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這個地名喬二苟知道,戍邊這個詞,喬二苟也明白,兩個詞合起來的意思,他一樣清楚。
若是臉上刺字,那是發配充軍,本來喬二苟以爲會被這樣處置。——充軍可不是當兵,是在軍營裡面做雜役,吃得最少,幹得最累,逃得最晚,死得最早,若是充軍在邊地,多半就等不到刑滿釋放的一天。
可現在字刺在手背上,又是戍邊,這是當官軍、吃官糧了嗎?雖然這不比在京城做乞丐的舒坦,但好歹能留下條性命,比配軍要強。
但喬二苟的美夢很快就被打破了。
改頭換面的乞丐們被集合在大營門口,原來載着他們過來的貨運大車換成了客運的四輪馬車,還有一隊比軍營中的同袍,看起來更加彪悍的軍漢正等着他們。
在大門前等了一陣,那些軍漢也沒什麼動作。喬二苟的手上一陣一陣的刺痛,他心裡開始擔心傷口會不會爛掉。抱着右手,不想惹事的他蹲在了靠邊的位置。
一名軍漢來回踱着步子,最後晃了過來,喬二苟忙起來讓開,賠笑道:“官人……”
“什麼官人?”喬二苟剛開口,那軍漢就瞪起眼,“俺哪裡像官人了?叫俺十將。等指使過來,你們再喊官人。”
十將是一都中的小軍頭,比都頭低,比隊正高,的確不能算是官。
這位十將將一衆乞丐看了一圈,陰森森地道,“你們仔細別犯了事,讓指使拿鞭子抽你們。一路都聽話點,想吃殺威棒,現在就說,免得道路上傷了還要人服侍你。”
喬二苟討了個沒趣,小雞啄米般地點頭退開。剛退回來,旁邊就擠過一個人,一張讓人厭惡的笑臉,“原來二狗哥也來了,小弟真是瞎了眼,方纔都沒看到了。”
喬二苟定睛辨認了一下,放鬆下來,“是李花子啊。”
“現在可不是花子了。”李花子咧開嘴,身上乾乾淨淨,但一口爛牙卻是污糟得讓人噁心,他故作神秘地低聲道:“你聽說了沒?”
“聽說什麼?”
“李大官人啊。”
“哪個李大官人?”
“還能有哪個李大官人?”
兩個人的對話彷彿在打啞謎,但喬二苟聽明白了,也知道是誰,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娶了妻,捐了官,妾室成行,兒子一堆。場面上光鮮得很,但他出身是乞丐,營生也是乞丐,是京師中有字號的丐頭之一。尋常人說李大官人,可能性多了去,但乞丐中提到李大官人,那麼就只有一個。
“他怎麼了?”喬二苟張望一下左右,也同樣低聲,“這一回,哪個頭領都沒送來,是不是出了事。”
“他啊,”李花子捂着嘴,卻沒遮住幸災樂禍的笑容,“前幾天過堂,被挖出了舊賬。”
“舊賬?”喬二苟哎喲一聲,“這不是死定了?”
李大官人在乞丐中素來是個名人。一個丐頭出身,平素裡做買賣,便是拐了好人家的小孩來,女的留在家中淫辱一番,然後遠遠地賣出去,男的就挑斷腳筋,毀了相貌,然後拉出去行乞。父母看見都認不出,後面有人盯着,小孩兒也不敢認。
每天這些孩子都要上繳討來的錢,討了再多也吃不飽,到最後沒一個能活過五年。李大官人呢,一看到人死了,就丟出去喂狗,最是狠毒不過。而他最狠的一面,是將小孩兒砍了手腳塞進罈子裡養起來,十個裡面不定能活一個,但活下來一個,一年就能帶來上百貫的好處。
手中掌握了這麼十幾二十個殘疾乞丐,每年都是幾百貫的收入,再摻和些其他買賣,那就是上千貫了。可爲了這上千貫,禍害了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大多數丐頭都看不過眼,暗地裡咒他生兒子沒屁眼。但京師中能買房買馬的丐頭,就他一個。其他的丐頭,有錢歸有錢,最多在城外買個小院子。
更是因爲有了錢,李大官人手底下的亡命之徒也有好幾個,奪田、奪產的事情也沒少做,手底下的人命官司堆起來能有一人高。
聽到這樣的一個人的壞消息,喬二苟半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平素裡最多也只潑人一身糞水,那等絕子絕孫的陰毒勾當,喬二苟可從來沒幹過。
“可不是就死定了。”李花子嘬着牙花子,對喬二苟道:“俺聽牢裡的孔目說,當天這案子就報上去了。太后娘娘大怒,不但定了凌遲,還把李知府叫了過去一陣痛罵。”
“太后都知道了?”喬二苟吃了一驚,這不是捅到天上去了嗎?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讓太后知道?”
