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汝州南下,穿越方城埡口,直抵荊襄。雖然襄漢漕渠沒有打通,但千百年來,這條路都是溝通南北的一條極爲重要的通道。從中原至荊湖,都得走這條路,無論春夏秋冬,路上的行旅永遠不見少。
不過如今正值炎夏,爲了避開太陽升起後的暑熱,道上的車馬旅人都會選在大清早動身。
啓程時,天還是黑的。先披星戴月一個時辰,再頂着晨光一個時辰,地面便會燙得馬蹄都不敢停步,只能歇到路邊的避陽處,一直得歇到傍晚才能再次起身。
而這也給了路邊茶棚、酒店帶了來讓人欣喜的收益。能出外遠行,無論是爲了何事,都少有人會窮到坐在樹蔭下拿着草帽扇涼,而捨不得掏出幾個銅錢,買上一盅涼茶、一碗淡酒。
開在方城埡口南端的一間腳店,即賣茶又賣酒,不過是間草屋,門外還支了個棚子,裡外七八張桌。但自從襄漢漕運的工程開工之後,生意好得讓店主做夢都在笑,只恨不得一年有四個夏天,十二個六月或是七月。
晚上有下了工的廂兵和工匠來買酒,白天門前則停滿了商旅的車馬。裝錢的木盒子一天就能裝滿,叮叮噹噹的脆響總是不停地響起,店主時不時地就掐上自己一下,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僅僅是店主如墜夢境,就是老走這條路的商人也對草棚中的客人人數感到驚訝。一個坐在牆角的老傢伙,就在跟着他的晚輩在感嘆:“換做是慶曆年間,這個時候店裡可不會坐上這麼多人。誰人敢走夜路啊?被劫的商客,一個月好歹也有十來回,有的連腦袋一起被劫了。多少人寧可被曬得中暑,也不敢拿性命去貪些早晚的涼風。”
老頭子可能是耳背,說話的聲音很大,不僅是他的晚輩,店裡面的人可都聽到了。店家連連點頭稱是,他還認得這位走了三十多年方城道的熟客。
“老丈說得正是。也是如今太平盛世,道上無賊,換做是十幾二十年前,不結成大隊,誰敢在夜裡單身行路?”一名長得乾癟的商人接着口,洛陽雅音標準得很,但尖尖的鬍子,消瘦的雙頰,讓他看着活脫脫一隻山羊。
太平盛世?有些人嘴角就翹了起來,但沒人會在這個場合將自己心裡話給說出來,悶頭喝茶喝酒。
“還是保甲法的功勞。”與前一名像是山羊投胎的瘦商人有着明顯的對比,一個挺起的肚子讓他身上的衣服比常人要多耗上三尺布的胖商人,則讚賞新法中的一條,“之前沒有保甲,捕盜得靠縣裡的弓手,想想他們有幾個會與賊人拼命?也就是有了保甲之後,就算來了一夥盜匪,在鄉里面就給射死了,拿了去縣裡州里請賞。淮左郭七都聽說過吧?熙寧八年在淮南的時候,俺可是親眼看見一個莊子的保丁把他活捉了送到縣裡去。他領着二十幾個馬賊橫行淮泗十來年,就在小村子裡翻了船。手下給殺了精光,自個兒沒幾天就給處了磔刑,四分五裂地吊在泗州的城門口。”
“保甲法爲什麼能捉賊?就是把人當賊防着!”有一箇中年人明顯是喝多了,紅着臉大聲道:“俺去年回鄉裡走親戚,坐下來還沒來得及上茶呢,保正就溜過來問了,上查三代,下查子孫,就差問生辰八字了。問得那麼細,俺還以爲他家裡有要嫁人的女兒想便宜俺。”
他的話說得有幾分刻薄,倒引得店中一陣呵呵輕笑。
“有犯知而不告者,依連坐法處罰;強盜在保居留三日者,鄰居不知情亦科罰。凡有行止不明之人,本保亦須覺察收捕送官。保正也要爲自家着想。”坐在另一桌的一名書生冷笑着說道。
這名書生不過二十多歲,但他並不是單獨出行,而是一大家子三四十口。僕人在外面看着車子,女眷也留在樹蔭下的車上,而在店裡休息的七八人,全都是讀書人打扮。領頭的老者五十多歲的樣子,而這名書生,看年紀相貌應該是老者的子侄輩。
書生看模樣就是讀書人,一大家子的氣質都是如此,應該是書香門第,但他們穿着上卻普通得很,幾乎都是布衣,就連看起來輩分最尊的老頭子,也是一身式樣樸素的靛藍色細麻布裁製的衣袍,腳下也不是官靴,而是鞋子。但偏偏外面停着的兩輛車馬,都有着唐州衙門的印記,應該是在前面的驛站剛剛換過。
除了這一家子之外,店裡的全都是走南闖北的商人,或許其中有幾位識不得幾個大字,但其中的每一個,都有着一雙靠着走走南闖北的經驗而磨鍊出來的敏銳眼力,該看的都看到了。
胖商人的聲音變得恭謹起來,“衙內果然好見識,小人等可想不到那麼多。”
“衙內可當不起,叫聲秀才也就行了。”書生看看另一桌的老者,笑道:“家嚴也不過有個教化的差事而已。”
“教書先生?看着不像啊……”胖商人納悶了一下,隨即醒悟,“啊,俺知道了。莫不是縣裡、州里的教授吧?”
