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當過兵的粗人,我猜何濤可能是想說句粗話,一看見周青和阿依古麗也在,就沒好意思說,最後改說吳凱光着屁股上了岸。後來,我才知道,事實也確實如此,只是周青當時不在場,不然就鬧出了更大的笑話。聽說,吳凱差點兒因此送掉半條命,後來被送到格爾木,打了半個月點滴,才漸漸好轉。
在可可西里,海拔高、氣候嚴寒,最冷的時候,可以達到零下四十多攝氏度,幾乎接近北極的氣溫,又缺氧,稍不注意,患上一點兒小咳嗽,最後就極有可能發展成肺水腫,如果不及時醫治,就會因此送命,吳凱的運氣算是好的了。
第二天,木薩想和我們一起去巡山,他也有條槍,但周青看他情緒不太好,就安排他留在駐地,和吳凱一起看守營房。黃豆也留下了,因爲它一看到野生動物,就會興奮地吠叫不止。
楊欽開着新款JEEP4000在前面,我們的車跟在後面,開到昨天發現旱獺骨頭的地方,我們下了車,再次觀察那些淺淺的車輪印。馬帥看了一會兒,伸手捏着車輪碾過的碎土,又摸了摸旱獺骨頭,回頭看我,目光像是在詢問,我說:“看樣子,車輪印留下有兩三天了,車輪印比較輕而且車道窄,像是輛BJ2020,不是大車。”
馬帥點點頭,又說:“這些人是想速來速走,人數不多,帶的吃的也不多,旱獺骨頭是前天留下的,估計他們已經在山裡待了好多天了,吃的已經不多了。”
何濤看了看四周的山勢,說:“瞧這架勢,車要進山,肯定是走前面這條路,車輪印也是往前面去的,要不,咱們別分組了,一塊兒進山?”
周青看了何濤一眼,反問他:“你怎麼知道那車印不是假造的?盜獵者可比我們想象的要精明許多。”
現在盜獵的人已經越來越精明,知道製造一些假的車輪印來迷惑反盜獵的人或是執法者,周青的擔心不無道理。我們最後還是決定分兩路進山,一組按車印消失的方向從前方開進,我們這一組就從側面平坦些的地方進山。
車子開進山走了很遠,我們也沒有發現什麼特殊情況,周青說再往裡開開看看,我打了下方向盤,忽然發現左側方的草甸上有被車輪輾軋過的痕跡,於是乾脆停了車,叫周青他們看。
許小樂湊過來一瞧,說:“車輪印是新的,估摸着就是今天早上天亮時留下的,你瞧這草葉上還有點兒露水,很新鮮。”
我對這片地方還不大熟,就問周青,再往前是什麼地方。周青沒吭聲,想了一會兒,叫我們上車,按着車輪印往前開。車子出了山,開進了曠野,開出不久,就發現前方有一個湖泊,湖岸邊的鹽花在陽光下閃着光彩,一輛草綠色的BJ2020VB吉普車就停在湖岸邊上。
我加快速度把車開近,這才發現,那輛車的屁股後面人爲地裝了一片板刷布,這樣車子在前進的途中,板刷布就會把後面留下的車輪印掃掉,怪不得我們在荒灘邊上,找不到車輪印了,也只有被軋倒的草地纔會告訴我們有車子來過。
這種人爲的改裝當然是別有用心的,正在湖上打撈什麼的幾個人看見有車子開過來,一下子緊張起來,手忙腳亂地把小船往另一邊劃,我和許小樂同時舉起了槍,衝湖面上喊:“把船划過來,不然就開槍!”
