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溪君先我一步離開後, 我並未回行館,轉而去了街上晃悠。
街市、攤頭、茶樓……細節雖與楚國有異,而這商業的模式恍然以爲自己仍置身於那個時候。
那時候, 我帶着一個年幼的孩童, 穿梭在丹陽城中, 嬉笑、玩耍, 誠然覺得脫離了束縛, 到頭來卻彷彿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後,又回到了原地。
一別八年, 怕是早已認不出了吧。
“方公子,來挑布麼?”
樑溪君雖貴爲吳國的王公, 卻也不僅僅單靠國庫過活, 他本人私下也有好幾筆生意, 我如今走進的這家錦繡布莊便是他的資產,兩年來, 我時常光顧。
也不知怎麼的,竟是走到了這裡,方纔與我打招呼的是店裡的掌櫃吉叔,吉叔爲人和善,不似對面那家珠寶店的劉老闆那般刁鑽。
這些年, 他與我已是相當熟稔, 身子胖胖的, 每回見到我便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憨態。
“哦, 今日不挑布了, 就是碰巧路過。”
吉叔是明白事理的人,許是瞧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便收了嘴,不再多問。
“吉叔,您去忙吧,不必招呼我。”說着,視線掃了一圈,正要走時,吉叔忙叫住了我:“等一下,方公子,我想起來一件事,想請方公子指點一番。”
我回頭,驚訝地看着他,說:“何事?”
“方纔來了位客人,說是要做件衣袍。”
“不就是做件衣袍,以吉叔的手藝又有何難處?”我笑了笑,吉叔除了是布莊的掌櫃,也是位手藝極好的裁縫,當遇到知音人時,我與吉叔的往來更爲密切,時常探討裁衣之道。
“可那位客人似乎不滿意我的手藝,多方刁難。”
很少瞧見吉叔臉上爲難的神色,不禁皺了皺眉,什麼人竟敢懷疑“梅里第一剪刀手”?
“吉叔,依我看那人純粹是來搗亂的……”我上前一步,湊到吉叔耳邊小聲說:“說不定就是對面的劉老闆專門派人來找茬的,既然不滿意,讓他去別家得了。”
“劉老闆近日去了魯國,哪能隔着千里來算計咱們,照我說,那客人怕是想找個比我手藝更好的人來給他做件衣裳。”
“這梅里城還有人能比得過吉叔您麼?”
“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就是方公子你咯!”
我張大嘴,笑着說:“吉叔,您真是說笑了,在‘梅里第一剪刀手’面前,我這手藝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方公子謙虛了,自方公子出現後,我早該將此名號讓出手了,大人最喜歡的還是方公子做的衣裳。”
吉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卻乾笑了幾聲,自從知道我會裁衣之後,就成了樑溪君的首席服裝設計師,平白無故搶了吉叔的飯碗,實在令人過意不去,還好吉叔大人有大量,從不計較這些。
“方公子,你看我年紀也大了,經不住年輕人的折騰,你就當替我分擔一下,如何?”
我瞧吉叔真的爲難,便答應了他,不再推辭。
“吉叔,您把那客人的身份以及尺寸,還有他所說的要求如數告訴我,看看能不能滿足對方的要求。”
“嗯,那客人是個十五左右的少年郎,衣物貼身,四肢束縛,着皮靴,腰佩劍,該是一名劍客,尺寸先前全都記錄在了冊子上,我拿給方公子瞧。”
不消一會兒,吉叔拿了冊子來,我展開仔細一看,並未覺得有何特殊,只是做一件簡單的劍客所穿的衣袍,無需寬大,而要行動方便,並在袖口和領口繡上雪花圖案,一點難處也沒有。
看來,對方的確是有意刁難錦繡布莊,只是不知道誰這麼大膽,居然敢公然挑釁樑溪君的人。
我饒有意味地笑了笑,想知道當樑溪君遇到刁鑽客人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吉叔,您放心吧,若是這回再不行,唯有讓大人出面解決了。”
“我就是不想驚動大人,纔想方公子幫着出主意。”
“吉叔,忙我幫了,這衣裳何時要?”
“三日之內。”
“什麼!?”又不是現代,用機器做一件外套三天差不多,可這是在古代,光是手工繡花就要花費不少日子,再說裁衣,三天怎麼可能做好!
我算是明白了吉叔的爲難之處,這段日子吉叔視力退化,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趕得不出?
頓時胸腔積滿怨憤,年輕人欺負老人家,若是讓我碰到,準讓他好看!
