都快不夠了。還是快跪下?”跪在我們附近的人再次給了我們中肯的提醒。只是沈愚的臉色可太好看,畢竟他從小到大連沈家的祖宗都沒跪過,頂多就是鞠了個躬。

現在讓他跪一個這個變態的空間操縱者,確實有些難爲他。

“你們去吧,我先出去轉轉,我在這裡待得夠久了,總覺得有些厭倦。想去別的地方溜達溜達。”老師跟我們道別之後我還挽留了幾句,但是沈愚的意思卻是,我們目前也沒摸清這個空間的規律,也不清楚到底是走劇情好還是不走劇情好。如果貿然將人留下,說不準是害了他。

待人走了,沈愚終於收起了好不容易外露的溫和,看着高樓冷哼道:“爲什麼不給別人做配的機會呢?逼迫受害者外貌歧視,大肆販賣外貌焦慮。還想讓人對你頂禮膜拜,不覺得可笑嗎?”他轉身拍拍我的肩膀,一臉正氣的篤定道:“十三,咱們不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