湖上的人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想急切地逃離這個地方,手槳並用,飛快地把小船往對岸劃。我第一次用非軍事非合法的手段朝着一些老百姓舉槍,心裡猶豫着,沒敢確定是否真的要開槍,周青阻止不及,許小樂已經扣動了扳機。
一顆子彈流星般劃過,船身兩側的木板被對穿了一個洞,碎木紛飛,搖船的人被嚇壞了,急忙舉起雙手,大聲衝岸上喊:“別開槍,別開槍,我們是撈滷蟲的。”這個人裝腔作勢地喊,另外兩個人卻加速地搖船,小船又向對岸劃出了十來米。
“媽的!”許小樂罵了一聲,照準搖船的一隻手就開了槍。槍聲響過,搖船的半截手指頭血淋淋地飛出去,掉進了湖裡,一股血花濺在船幫上。旁邊的人嚇壞了,再也不敢把船往對岸搖,急忙掉轉船頭,很快地靠了岸。
周青低聲地斥責着許小樂,許小樂很是氣憤地走上去,照準搖船的後腰就是一腳,把那個人踢倒在地,罵着:“車子改裝得倒挺漂亮,你跑什麼?沒聽見喊開槍?你耳朵裡塞了驢毛?說話!”
一個人急忙喊:“我們有證,我們撈滷蟲的!你看,你看!”
他說着,急忙把懷裡的證件拿出來給我們看,是打撈滷蟲許可證。我們都沒有打開看,誰都知道,證件是可以造假的,雖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證件並不能說明問題,很多私營的礦產公司也開了證明,但並不能就此證明他們是合法的。
滷蟲是一種生長在鹽水湖裡的節肢動物,學名“鹽水豐年蟲”,俗稱“鹽蟲子”或是“豐年蝦”,是一種飼養魚蝦的上好餌料,滷蟲卵更是飼養對蝦等珍稀海產品的絕佳營養品,每噸售價可高達六十萬元,但是每年滷蟲卵的產量少得可憐。
做這行生意的商販曾經僱用大批民工,開進可可西里地區的向陽湖、苟仁錯湖、移山湖、桃湖、海丁湖等十多個湖區進行大肆捕撈,甚至貪婪地將母蟲也一網打盡,對湖區的生態環境造成了極爲嚴重的破壞。這些人所到之處,留下大量生活垃圾,而且導致草甸被毀、植被枯死、土壤沙化,許多野生動物被捕食,可可西里的生態也因此進一步惡化,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場面。
我暫且相信眼前的這三個人是來打撈滷蟲的,便跳上船,把船上打撈的幾桶滷蟲倒回湖裡。可許小樂卻不信,用槍管逼着幾個人的額頭,一遍遍地質問:“來幹什麼的?來了幾天?哪裡人?還有幾個同夥?”
被打斷手指頭的人就喊:“就我們三個,昨天剛進山,是來撈滷蟲的,我們青海人,沒有同夥。”
周青仔細檢查了那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上沒有槍,除了一些吃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就走過來,語氣嚴厲地問:“昨天在荒灘上吃旱獺的是你們吧?”
三個人搖頭說:“不是。”
周青從車裡翻出兩張旱獺皮,丟到三個人面前。三個人看了一眼旱獺皮,自知理虧,都不再吭聲,許小樂照準一個人屁股就是一腳,大聲喊道:“說話!啞巴了?”
那個人這纔開口,說:“是我們吃的,我們吃的快沒了,就掏了兩隻旱獺。”
周青立即反問:“昨天剛進山,吃的就沒了?”
許小樂又踢那個人的屁股,大聲喊:“說!來了幾天了?”
三個人只好承認,來了有半個月了,但仍然說是來撈滷蟲的,只是因爲前段日子天氣冷,湖面上有冰,上了凍,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
我反問他們:“湖面都結冰了,你們車上一牀被子都沒有,這半個月怎麼捱過來的?到底有沒有同夥?他們在什麼地方?”
三個人傻了眼,互相對望了一眼,什麼也不交代,仍然堅持說自己是來撈滷蟲的。
周青笑了笑,忽然說:“行,跟我們走,看你們也挺可憐的,沒吃的沒穿的,回頭我們送你們三個去保護區管理局。”
三個人要死要活地哀求着,又說送我們錢,又說報我們恩,死活不肯去,也不肯說出實話,蹲在地上耍賴。他們不相信,他們手無寸鐵,我們會真的開槍。
許小樂就真的把槍管子抵在一個人的額頭上,暴怒地喊:“別跟老子玩陰的,再不說,就開槍打死你!”
