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拉開了許小樂,沉默了很久,才說:“卜世仁,我問你,你殺藏羚羊那會兒,有沒有想過自己就是在犯法?那麼多活生生的生命,你也下得了手?你也知道講兄弟義氣,你的弟兄死了,你心疼。藏羚羊已經快被你們這些盜獵的打得絕了種,你怎麼就不心疼?”卜世仁不吭聲,像啞巴一樣。天黑了下來,荒原上很靜,只有風聲,所有人都瞪着卜世仁,沒人說話。
晚上是馬帥值夜,馬帥是個不大容易交流的人,更不會和卜世仁說半句話。我估計今天晚上,卜世仁連一塊兒麪餅也吃不到。餓一整天,算是給他的一點兒小懲罰,也是我們和周青商量好的計策之一。
半夜,馬帥叫醒了我們,說是發現有一批藏羚羊從附近過去,他聽見了藏羚羊的蹄聲有些驚亂,可能正在被盜獵者追殺。我們一下子從被窩裡跳起來,快速地套上衣服,抓起槍,跳上車,向馬帥所說的事發地點開去。爲防止卜世仁趁亂逃走,周青安排吳凱留守營地。
車子往東北方向開去。在車頭燈的照射下,我們發現前方很遠的地方似乎有幾束車燈在晃動,看上去有些模糊,但我們聽得見藏羚羊在驚恐中狂奔的聲音,蹄聲非常雜亂,卻還沒有跑散。盜獵者抓住藏羚羊在夜間膽小趨光的特性,他們打開了所有的車頭燈,把藏羚羊圍在中間。幾十只可憐的藏羚羊在車燈照射的一片空地上擠來擠去,互相踐踏。一輛盜獵者的車頭上綁着長長的硬木條,直接衝進藏羚羊羣中,將可憐的藏羚羊橫掃在地。盜獵者舉起手中的槍,槍管子從車窗口伸出去,準備開槍。
“糟了,他們要打藏羚羊了!快點兒開!快!”周青神情焦急,一個勁兒催促楊欽趕快開車。車子已經開到了最大速度,漸漸駛進射擊範圍,我們也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槍。盜獵者的第一聲槍響起的時候,我們也開了槍。盜獵者很精明,一聽到槍聲不對勁,立刻就發現了我們的車,開始還準備逃跑,後來發現我們來的車只有一輛,就立即改變了主意,跳下車來,藉着車身爲掩護,轉而向我們開槍。
可可西里的地面很不平整,到處是土坡溝坎。我們也下了車,藉着沉沉的夜色,隱藏在土坡下面,向盜獵者開槍還擊。膽小的藏羚羊已經嚇得不敢動,它們只知道擠在一起,跪在地上,在車燈照射的範圍內發抖,不敢移動半步。槍聲在響,可憐的藏羚羊被槍聲嚇得幾乎要崩潰,全身戰慄得像是在篩糠。
流彈在半空中亂飛,槍聲入耳不絕。無法想象,在人們所說的“青色的山樑”“美麗的少女”之地,竟會出現這種真槍實彈的混亂情形,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在國外的某些戰亂地區,反動組織與反暴武裝力量對抗的場景。
子彈在我們面前的土坡上打出一個個彈坑。雖然周青事前就一直勸誡我們不得已開槍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分寸,但是實際上,只要開了槍,就誰都無法保證分寸。畢竟子彈沒長眼睛,有些時候,雙方都是被對方的火力壓得無法擡頭,完全是憑着感覺開槍。在這樣黑的夜裡,把人打死了還是打傷了,也只有事後纔會知道。
這兩天,何濤的關節炎有點兒發作,夜裡很冷,他用力爬過一個土坑,冒出半個頭,正準備向盜獵者的開槍,一顆子彈飛過來,把他的棉大衣袖子穿了個洞。我看見何濤打了個哆嗦,不知道子彈穿透了他的胳膊沒有。我爬過土坡,繞到另一邊的一個土溝下面藏好,舉起“九五”,從瞄準鏡裡望出去,看見一個手裡抱着小口徑步槍的中年男人正在對他身旁的兩個人喊話,我認定那個人是個小頭頭,就扣動了手中的扳機,子彈準確地打中了他手中的槍,他的槍崩飛出去。
