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1|家

容鐸並不在皇城。

意料之中。

容錚走到寶福殿外時,停下了腳步,他下過令,這裡並沒有被戰火波及,園中仍舊是原本的面貌,鬱鬱蔥蔥,繁花如錦。檐下種着一株桂花樹,花香馥郁,樹枝下懸掛着兩盞水紅色的綃紗宮燈。

良久,久到謝通跟在後面,覺得腿都要站麻了。他不敢出聲,只拿眼睛覷了主子兩眼,見主子手裡緊緊攥着一張紙箋,拳頭上青筋暴起,他立刻低下了頭。

那位也真是個小祖宗,寫什麼不好,非要寫訣別的話,他雖是個太監,文學程度不高,卻也知道“一別千載”,那不就是永世不見的意思麼?誰能活千載?老妖怪!

那位小祖宗早就不在寶福殿了,自家主子都不敢進去……他在心底暗歎了一聲,見容錚轉身走了,便趕忙跟了上去。

容錚回到寶和殿,已有不少朝臣等在那裡,衆人都有些戰戰兢兢,畢竟如今這位二皇子閻羅一般的名聲在外,之前又殺人不眨眼似的將幾位閣老都捺到抱柱上撞死了,衆人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惹怒了這位閻羅,也得個如此的下場。

忠君雖然重要,但總也比不上自己個兒的命更重要不是。

況且不論忠哪個君,都是容家的天下,總也不會落到自己的兜裡。

有了這個認識,大家都顯得平靜多了,誰也不會再像王謙之那樣跳出來罵人。站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文老爺子文世忠。如今朝中誰不羨慕文世忠眼睛雖不大,眼光卻是毒辣,壓對了寶,自家的孫女得一個皇后之位簡直就是水到渠成。

文世忠是老油條了,活到他這個年紀,早就不再像年輕時那麼攬功了,他已垂暮,自然知道善終的重要性。如今文家已是烈火油烹,若再加封,日後必功高鎮主,爲新帝所忌憚。所以,雖然衆人都將他擁至前頭,他也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除了容錚問他,他便一言不發,頂多時而附和兩聲。

雖然在場之人都是各懷心思,但也是一副君臣和合的情景。

這時就見江復匆匆進來,道:“殿下,找到了!”

容錚在袖子底下握緊了拳頭,但面色依舊如常,只聽江復接着道:“雖然太子早有準備,但因……”他是個有血性的糙漢,雖不願如此說一女子,卻實在不恥,已經溜到嘴邊的那聲“賤人”硬壓了下去,語氣間卻仍是不屑,“爲了一個女人,誤了大事,終歸他輸的不冤!”

在場衆臣都恨不能將頭埋到褲襠裡,這事兒大家都聽說了,這位二殿下喜歡上了自己的小嫂,起兵也有一半兒就是爲了她。不過這種事也就在肚子裡評說一番過過癮罷了,誰還敢拿出來擺到明面兒上?不是找死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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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穠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她睡得稀裡糊塗,坐起身,視線所及是蟬翼紗的幔帳,此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牀邊的矮几上點着羊角燈,她只覺得口舌乾燥,張口喚彤魚,才發覺嗓子啞得厲害。

聽到裡面的動靜,守在外面的彤魚立刻挑簾子進來,“姑娘醒了!”

丹鷺剛從廚房回來,見意穠醒了,喜得連道了幾聲“阿彌陀佛!”彤魚給意穠倒了水,她就在一旁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姑娘這場病來得兇險,”她是個憋不住話兒的,嘟了嘟嘴道:“姑娘在大梁時難得有場病,如今可是好,自從進了宮,便要三天兩頭的病上一場。連太醫都說了,姑娘心結難解,若再這般下去,少不得要拖垮了身子。”

彤魚倒是難得的沒有罵丹鷺讓她少說話,其實她們都知道意穠的病是心病,吃再多的藥也無濟於事,還是得心情舒暢纔是正理。好說歹說,勸意穠出去走一走。

扶着意穠在楓樹下的藤椅上坐了,此時已近秋日,天高雲淡,山風吹在身上有一種舒落之感。

這楓山離皇城不遠,因山上遍植楓樹而得名。雖爲楓山,但楓山最有名的卻不是楓樹,而是斷崖。都說造化神奇,傳說楓山與普通山峰並無二致,但因楓山之神得罪了天帝,天帝大怒,命雷神將楓山當中劈成兩半,一半拋至東海,另一半便留了下來。故而楓山的北側是一面齊刷刷的斷崖,寸草不生,而南側則是楓林蕭蕭,待楓葉紅時,半山如火一般。

秋陽的光芒並不炙熱,意穠曬了會兒太陽,就見容鐸從楓葉間走了過來,他穿了一裘白袍,看到她,臉上便掠上微微的笑意。

意穠沒來由的便是一陣緊張,她甚至想立刻起身回房,但還是強自按捺住了。她的戒備表現的太過明顯,容鐸眼中的笑意便冷了幾分,將伺候的人都打發下去,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道:“怎麼,那天晚上噁心到你了?”

意穠聞言果然渾身一個激靈,她有些懼怕他的碰觸,掙扎着揮手要將他的手打開,但他手上用力,將她下巴捏得生疼,眼裡也泛出了淚光,卻是倔強着一言不發。

容鐸逼上前兩步,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你是不是在心底罵我卑鄙無恥呢?我若是真的卑鄙無恥,就該不顧你的身體把你給睡了!”

“你說話!”容鐸道:“我對你還不夠好麼?你整天半死不活的,不就是作給我看的麼!怕我碰你?我又什麼時候強迫過你了?”

意穠咬牙道:“你放開我!”

她的小口殷紅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要蹂、躪,可惜說出來的話太過絕情,他緩緩道:“雖然那天咱們成親的大典沒有辦成,但好歹也祭祀過宗廟了,”他另一隻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軟,在她耳畔噴着熱氣道:“我不過是這樣摸你,你都不肯,是不是太絕情了?”

意穠的眼淚沒忍住,倏地就流了出來,雙手捏成拳頭,恨恨的朝他打了過去,她身體虛弱的厲害,一張臉漲成紅撲撲的顏色,突然捂着胸口猛地咳了起來。

容鐸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等她安靜下來了,才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明明是想要跟你好好說話的,但一看到你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若沒準備好,我也不會逼你,你有什麼就不能直接跟我說麼?”

他頓了一下,道:“這座楓山上有一處溫泉,對你的身子極有好處,日後你要常來這裡泡一泡。”

此時山中寂靜,唯有風吹楓葉簌簌響動,他忽然將頭埋至她的發間,她未施粉黛,身上帶着淡淡的藥香,長髮也未挽髻,潑墨一般的傾瀉下來。良久,傳來他悶悶的聲音,帶着喑啞,“若是有一天我不能再護着你了,你會不會忘了我?”

你會不會忘了我?

數十年後,意穠仍記得這句話,卻想不起他的模樣了,她只記得那時火紅的楓葉間,那片白色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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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錚站在山門外,面前是一片巨石林,那些巨石的排列似有規律,又似雜亂無章。

江復是最幹不了需要耐心之事的,狠狠的啐了一口,道:“竟還擺了個巨石陣出來!依我看,就直接將這些破石頭都敲碎了完事!”

一旁的謝通翻了個白眼,道:“江將軍,這些巨石得個萬八千斤的,想要都敲碎了,用什麼敲?這座山本就奇特,那邊是斷崖,就只有這一側能上山,若是過不了這巨石陣,多少人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