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初秋的寒涼透過雙膝逐漸蔓延至五臟六腑。
太后慵懶地斜靠在貴妃榻上,手裡的茶盞蓋輕巧地磕碰着青花瓷盞,重重地叩擊在她的心上。
“嗯,長得是有幾分相似,就是皮肉糙了點。可識得字?”
“奴婢家族還未沒落時,曾請了私塾先生教過幾年書,四書五經略懂一二。”
“好好好!如此說來,你潑天的富貴來了。”太后呷一口清茶,用手絹沾了沾脣角,“以後,你就不叫夏芷曦了,再也不是尚衣局的小宮女。你以後就是我大儀王朝最尊貴的長公主。”
她的身子一顫,雙腿也瞬間綿軟,失了知覺。
“從今日起,搬進梓錦宮,讓嬤嬤好生**禮儀規矩,下月初,下嫁侯爺府世子凌初。”
“記得,你不是一個人,你身後還有整個夏家,一損俱損,自己好自爲之。”
她感到心口憋悶,似乎壓了千金巨石,沉重地喘不過氣來。
然後,自噩夢中驚坐而起,大汗淋漓。
她入戲太深,如若不是這個噩夢,她幾乎忘記了自己名叫夏芷曦。
她以爲,自己果真便是那尊貴榮耀的長公主了。
自從凌初的眼疾痊癒以後,她便頻繁地做夢。夢到太后的威壓,夢到夏家滿門被抄,夢到長公主凌厲地盯着她,要她還她駙馬。
凌初的眼疾並非天生,幼時曾是轟動整個上京的神童,過目不忘,七步成詩。先帝大悅,將最愛的長公主指婚給他。
凌初作爲侯爺府長子,招了庶出弟兄和姨娘妒忌,在十三歲那年被下毒暗算,雙目失明,雖然按照世襲的規矩封了世子,人也廢了。
長公主恃寵而嬌,又一向心高氣傲,自然不屑於他。而太后又不能出爾反爾,逆了先帝旨意,便想了個偷樑換柱,瞞天過海的主意,既顧全了皇家聲譽,又可以按祖制剝奪了侯爺府參政的權益,只給凌初留了駙馬的頭銜。
芷曦初嫁進侯爺府時,凌初仍在自暴自棄,而且脾氣暴虐,喜怒無常,雖然礙於芷曦的公主身份,明面上恭敬客套,但言辭間仍少不了冷嘲熱諷。
芷曦被激怒之下忿而責罵,“司馬遷受腐刑而著《史記》流芳百世;孫臏承臏刑而大敗龐絹,《孫臏兵法》名揚天下。只要心明眼自亮,駙馬是要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嗎?”
很簡單的道理,鏗鏘有力,他卻是聽了進去,記在心裡。
芷曦便做了凌初的眼睛,舉案齊眉,琴瑟合鳴,凌初恢復了原本的溫文爾雅,意氣風發。
傳說南山之巔的懸崖峭壁上有一種兇猛的蒼鷹,取其犀利的雙目,西海之濱有翻浪蛟龍,取其苦膽獨角入藥,可清心明目,醫眼疾。衆人都覺荒誕,可芷曦翻遍藥理古藉,虛心請教名醫術士,自覺有了五分希望,便歷經九死一生,爲凌初取回藥引,治癒了他的眼疾。
復明後的凌初,瞬間如旭日初昇,耀目的光芒穿透了整個上京。
太后壽宴,她又見到了長公主,比以往更加嫵媚妖嬈,雍榮華貴。她以太后外甥女的身份重新入了宮,賜封“蘭依郡主”,仍舊享受着太后的萬千寵愛。
芷曦的掌心不由自主沁了汗。
長公主花團錦簇,嫋娜而至,親熱地拉着她的手,輕嘆,“表姐好福氣,竟然尋得如此佳婿。”眼波流轉,盈盈含水,肌膚吹彈可破。
她便有些自卑。她的臉在南山之巔,搏殺蒼鷹時,被蒼鷹的利爪劃破,留了兩道傷疤。雖然凌初後來尋了上好的舒痕祛疤的藥膏給她塗抹,仍是留了淡粉的印記,略有猙獰。
在凌初重見光明那日,她曾自慚形穢,避而不見。凌初說,“你若計較自己的容貌,我便重新自殘雙目。我們也便般配了。”
凌初暗裡握了她的手,對着長公主溫雅一笑,“是我凌初好福氣,竟然能夠得此佳妻,夫復何求!”
長公主的臉色很不好看。
俯身在她耳邊悄聲低語:“你已經鳩佔雀巢好些時日,也該上路了。”
噩夢成真。
她笑着殷殷叮囑凌初記得寒要添衣,飢莫寒食,轉身淚落如雨。
一杯鴆酒,長公主暗地所賜。
卻被他察覺闖進屋子,氣急敗壞地打翻在地。“你若敢再尋短見,我凌初必然隨了你去!上窮碧落下黃泉,絕不一人苟活!”
她有苦難言,兩廂爲難,太后“一損俱損”的教訓言猶在耳。
他說,“莫怕,一切有我,我絕不允許你和你的家人受到絲毫傷害。”
原來他早已知曉。
的確,公主嬌貴跋扈,又怎會爲他淨手做羹湯,挑燈繡羅襪,又怎會受得那許多苦楚,萬里迢迢跋山涉水找尋奇藥?
緊繃的絃斷了,她哭得幾乎暈過去。
他抱着她徹夜未眠,天亮時入了宮,再回來時,卻是被人攙扶着進了府,眼睛上重新纏了紗布。
她悔得斷了腸,癱軟在地。
他笑着撫摸她的臉,如十里春風拂面。
“既然這雙眼這麼能招惹禍端,我留它作甚,反正有你在,你纔是我最珍貴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