那個人一愣,急忙從同夥的手中搶過一條槍,朝着我趴的地方猛烈地射擊。子彈狂風密雨般地從我頭頂上飛過,嗖嗖地劃出一道道流線。這個盜獵隊伍的人並不多,也就五六個人,卻開了三輛車。他們藉着車體和土坡掩護,向我們開槍。我預感到照今晚這情形打下去,不是死就是傷,否則的話,就很難控制住對方的勢頭。我悄悄地向旁邊爬出五米多遠,躲開射擊最密集的區域。我剛爬到地方窩好,就聽到旁邊的坑裡傳來周青的一聲慘叫,周青中彈了,不知流彈打中了她身體的哪個部位,她被打中的時候,叫的不是很大聲,但一定很痛。
我一咬牙,翻過土坡,藉着面前的一蓬野草爲掩護,把槍管子從野草叢裡穿出去,瞄準剛纔那個人開了槍。我沒有要他的命,但卻連開了兩槍,兩顆子彈分別打中了他的左右手,子彈不至於把他的雙手完全打殘,但估計他以後不能再拿槍了,也就不能再進可可西里打藏羚羊了。那個人的雙手崩出兩團血花,手裡的槍也拋飛了出去。他大聲驚叫着,招呼他的同伴往後退,一邊退一邊伺機逃跑。我又瞄準了另一個槍手的手,我不想打死他們,但要讓他們以後再也摸不了槍。
子彈飛射出去,呯一聲打在那個槍手的額頭上,一槍致命。開槍的不是我,子彈是從我身邊另一側較遠的土坑裡射出的,因爲夜色黑,看不是太清楚,好像是許小樂,又好像是楊欽,我無法確定。
爛了雙手的盜獵者大聲呼喊他的同伴,關掉車燈。荒原上一下子全部黑了下來,什麼都看不到,只能憑着感覺,胡亂地向對方陣地上射擊,壓制對方的火力,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黑暗中聽到吉普車發動的聲音。
“不能讓他們跑了!”許小樂大叫着跳出土坑,要追過去開槍,被楊欽一把拉了下來。一大片子彈從許小樂剛纔站的地方呼嘯而過。盜獵者要逃跑,心裡就會特別慌,衝着黑暗中四處亂開槍。子彈不長眼地亂飛,橫七豎八地從我們頭上飛過,交織得像一張網,我們暫時都沒敢亂動。我聽見吉普車的聲音從耳膜中劃過,就憑着感覺開了一槍。
黑暗中,我聽見對面傳來呯的一聲響。聽聲音,那顆射出的子彈像是打中了一輛車的油箱,接着就聽見盜獵者中有人喊:“媽的,漏油了!”
另一個人焦急地喊:“快,快快快!換車!”
另兩輛車正從黑暗中駛出去,我照着車子開走的方向射擊,子彈像是打中了後窗玻璃,玻璃震碎的聲音和子彈呼嘯而來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不知這些盜獵者的車上裝備了多少箱子彈。爲了逃命,盜獵者一邊開車逃遁,一邊不停地向我們射擊。車子漸漸地開走了,逃出了我們的射擊範圍。我和馬帥、何濤跳出土坑,準備上車繼續追擊,許小樂喊:“別追了,周青受傷了!”
楊欽跑出去,打開車頭燈,從後車廂裡抱出醫藥箱,準備給周青裹傷。一看傷勢,我們都吃了一驚。周青不是被子彈擦傷了,也不是身體的某個部位被穿了個孔,而是左手的兩根手指被流彈崩斷了—無名指完全崩斷,小指還殘留了一小截—傷斷處正往外冒血,周青咬着牙,一聲不吭。
“媽的!”許小樂咬牙罵了一聲,抄着槍跳出去,鑽進車子,呯一聲關緊車門,用力地發動了車子。
“你要幹什麼?下車!”我知道他要去追那夥盜獵者,但是他一個人去有什麼用,窮寇莫追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何況現在就是追也追不上了。
許小樂咬着牙,已經發動了車子,紅着眼衝我大喊:“你讓開!不然我就撞死你!”他緊握方向盤,衝着攔在車頭前面的我暴怒地大吼,太陽穴旁的青筋鼓成一團團疙瘩。
“你撞一下試試!”我也來了氣,衝到駕駛室旁,從半開的車窗裡一把揪住了許小樂的衣領子,把他的上半截身子從窗口裡拽出來,照着他的半邊腮幫子揮出一拳。拳頭揮出去,最終還是沒有落下,打誰也不能打兄弟,我硬是收回了手,喝令他下車。
許小樂愣了一下,瞪着眼和我僵持了幾秒鐘,終於下了車。馬帥正在給周青裹傷,我問他:“斷指呢?”