話是這麼說,等到真的把衣裳交到客人手上時,我又下不了手了。
*
三天後。
“吉叔,客人來取了衣裳沒?”一進布莊我便問。
吉叔搖了搖頭,我覺得奇怪,“不是說好今天上午來取的?都過了晌午了。”
“我也不知道。”
我想,咱們是再一次讓人給耍了,頓時滿腔怒火,那可是我花了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趕出來的成果!
可惡!實在是太可惡了!
就在我想毀了那件衣裳以此泄憤時,一個小男孩蹦躂了過來,奶聲奶氣地問:“誰是方平?”
“我是。”
“這個是給你的。”小男孩伸出胖胖的小手,將手中捏着的布團塞給了我,我不明所以地接過,剛想問是誰給我的,那孩子已經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覺得莫名其妙,再去看手中的布團,展開只見:攜衣樑溪亭見。
沒有落款,看不出字跡,只有這一條簡短的信息,但大致能猜出來是誰在作怪。
“方公子,會不會有詐?”
“不怕,我倒是想看看究竟何方神聖在背後搗鬼!”捏緊布條,不報仇,誓不爲人!
我的黑眼圈,必須有人來負責!
不等吉叔阻攔,我已提起那件袍子跑了出去。
一路上風風火火,想着各種法子去責罵對方,不過待見到本尊時,我又嚇得不敢說話了。
不是我臨陣退縮,只是對方手裡拿着劍,我怕丟了小命。
差點忘了,定做衣服的是個劍客,咱普通老百姓招惹不起。於是,滿腔熱血被一竿子打了回去。
隔着亭子一丈之遠,遠遠望去,只見亭子裡躺着一個藏青色的身影,左腿蹺在右腿上,雙臂交差枕在腦袋後面,臉讓一隻破舊的斗笠蓋着,看不清面貌。
心想此人長相如何,是否像傳說中的劍客那般留着絡腮鬍,臉上刀疤嶙峋?
“嗯……”正想着,那人動了下,繼而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似乎剛剛睡醒。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怕他對我不利。
“送衣服的?”他拿起斗笠戴在頭上,站了起來,面朝着我。
聽了聲音,把之前的想法糾正了過來,對方纔是個十五左右的少年郎,怎麼可能留了絡腮鬍子!至於刀疤……他微低着下巴,帽檐遮住了上半張臉,看不清楚。
“在下已按照少俠的要求做好了衣裳,但願少俠滿意。”加重了“滿意”二字的力道,希望他今後別再去惹錦繡布莊的麻煩。
“嗯。”他一個飛身已站在我面前,何其快的速度,竟讓人無法察覺,“這衣裳得穿了才知道好不好。”方纔有風,聽不清他的聲線,此刻他捱得近了,才聽清楚他儒雅的嗓音,與我印象中的劍客有所出入。
十五歲的少年郎,該是變聲期,卻不同於同齡人那般沙啞,而是令人如沐春風。
我把衣裳遞了過去,“少俠若是滿意在下的手藝,記得付上十枚戈幣。”
“知道,還怕我賴賬不成?”他呵呵一笑,笑聲鑽入人的心扉,很奇怪,總覺得有些熟悉。
然而我並未太在意,只是搖了搖頭,和無賴是不可講道理的。
先前他惹了布莊,縱使還只是個少年,卻讓我心中記了恨,心想該是早些算清這筆帳纔是。
“那請……”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話未說完,他便不顧禮節,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我被這一猝不及防的舉動嚇了一跳,立馬掙扎,而他仍是緊抓着不放,一來一回,衣裳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沒人去撿。
我氣不打一處來,大叫:“你這是做什麼!”他似乎被我厲聲喝住,手上頓了下,我趁機抽了出來,覺得莫名其妙,而他又問:“你的手……”
我低頭揉了揉,他抓得緊,我疼得厲害,沒好氣道:“關你什麼事?莫名其妙!”
“你……受過傷?”
我心裡一顫,不該想起的事情還是被勾了出來,他看到的是我虎口的疤痕,不是傷痕,但既然有疤,就說明曾經受過傷。
傷是怎麼來的?思及此,便是滿腹酸澀。
那年,他受了傷,疼痛難忍。
那年,我爲了他,盡心盡力。
我欠他一命,他咬我一口,並不算什麼,只是咬的太深,好了傷,留了疤。
可是後來,他騙了我,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我的付出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不在乎,不在乎我將會何去何從……
“是不是很疼?”
當時很疼,現在好了,可是,心卻疼了。
“關你什麼事!”我怒瞪他一眼,朝着這個陌生人發火,繼而轉身而走,越走越急,忘了收錢,忘了替吉叔出氣。
分明是男兒裝扮,卻是不爭氣地恢復了女子的嬌弱,兩年來第一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