縣學、州學裡的教授、博士之類的學官不算正牌子的官員。儘管吃着朝廷的祿米,用着官府的車馬,但這些職位都是安排給那些考不中進士的特奏名,沒有品級,也就是不入流。張出招牌來,也沒人會怕,幾名商人也坐得安穩。
不過奉承話還要說:“官家降詔辦學。如今縣裡辦縣學、州里辦州學,學校起了不少,就是缺個能教書育人的先生。看令尊的模樣,才學必然極好的,到了州中,少不得能教出幾個進士出來。”
年輕的書生聽了便是一笑,這麼粗鄙的奉承他並沒有放在心上。而那老者看見兒子隱了身份,與商人們聊着天,眉頭就有些皺。他不喜歡說謊,但要他大張旗鼓地表明身份也不覺得有必要,乾脆就坐着不說話,只喝茶,讓晚輩去招呼。
老者其實也有些體會,新法雖然不合人意,但也不是全無用處。保甲法勞民傷財是一樁,壞了邊州的鄉兵之法也是一樁,但在平靖地方、編戶齊民上,比過去要強了不少。
比起仁宗的後半段天下盜賊風起的慘狀,如今道路上已經是安靖了許多。仁宗時的盜賊,許多都是百姓的身份,只是穿州過縣做上一票,然後拿着贓物回家享受一陣,這樣的賊人總是最難剿的。
而保甲法實行之後,天下各路的農民都要趕在冬天農閒時操演軍事,一個百戶人家的村莊,少說也有兩百多保丁,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且通過編訂保甲,官府對鄉村的控制力也上了一個臺階,忙時務農、閒時爲盜的許多賊人,連逃都沒逃掉。
一輛有軌馬車沿着軌道呼嘯而來,距離草廬只有幾十步。老者擡起頭來,雙眼緊緊追隨着馬車消失的地方。
另一邊的胖商人也是伸着脖子直盯着滿載着充作路基卵石的馬車,方纔他們已經經過了正在忙碌中的工地,兩頭並進的軌道,還差十里左右,就能匯合在一處。
“太平車能載五六千斤,卻需馬騾十數。這跑在軌道上的馬車,前後四節,載貨上萬斤,就只需兩匹駑馬。”他回頭看看自家的車馬,長嘆了一聲,“省得太多了。”
老者身邊的另一名讀書人低聲說道:“難怪韓岡敢接下襄漢漕渠的這個差事,只要有了軌道,直接就可以跳過方城埡口這一段難關。可笑天下的礦山、港口都已經修上了軌道,就沒人想到用來修做官道,還得韓岡自己來說。若是有一人想到,韓岡也不能獨佔其功。”
“不知端叔如何看韓岡?”老者聲音同樣的低,但他們稱呼當今京西都轉運使時的口吻,其實已經暴露他的身份。
應該是以“端叔”爲表字的年輕人,不說韓岡的功勞,卻道:“父母居於隴右,賊虜在側。其爲獨子,卻任官中原。他事不論,只孝道一事,便不可取。”
老者點點頭,這話說的是不錯的。
只聽那端叔又低聲道:“文正公爲人至孝,韓岡單就此事上便去之甚遠,他事更遠有不及。”
自立國至今,能被稱爲文正的可就那麼幾個,眼下能與話配得上的,只有一個范仲淹。老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新任信陽軍知軍範純仁。
範家以忠孝傳家。范仲淹二歲而孤,其母改嫁後將其帶到朱家,改名朱說。等到范仲淹成年考中進士後,又改了回去,而他之後又爲其繼父請求贈官。
到了範純仁這一代,範家的幾個兒子同樣是孝順。範純佑、範純仁等人,都是一直隨侍在父母身側,直到范仲淹去世後,範純仁纔出來做官。而且在做官的同時,範純仁還在照顧着他的長兄範純佑。範純佑有心疾,疾作則數人不能治。範純仁爲了照顧他,推辭了好幾次提拔。
端叔若是稱讚自己,範純仁不會樂受,但稱讚范仲淹,範純仁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韓岡乃是當世奇才,”在孝道上,範純仁不值韓岡所爲;但他對韓岡的能力則評價很高,“眼下的有軌馬車便是一樁。在關西、在京城、在廣西,軍政二事都讓人只能自嘆不如。因爲羅兀城之事,他在環慶軍中,名聲也是極高。端本你在鄜延,應該更清楚。”
端本,或者說範純仁的弟子李之儀——他表字端本——在鄜延路任職多年,當然瞭解韓岡在鄜延軍中的人望,同時也瞭解韓岡的人脈關係:“韓岡與種誼之子種建中份屬同門,與種諤之子種樸同樣交情深厚……”
範純仁笑容有些發苦,而後就長嘆了一口氣。
他是反戰的,所以跟鼓吹對西夏開戰的種家翻了臉。自從橫山一役後,西夏兩年來都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範純仁只希望這樣的太平日子能持續下去,就算持續不了,也不該由大宋這邊主動打破,爲三兩人功名利祿之心,而遽興兵事,對國家、對百姓絕非好事。
範純仁反對開戰,李之儀是他的弟子,便在鄜延路反對戰事。現在範純仁調到了信陽軍,而李之儀更是被貶去了辰州,一同南下。
範純仁歉然:“只爲此事,倒是連累了端叔。”
李之儀灑然一笑:“只緣國事,何談連累。”
又是一列有軌馬車滿載着築路材料飛馳而過。範純仁低頭喝着鄉里的粗茶,李之儀的灑脫讓他很是欣賞,至於韓岡,範純仁只想着與之會面時,該怎麼勸說於他。
若能說服韓岡,阻止戰事,當能多上一份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