朝廷每年秋決名單,皇帝、太后都是要過目的。而京師裡面發了大案,又有誰敢滿着太后而不上報?
李花子先向軍漢那邊張望了一眼,手臂一伸,摟過喬二苟的脖子,將聲音壓得更低:“你家的劉黑頭,這一回,那顆黑頭多半也是留不住了。十幾家丐頭,家全都給抄了,家裡的人不分老幼也都給抓起來了,運氣好發配雲南,運氣差就全家死光。就像那位李大官人,手上苦主太多,被判了凌遲。過兩天就行刑。”
凌遲!喬二苟渾身一個激靈。
他可是看過凌遲的,前些年有個宗室打算謀反,給抓了起來,有兩個想要跟他一起謀反的蠢貨,一個被判了腰斬,一個就被判了凌遲。
行刑的那一天,法場那是人山人海,住在京城內的人,怕是有十分之一來看熱鬧,比大賽馬場和大球場人都多。喬二苟也擠過去看了。
一開始的腰斬就已經很慘了,在鍘刀上被攔腰斬成兩截,只剩半截的人,拖着腸子慘呼了許久才死。喬二苟感覺他叫了足足有半刻鐘,跟他一起去的也有說一刻鐘,也有說兩刻鐘,總之感覺很長很長。
可腰斬雖長,卻不如凌遲。人犯給綁在柱子上,腳下放了個大瓦盆,裡面都是灰。劊子手就提着一柄牛耳尖刀,在那人犯身上一片一片地把皮肉割下來,丟進腳下的灰盆中,血也是流到盆裡,一點也沒外濺。一千多刀後,柱子上就只剩骨突突的一個紅人,皮給割乾淨了,紅的肉、白的筋,還有肚子上的一塊黃色肥油,都是血淋淋,可人還活着,還在有氣沒力地慘嘶着,一直叫到兩千多刀後。
這一場戲,喬二苟看了足足兩個時辰,看到一個大活人變成了瓦盆中的一堆碎肉,事後他回去,做了整整三天的噩夢,幾日沒有吃好一頓飯。
想起舊事,李花子的聲音聽在喬二苟的耳朵裡,就變得分外陰森,“他的兩個兒子都要陪着一道上路,菜市口上的梟首一刀等着他們。可惜我們看不見了。”
李花子與喬二苟說了一陣話,又悄然離開,看着他轉頭又找上一人,喬二苟心想,這樣的人,難怪能夠左右逢源。還有那些被捉走的丐頭,喬二苟私下裡恨不得他們去死,但表面上,也要爲他們唏噓幾分。
不過那個劉黑頭,喬二苟在他門下快十年了,對人還是夠仗義,拿完份子也會給人留下吃碗湯餅的錢。想到他就要被處死,喬二苟心中一股兔死狐悲的感慨還是免不了。
坐在牆角邊,望着門前的車馬、軍漢。
守在門前的這一羣軍漢。幾個坐在馬車邊,經過喬二苟的仔細打量,都是要走遠門的裝束。兩個軍漢在那邊不知說了什麼笑話,一羣人在哈哈大笑。另一頭是一對夫妻,看起來才結婚的樣子,丈夫是軍漢,渾家來送行,手裡提這個包袱,拉着手說話。渾家抹眼淚,丈夫直嘆氣,一對兒難捨難分的模樣。
喬二苟明白,這隊人馬,將會押送他們南下什麼雲南路。
又等了一陣,軍漢們終於有了動作,但他們並沒有立刻趕喬二苟等人上車,而是先過來幾個人,先給喬二苟右腳上給拴上了繩子,然後又拴上了旁邊的葉小三,接着又加了三個人。五人一組,被一根繩子連在了一起。
喬二苟原本篤定的判斷,這下又沒了把握。心中惶惶不安,這是要上法場嗎?他圍觀過不少次法場,要處死的罪囚,都是全副鐐銬枷鎖,腦袋跟手綁一起,腳上也套一條兩尺長的索子,讓犯人只能走不能跑。
旁邊就是十幾個人拄着長槍,稍外一點,還有人提着神臂弓,儘管人人都是百無聊賴的懶樣,但看見周圍戒備森嚴,兵器羅列,喬二苟都不敢亂動一下。身邊的葉小三更是嚇得差點就要漏尿,眼淚水也是咕嘟嘟地往下滾。
“別怕,到了地頭就給你們解開。”過來綁腳的倒是個和氣人,對葉小三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後生好聲好氣地說話,“到了那裡有房住,有地種,只要老實肯幹,也不會再餓着,日後還有自己的產業。”
“李老實,話挺多啊!”
聽到這個聲音,正說話的李老實立刻閉了嘴,慌慌張張地站起身,與其他同袍們一起向來人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