馬帥看都沒看我一眼,熟練地上藥、裹傷,然後說:“你以爲還接得上?這裡又不是醫院,再說,早打爛了!”
楊欽和何濤站在一邊,都陰沉着臉不說話。何濤衝旁邊的地上努了努嘴,我藉着車頭燈的光線看到在周青身邊不遠的地方,一叢草根裡面有一小截手指頭,下面已經被打爛了,只看得出上面手指甲的部分。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也許不少人都曾聽說過一些社會上的違法犯罪事件,但是有誰會想到在可可西里,這些犯法之人又是多麼猖狂?沒來可可西里之前,我對此沒有任何意識,現在才隱隱地感覺到,這裡已經不再是人們眼中的樂土,而是塊不祥之地。
估計周青被流彈擊中的時候,她的手正扶在土坑邊上,流彈正好擊中她的左手。當時她只是本能地慘叫了一聲,後來就再也沒有聲響。我們都知道很痛,只是她一直咬着牙忍着痛,不想因此而令我們分心。
周青的額頭上在往外冒冷汗,但她緊咬牙關,一聲不吭。我想起那個被我打爛了雙手的盜獵者,估計那個人此時此刻正躲在車裡,同樣也是痛得錐心刺骨。人與人之間爲什麼就不能和睦相處呢?爲什麼一個非要去當“耗子”,而另一個又不得不做“貓”呢?僅僅是爲了食物?
就眼下來看,僅僅是爲了填飽肚子可能已經不是最好的解釋,暴漲的利慾心,讓那些曾經貧窮只求溫飽的可憐人漸漸變成了可恨的人,這些人的悲哀已經不能算是悲哀。這種利慾心正在無限地膨脹,慢慢地向更大的區域和範圍擴展,漫及更廣大的人羣,卻又無法得到扼制,這纔是真正的悲哀。
我想起何濤的胳膊上好像也被子彈打中了,不知道傷到沒有,就問他有沒有受傷,何濤搖搖頭,說:“咱當兵的,知道防備呢,就是被打中了,也不稀奇。”我拉過他的袖子一看,還好穿得厚實,只是袖子被對穿了個洞,洞口的棉絮像爆米花似的翻開了花,但沒傷到胳膊,子彈擦着皮肉而過,算是幸運的。
裹好周青的傷後,我們向對面走去,楊欽把車子慢慢地開過去。在車頭燈的照射下,我看見盜獵者逃走時留下了一輛車,油箱被我打爆,油早已經漏光,車上到處都是彈孔,周青心痛地說:“可惜啊!這片草要不了多久就會枯死了。”她說着,踢了踢被油浸透的土地。
不知道是誰後來開槍打死了一個人,死的那個人臉朝上仰躺着,彈孔在額頭偏左一點兒的地方—“八一槓”的子彈孔。血還在慢慢地往外滲,他看起來很年輕,也就是二十多歲,年齡上和我不相上下,只是看起來污頭垢面,具備了十足的盜獵者的特徵。
“誰開的槍?”周青有些生氣地問。
沒人吭聲,雖然一開始就說好了儘量不往要害處打,但是真正一交了火,誰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命都要隨時交上去,哪還有時間顧及這些?我們幾個開槍的人心裡清楚,照這槍法,又是“八一槓”槍彈的彈孔,開槍的如果不是馬帥,就是許小樂。許小樂不吭聲,半垂着頭;馬帥在擦他的槍,使勁地擦,也不說話。
周青也清楚形勢所迫,她也不再說什麼,只是說要把屍體和車子處理一下,就走過去看那羣可憐的藏羚羊。盜獵者把車頭燈熄掉的時候,一些膽子稍大些的藏羚羊在黑暗中摸黑逃走了,剩下一些膽小的藏羚羊跪臥在地上不敢走,只是在縮着頭髮抖。
看見有人提着槍走過去,幾隻藏羚羊抖得更加厲害。這幾隻都是母羊,大着肚子,它們正準備北上,半路上和別的藏羚羊集羣。但現在它們的隊伍被盜獵者打散,有一隻母藏羚羊已經被打死,肚子上到處都是彈孔,血汩汩地往外冒,突突地,像是許多個小泉眼在往外噴水。看到藏羚羊懼怕我們手中的槍,周青叫我們站遠一點兒,別靠得太近。她走過去,看剩下的幾隻母藏羚羊有沒有受傷。有幾隻母羊大着膽子站起來,往周青面前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下去,低低地垂下頭,下巴幾乎要碰到地面。等到它們再擡起頭哀求的時候,眼眶中都蘊滿了淚水。
