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震謙抱着陶子回了宿舍。
燈光下,她的狼狽,較之操場的月光裡,看得更加清楚。
出了一身大汗,衣服全都溼透,頭髮更是浸溼糾結在一起,臉上汗水淚水交雜,還有草地上躺過沾上的泥,被水潤溼揉開,臉上黃一塊灰一塊,如一隻小花貓一般……
這樣的她不是最美的。應該說,她從來就不吝嗇在他面前展示不美的一面,比這更狼狽的他都見過。不知她自己還記得嗎?在她六歲那年暑假,他領着林昆那些個小子下河游泳,跟屁蟲的她,見林昆他們脫了褲子就往河裡跳,她也傻乎乎地要脫褲子,若不是他及時發現擋在她前面,阻斷林昆他們的目光,小傢伙的春光就被窺去了……
當然,其實他自己已經看見了……
只是,當時爲什麼覺得他看見是理所當然可以的?
而後,他還把她兇了一頓,不准她下河甚至不許她在旁邊看,林昆那些小子都不知羞地光着腚呢!
那是他第一次兇她,小傢伙很委屈,一個下午沒來找他,不過,吃了晚飯,在外面玩官兵捉小偷的時候,她又乖乖來黏着他了,來的時候,亮亮的眼睛裡還掛着淚珠呢……
這個傢伙,是他見過最矛盾的組合體,愛哭到了極點,卻又倔強剛強到了極點,骨子裡那股不服輸的勁兒,抗打擊的勁兒連男子都要歎服,否則,林昆他們當年也不會提起和囡囡打架又愛又怕……
凝視這張髒兮兮的小臉,晚飯喝下去的酒如同盡數集中在了心窩子裡一樣,起了作用,發熱發燙,燙得他心裡暖暖的……
忍不住再次俯下身去,在她脣上輕輕吮/吸輾轉,淡淡的鹹味混着她的甜香,傳至他的味覺,那甜香是他所熟悉的,只是,這鹹味?他終是失笑,是髒吧……
然,仍是重重地吮了她一口,才離開,轉而去浴室打了水來,褪去她全身的衣服,一點一點地,給她擦洗乾淨,恰如他受傷臥牀時,她對待他那般小心輕柔……
待一切收拾妥當,卻響起了叩門聲,這時候,還會有誰?
他給她蓋好,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卻是嚴莊和寧晉平。
“這麼晚了,你們還沒睡?”寧震謙讓了他們進來。
“來給你們做點吃的!晚上光喝酒了,都沒吃飯!”嚴莊說着,便進了小廚房,一邊問,“桃桃已經睡了?”
寧震謙“嗯”了一聲,在沙發上坐下。
“小丫頭!勁兒還真足!”嚴莊笑着,煮麪條去了。
客廳裡,寧晉平和寧震謙相對而坐,兩人都習慣性坐得筆直,正面對着前方,臉色也繃得鐵緊,如同聽報告的姿勢,卻是誰也不說話,屋子裡,僅有嚴莊在廚房裡剁肉泥的聲音。
良久,寧晉平咳了兩聲,開始訓話,“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少打着老子的旗號犯渾!”
寧震謙瞥了他一眼,“你想?我還不樂意!我們之間的關係八年前不就斷了嗎?”
“你……”寧晉平被他氣得直翻白眼。
卻見他淡定自若地看了眼老爹,又道,“想跟我和好,就換個好點的由頭跟我說話!這個開場!太臭了!”
寧晉平瞪了瞪眼,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火大地憋出一句,“王八蛋!你搞搞清楚,誰是老子誰是兒子?我想跟你和好?你有種再給我滾遠點!這回滾西藏去新疆去都行!”
一激動,寧晉平的聲音就大了起來,“滾西藏滾新疆”變成了吼,廚房裡的嚴莊嚇壞了,暗罵這彆扭的糟老頭!就不能跟兒子單獨呆一處!不然準壞事!好不容易把兒子弄回去!他這是發什麼瘋?要把他趕去西藏新疆?這父子倆在一塊就不能好好說一回話嗎?趕緊撂下手裡的刀,出來看。
寧震謙看着父親,淡然點頭,“對!我是王八蛋……”那眼神裡的意思,卻分明是在說,那誰是王八?
“你……混小子!”寧晉品算是被刺激到家了!在部隊是首長,在家裡是長子,只有他訓別人,沒有人敢頂撞他,即便是嚴莊,也給了他充分的尊重,只有這個混小子,完全不把他這當爹的放在眼裡!想着氣急,抓住茶几上的就要扔向他。
嚴莊被嚇着了,想要阻止,卻哪裡來得及?還沒開口,菸灰缸就砸了出去。
好在這父子兩人都不是吃素的,老子砸得快,兒子也閃得快,菸灰缸沒沾上寧震謙的身,飛了出去。
寧晉平指着寧震謙,猶自氣得不行,“混小子!你等着!等着遭報應!遲早你也要當爹!我就指着我孫子給我報仇了!看他是怎麼氣你的!”
寧震謙躲開菸灰缸的襲擊,重又坐下,有些大大咧咧,“我生女兒……”
寧晉平被他一堵,微微一愣,沒能反應過來。
卻聽寧震謙慢悠悠的聲音繼續說,“我生女兒,像囡囡那樣,又乖又嬌,不氣我!還不給你抱!成天板着個臉,兇得跟黑麪神似的,別把我女兒嚇壞了……”
寧晉平一聽,強烈不服,“我黑麪神?我板臉?你看看你自己!比我還黑!”
