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坊有一座佔地約十五畝的大宅,這裡便是右衛大將軍,原隴右節度使王思禮的宅子。
王思禮是典型的樂極生悲,原本天子李鄴已經決定讓他接替獨孤烈空出的位子,出任兵部尚書兼演武堂祭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右相韋見素已經和他談過了。
王思禮心中狂喜,就在冊封的前夜,他喝得酩酊大醉,結果中風癱瘓了,雙腿失去知覺,次日政事堂得到消息,一方面派人去探望他,另一方面又及時稟報天子。
李鄴便扣住了已經簽署的任命聖旨,立刻派御醫去診治,御醫確認王思禮癱瘓了,不能行走。
李鄴便廢除了任命王思禮的聖旨,這還是他登基以來,第一份已簽署卻又廢除的聖旨。
王思禮悲痛欲絕,中風後情緒十分低沉,郭子儀等人登門安撫,再三勸說也沒有用。
或許是心情糟糕的緣故,導致禍不單行,不久,王思禮又一次中風,口鼻歪斜,說話也不利索了。
大家紛紛預言,恐怕王思禮熬不過今年冬天。
天空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王思禮孤寂地坐在內院臺階上,望着院子落下的雪花,他坐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毯子。
他身後站着一名皮膚黝黑髮亮、身材高大健壯的崑崙奴,叫做桑乾。
大唐的崑崙奴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天竺的黑人,被犍馱羅的商人賣到長安,還有一個便是大食對埃及戰爭中抓獲的戰俘,真正的非洲黑人,也有少量被輾轉賣到了長安。
這兩種崑崙奴雖然都很黑,但天竺崑崙奴都是去農莊幹活,而大食崑崙奴因爲身材高大、體格強壯,往往是留在主人府中當奴僕。
儘管朝廷已頒發廢奴令,準確說是平籍廢奴令,但廢奴令也分兩步走,之前第一步主要是平籍,也就是妓女、樂姬、戰俘等等賤籍人恢復爲平民籍,以及釋放官方奴隸和二十歲以下奴隸,至於二十歲以上奴隸則要求三年內逐步清理完成。
首當其衝是官員家的奴隸,天子李鄴年初下旨,要求各個官員府中的奴隸必須今年六月底之前全部釋放爲平民籍,可以繼續使用,但必須改爲僱傭,要給工錢,且不能限制人身自由。
現在是十一月中旬,已經超過最後期限五個多月,王思禮明顯違規了。
王思禮身後的桑乾就是一個從埃及戰爭中被販賣來到長安的崑崙奴,他十七歲被賣到長安,被王思禮的府中買下,已經十三年了,可以說對王思禮忠心耿耿,王思禮癱瘓後,他就專門負責揹負王思禮。
這時,王思禮伸手指了指庭院內的一棵小松樹,桑乾明白主人的意思,小松樹上有積雪了,那是一棵觀賞松樹,不能被雪壓。
桑乾連忙走下院子,站着一塊大石上準備清理樹上積雪,不料大石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桑乾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壓在小松樹上,只聽‘咔嚓!’一聲,小松樹被折成兩段,桑乾也跌倒在院中。
桑乾心中惶恐萬分,連忙爬起身跪下磕頭請罪。
王思禮見心愛的松樹被折成兩段,他心中大怒,拾起榻上鈴鐺晃動起來,‘噹啷!噹啷!’清脆的鈴聲響徹院子。
立刻從外面衝進了十幾名親兵,王思禮一指跪在地上的桑乾,做出一個殺的動作。
親兵們都呆住了,桑乾爲人厚道,大家都喜歡他,何況只是壓壞一棵松樹而已,多大點事情,更重要主公對桑乾很依賴,萬一哪天主公又後悔怎麼辦?
但主公的命令不可違抗,親兵首領反應很快,立刻喝令道:“把他拖下去,亂棍打死!”