何濤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小聲說:“瞧瞧,做母親的多偉大,要生娃了,求我們放過它們肚裡的娃。”
我們都呆住了,許小樂看着那幾只藏羚羊,嘴裡喃喃着:“還好吳凱沒來,要不然,那傢伙一見這陣勢,準哭得稀里嘩啦的,跟開閘放水似的。”
我看見一隻母藏羚羊站起來的時候,前腿上有傷痕,可能是流彈飛過的時候擦傷的。我把槍遞給楊欽,從醫藥箱裡找出點傷藥和紗布,過去給那隻母羊裹傷。看見我走過去,那隻受了傷的母藏羚羊害怕地往後躲,渾身抖得更加厲害,它的四條腿打着哆嗦,差點兒跪在地上,可能是我身上的殺氣令它害怕吧。周青讓我慢點兒步子,彆着急。她幫我抱住那隻受傷的母藏羚羊,我往傷口上抹藥,藏羚羊腿上的肉已經被子彈擦爛,皮肉翻卷,讓人看得心疼。
我裹好傷,輕輕摸摸那隻母藏羚羊的嘴巴,它哆嗦着朝我的掌心裡吐了口熱氣,像是躲過了一場大難。我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藏羚羊,藏羚羊真的長得很可愛,身上的毛又絨又軟又輕,特別是一雙漂亮的大眼,像小姑娘的眼睛一樣閃爍着黑寶石般的光彩。現在,這樣一對漂亮的大眼睛裡卻含滿了熱淚。藏羚羊那漂亮的睫毛已被淚水打溼,它眨了一下眼睛,兩顆微帶着溫熱的淚珠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讓它們趕快走,再不走趕不上隊伍了。”周青在一旁提醒我。
我們再次檢查了其他的藏羚羊,還好,其他的羊都沒有受傷。我們一起趕這些藏羚羊,讓它們去和逃散的隊伍會合。幾隻藏羚羊見我們沒有加害它們的意思,逃難般飛快地向遠處跑開,它們要趕快地逃,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我們都以爲這幾隻母藏羚羊一逃之下,肯定像陣風一樣,飄得不見了蹤影——藏羚羊行動敏捷,奔跑起來的時候,像風一樣輕巧。可這幾隻母藏羚羊跑出一段路後,回頭見我們沒有開槍,也沒有追它們,竟然停住了,站在原地。確認我們不是盜獵者之後,那隻受了傷的母藏羚羊竟然又緩緩地跑了回來,感激地向我們告別,它走過來舔舔我的手,又舔舔周青左手上裹着的厚厚的紗布,它眼裡含着感激的淚,又飛快地跑開了,和另外幾隻母藏羚羊會聚到一起,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我一早就聽吳凱說過,藏羚羊是通人性的,會流淚,像個姑娘一樣流淚。可愛的它們有一雙無比美麗的大眼睛,當你看到那樣漂亮的大眼睛裡流淚時,就會像看到自己心愛的姑娘流淚一樣,你的心會痛,會抽搐,會整個碎掉!
我看見藏羚羊哭着離去,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樣多情溫順的動物可愛得讓人心疼,盜獵者怎麼狠得下心,下得了手?不知道是誰給可可西里取了這麼個名字,譯名就是“美麗的少女”,現在,就是這樣“美麗的少女”在被殘忍而無情地糟蹋着、蹂躪着,那些盜獵者不僅僅是殘忍的“劊子手”,還是不折不扣的“強姦犯”!
每個人的心都很沉痛,喘不過氣。在可可西里,有人受傷很正常,有人死亡也很正常,但是讓一個物種在短短几年時間內由一百多萬只銳減到只剩兩三萬只,那就絕不正常。也許,死人和死羊的悲劇並不能令那些爲金錢而狂熱的盜獵者感到惶恐,只是,不知道當有一天,他們或者他們的子女也像如今的藏羚羊一樣被人殘害或是蹂躪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想起被自己獵殺的藏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