我以爲許小樂是在嚇唬他們,但周青的臉色嚴肅了起來,急忙喝止住許小樂,叫我們押他們三個人上車,讓我順道把那輛草綠色的BJ2020開回去。一路上,許小樂表現得十分激憤,像是見到了仇人一樣。我的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也不清楚是爲了什麼,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半路上,我們遇到了趕過來的馬帥他們,看見他們的車頂上面綁着兩個空的汽油桶,我問:“發現目標了?”
何濤可能一路上被憋得不行,沒人跟他講話,一見我問話,就急忙說:“沒見着,就發現兩個空的汽油桶,怕污染環境就順道帶回來了,咋的,你們抓到三個活的?”
回到營區,我們把打滷蟲的那三個人看管起來,吳凱有些不情願,說:“又要多管三個人的飯,趕快送走,送走!”
一路上都是許小樂押人,現在周青讓何濤替許小樂,許小樂看上去仍然很憤怒,好不容易到吃飯的時候,他的情緒才終於平復下來。
晚上是馬帥值夜班,何濤幫着看押那三個撈滷蟲的人。我知道何濤和許小樂的交情最好,就喊他出來,問他有關許小樂的事情,我覺得許小樂今天的表現有些太過於激憤。何濤沉默了許久,蹲在營房外的空地上,沒說話。別看他平時像個話癆,嘴皮子整天嘚啵嘚啵地說,現在安靜下來的時候,竟然整個人陷入了一種類似老和尚圓寂的沉思狀態。
我拍了他一把,說:“跟你說話呢,你這算圓寂還是冬眠?”
何濤咂吧了一下嘴脣,說:“都不是,我在想問題,我在想爲啥小樂的兄弟就沒躲過那一槍呢?”
“什麼?許小樂還有個兄弟?”我驚問,自從來到這兒,從來沒有人跟我提起過許小樂還有個兄弟,也沒人跟我說起過許小樂的過往。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何濤嘆了口氣,望着遠處模糊的山頭影子。曠野裡的風在吹,遠處的小河水靜靜地流淌着,寂靜得讓人覺得孤獨,讓人從心底裡透出一種無邊的荒涼。何濤說:“小樂其實有個兄弟,親兄弟,兩人一塊兒當的兵,一塊兒退的伍,一塊兒來的可可西里,去年開春,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吧……唉,咋說呢?就跟你今天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遇到一夥撈滷蟲的……”
“是嗎?後來呢?”我看何濤又停住了話頭沒往下說,就接着問。
“後來?”何濤又嘆了口氣,問我:“你今天沒開槍吧?爲啥沒開?”
我說:“像我們這樣拿槍本來就是犯法,再說,人家也沒有先向我們開槍,萬一打錯了人,怎麼辦?”
何濤一拍大腿,盯着我看了幾秒鐘,說:“我越看你越像小樂他兄弟,當初小樂他兄弟也是像你這樣,沒敢開槍,結果被人家一槍給打死了……小樂當時沒和他兄弟在一起,後來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非要把那幾個人給斃了,我們大夥怎麼按都按不住,要不是周青擋在前面,小樂可就犯了大錯誤……爲了他兄弟,他真敢殺人!”
別看許小樂平時嘻嘻哈哈的,其實卻是個很有想法的人,爲人很不錯,值得深交,也沒什麼脾氣,原來今天他之所以如此暴怒,是有這樣一番緣由的。
換了是誰,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未必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當兵的就是當兵的,性情耿直,不繞彎子,也不兜花花腸子。如果說親人的死也不能激起一個人心中的波瀾,那除非是個千古難遇的聖人或是五百年也難得蹦出一個來的大惡人。
我們都不是聖人,只是平凡世界裡的一粒沙子,渺小得可憐,風一吹就會飄得無影無蹤,只有當許許多多沙粒凝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纔會成形、成堆、成山,成爲故事,成爲風景,或者被砌入牆中,成爲頂天立地的宏偉建築。
五、押送可疑人員到保護站
“想啥呢?”何濤忽然問我。
我望着遠方,輕輕地說:“我在想,其實我們都只不過是一粒沙子,不起眼,也不入流,風可以吹走,水可以衝散,渺小得可憐,只有當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成形、成堆、成山……”
何濤瞪着我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我咋看你越來越像個哲學家了呢?咋的,剛來這兒兩天就悶壞腦子了?你沒犯毛病吧?”