他給幾名手下眨眨眼,幾名手下會意,上前拉拽桑乾,但跪在地上的桑乾卻不知道士兵的默契,他以爲自己要被打死了,他連忙爬了兩步,抱住王思禮的腿嚎啕大哭,懇求他看在自己服侍十三年的份上,饒自己一命。
但王思禮心如鐵石,一揮手,士兵們強行將桑乾拖下去,這一刻桑乾絕望了,自己任勞任怨服侍主人十三年啊!到頭來,他的命還不如一棵松樹。
桑乾忽然不哭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王思禮,被士兵們強行拖了下去。
但親兵們並沒有立刻處死他,而是將他重打一百棍,打得他奄奄一息,扔進了牢房內,如果主公回心轉意,再把他救活,如果主公真動了殺心,再處死桑乾也不晚。
崑崙奴桑乾就這樣被扔進牢中,等候着最後死亡來臨。
下午時分,李鄴忽然接到妻子獨孤新月從華清宮派人送來的消息,讓他趕緊來華清宮。
李鄴嚇一跳,肯定出什麼事了,否則妻子不會這麼着急讓自己去華清宮。
他立刻讓人備馬,在三百侍衛的嚴密的保護下,騎馬趕往華清宮。
黃昏時分,李鄴趕到華清宮的內宮,獨孤新月已經在等候他了,見丈夫趕來,她急忙迎上來道:“是婆婆的事情!”
李鄴一驚,“她出什麼事了?”
獨孤新月把李鄴拉到一邊,低聲道:“婆婆和公公吵架了,婆婆氣得大哭,要上吊自殺,被宮女們解救了,送到華清宮來。”
李鄴更加驚疑,“爲什麼?”
獨孤新月讓左右宮女遠遠走開,低聲道:“夫君還記得當年有個叫小紅的侍女嗎?”
李鄴點點頭,他當然記得,小紅當年是伺候他的,想跟他去碎葉,就是做他的小妾,他沒答應,後來小紅又去伺候木大娘,再後來又調去打掃父親書房,結果她勾引父親,在書房發生了苟且之事,結果事情鬧大,母親給了她兩百貫錢,把她打發走了。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獨孤新月點點頭,“我也把她忘記了,但是,這個小紅又來了,還帶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一口咬定是公公的孩子。”
李鄴眉頭一皺,“這怎麼可能?把她趕走就是了。”
“問題就在這裡,婆婆讓女侍衛去趕走她,但女侍衛回來說,公公不讓趕走。”
“然後呢?”
“當然婆婆一怒之下去找公公算賬,沒想到公公居然說,那孩子很可能是他的。”
“什麼?”
李鄴十分震驚,“我爹爹憑什麼這樣說?”
獨孤新月嘆口氣道:“聽婆婆說,公公終於交代了,當年他還偷偷給了小紅三千貫錢,後來小紅又來找過他,他還是私下給了錢。”
李鄴也有點頭大了,唐朝可不像後世可以親子鑑定,只要有一點點因緣,時間也對得上,加上孩子長得有幾分相像,一般男人都會接受爲自己的兒子,孩子長大後各種家庭矛盾也就因此而起,畢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李鄴也理解父親的心情,自從大哥李淮死後,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中一直懷念,以至於有點鬱鬱寡歡。
現在忽然出現一個有可能是自己的兒子,把他心中一絲父子情愫又勾起來了。
“母親現在怎麼樣?”
“她還好,我們勸說後,她已經平靜下來了,她讓我不要告訴你。”
李鄴苦笑一聲,這種事情怎麼能不讓自己知道呢?
他想了想對妻子道:“我就不進去了,你告訴母親,這件事我知道了,讓她放心,我一定會查清楚,如果真是父親的孩子,我會留下,如果不是父親的孩子,父親想要也不行!”
獨孤新月又想到一事,對李鄴道:“母親還告訴我,小紅被趕走後,她專門調查過小紅的背景,發現她滿嘴謊言,她說自己是長安良家的女兒,是個孤兒,但其實她不是,她有父有母,後來又發現,她的父母居然也是假的,只是爲了掩蓋她監視公公,她實際上是一個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新羅婢,已經十六歲了,騙劉管家說她才十四歲,劉管家好心收留了她。”
李鄴也想起來了,“她好像是李輔國用來監視父親的吧!”
“聽婆婆說,剛開始不是,後來李輔國用三百貫錢買通她,她纔開始監視公公。”
小紅居然是新羅婢!這一點李鄴着實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