我知道何濤是在拿我開玩笑,他懂這個道理,也贊同我的道理,只是他從來不喜歡直接在別人面前贊成對方的觀點,相反,他更喜歡在背後默默地給同伴以支持。我們都聽到營房後面的夜色中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耳朵再不好,也聽得出來那是許小樂的聲音。這傢伙沒睡,估計他也睡不着,今天那夥撈滷蟲的人又勾起了他對死去兄弟的懷念。
我扭頭看了何濤一眼,說:“要不,過去陪小樂坐會兒?”
何濤說:“我早發現他了,一開始沒過去,是怕打擾他懷念他兄弟……行,你說去就去。這不你都說了,咱們都是沙子嘛,聚在一起才能成形成堆……”
許小樂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縮着脖子,蹲在營房後面的空地上,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團球。我們走過去,陪他一起蹲着,誰都沒說話,都只是縮了縮脖子。
許小樂突然開了腔,低聲說:“那夥人不是來撈滷蟲的,我敢打賭,他們是奔着藏羚羊來的,就是現在藏羚羊還沒過來,也還沒有集羣,所以他們一直在等,順手撈點兒滷蟲。”
何濤沒吭聲,我小聲問:“藏羚羊什麼時候過來?”
許小樂說:“大概6月份,會從我們這一帶經過,到北面的太陽湖或是卓乃湖一些湖畔產崽,那個時候,就會有許多盜獵者出現。你不會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像是突然間出現的,然後,你就能在各個地方聽到響起的槍聲,啪,啪啪啪……還有,嗒嗒嗒嗒嗒嗒嗒……白天也有,晚上也有……”
許小樂說着嘆了口氣,把頭又縮回大衣領子裡,眼睛左右環視了一下,像是周圍的黑夜中隱藏着無數兇險的危機,隨時都會要了我們的命。
陪許小樂蹲了一個晚上,灌了一肚子風,第二天早上起牀,就覺得後腦勺嗡嗡地痛,我沒放在心上,以爲是夜晚的寒風吹的,休息一兩天,最多喝口熱湯就沒事兒了。
我們最後一次審問那三個自稱是撈滷蟲的傢伙,他們依然是死不鬆口,也不肯如實交代,我問周青該怎麼辦。周青說:“咱們得節省資源,不可能把他們送到格爾木去,那得浪費很多的汽油,我準備把他們送到最近的保護站,再由他們來處理。”
我急忙插口說:“我去吧!”
周青想了一下,說:“也好,順便你也熟悉一下這附近的情況,就安排馬帥和你一塊兒去,有他在,路上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選擇可可西里,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需要一種無比堅定的信念,我非常感激大黑,她給我已經喪失了信心的軀殼裡注入了生命的意義和信仰。(注: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車子在凹凸不平的曠野中顛簸着,盜獵者那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被掛在我們那輛BJ2021吉普的屁股後面,我看押着三個撈滷蟲的傢伙,遠處的地平線隨着車身的晃動在我的視線中上下起伏。
馬帥不大愛說話,但喜歡思考,整天整天地思考,我不知道他都在思考些什麼,但卻知道每一次遇到事情的時候,他都能及時冷靜下來並作出最客觀實際的判斷。我吸了吸鼻子,今天的陽光有點兒冷,馬帥開着車,忽然問我:“感冒了?”
沒人發現我感冒,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現在馬帥這麼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兒感冒的症狀,就“嗯”了一聲,帶着一股微微的鼻音。
後座上撈滷蟲的一個人就說:“在可可西里,生病了得趕快治,我們有個人,去年就是因爲感冒死掉了。”
我以爲那三個人是爲了發泄對我們遣送他們的不滿,故意說話恐嚇我,就根本沒放在心上。我知道感冒得趕緊治,拖久了會成重感冒或者更嚴重,但始終不相信,我還這麼年輕,倒黴的事情會落到自己頭上。
車子顛得很不舒服,三個撈滷蟲的人卻說:“你們的車真好,開到現在也沒壞,我們來的時候,一路上車都壞了八次。”和被看押的人聊天套近乎是不對的,特別是在這種不見人煙的地方,很難說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我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煩來,就讓他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