“那也是遺傳……”
身後的嚴莊聽到這裡,終於笑出了聲,這一對活寶父子……好吧,你們繼續爭論誰更黑吧……等晚上再單獨問寧晉平,到底結果怎樣……
寧晉平氣呼呼的,端坐着,斜眼看着兒子。
寧震謙顯得比他悠閒多了,彎腰,從茶几底層拿出一副象棋來,擺開,挑釁的目光看着他爹,“殺一盤?”
他爹眼裡明顯閃過受寵若驚的火花,八年沒殺過了……可是,還氣着呢!就這麼服軟真丟份……
傲嬌了一會兒,見兒子捏着棋子悠閒地在那敲,心裡癢癢的,難受!終不甘心地問,“那孫女兒給我抱嗎?”
寧震謙面部肌肉抖了抖,強忍,“嗯,看錶現!”
“臭小子!我是你爹!你要看我什麼表現?”寧晉平又火了,桌子一拍,寧家男人的招牌黑臉拉得老長。
寧震謙揚了揚眉,也不說話,那表情卻明顯在說,看看,看看,又來了吧?又黑臉了吧?
寧晉平一副被噎的表情,終是悻悻的,一拍桌子,“來!殺就殺!”
嚴莊端了結結實實兩大碗炸醬麪出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副畫面:寧晉平手裡抓着一顆棋,而寧震謙則用力按着寧晉平的手,父子倆正在較勁呢……
“就一次!一次還不行嗎?”寧晉平道。
寧震謙卻怎麼也不肯鬆手,“不行就是不行!不可以悔棋!”
“我是你爹也不行嗎?”寧晉平火了,擺出爹的身份來壓他。
可他什麼時候怕過他這爹的身份?寸步不讓,“爹也不行!發射出去的炮彈還能收回嗎?”
“你個不孝子!你已經贏了兩局了!”寧晉平火大地鬆開手,讓他把棋子給搶了去,而後將棋子一把和亂,“這局和!吃麪條!餓着肚子怎麼下得過?”
嚴莊哭笑不得,敢情這父子倆還是死性不改?下個象棋還這麼較真?
看着兒子得意地把棋子收回棋盒的樣子,心裡的溫暖和感動一層一層地涌上來,這樣的畫面已經多久沒見到了呀……八年……她真的無法再回想,八年思念兒子而不得見的滋味是怎樣的……
微笑着把麪條端給他們父子,立在一邊,看着他們父子倆頭碰頭稀哩呼嚕埋頭吃麪條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啊……
她輕輕地笑了,眼前這一幕,是她願意傾盡一切來換的……
回招待所的路上,嚴莊笑着擠兌丈夫,“和兒子下棋又輸了?”
初時在寧震謙宿舍還和兒子爲悔棋的事爭得面紅耳赤的寧晉平,此時臉上卻浮起得意而自豪的神色,“這小子!真不賴!青出於藍勝於藍!件件比我強!”
“那是!”嚴莊的驕傲之情也溢於言表,“不看是誰生的!”
寧晉平低頭,“那沒我一點點功勞?”
“去!又不正經!”嚴莊啐了他一口,感慨,“一個芊琪,讓我以爲這個兒子幾乎已經毀了,一個桃桃,又讓他活了過來……晉平……現在這樣真好!對不對?再過個一兩年,我們就有孫兒抱了!生活對我們而言,就算完美了!”
“兒子說生女兒!”寧晉平帶着嫉妒地強調,爲什麼兒子就可以生個又乖又嬌又不氣爹的女兒?他就生這麼個混帳兒子?
“也不錯啊!”嚴莊笑,“孫女兒可嬌貴了!正好彌補我自己沒能生出女兒來的遺憾,我得好好地給她養得跟公主似的!”
“臭小子不讓我抱!”寧晉平至此仍然耿耿於懷。
嚴莊聽了哈哈大笑,老頭兒越老越孩子氣了……
“放心,我偷偷抱出來給你抱……”她笑着道。
寧晉平卻當了真,“真的?”
“真的!”
寧晉平鬱悶了一晚上的心情終於有所釋懷……
第二天,天還沒亮,陶子就被寧震謙搖醒了。
“唔?”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起來了!到車上再睡!”寧震謙輕輕拍着她的臉。
“好!”陶子也沒問爲什麼,坐起來,結果發現自己一身光光的,“啊?”她輕叫了一聲。
腦子終於清醒了些,昨晚的事一一浮上心頭:食堂、喝酒、操場演練……
然後,她好像一頭栽在他懷裡,就迷糊過去了……
仍記得,他最後說了聲,“囡囡,謝謝你。”
呵……此時回想,仍是甜如蜜的感覺,所有的付出都不曾奢望過回報,但是,她亦是一個小女人,也會在某個時候偷偷地期待,她的糖糖哥有迴應的那一天,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幸福潮涌而來的感覺,快得讓她覺得不真實……
見她坐在牀上傻笑,他把她的衣服扔給她,“快穿衣服!”
陶子拾起自己的衣服一看,清洗得乾乾淨淨了。
她記得,昨天下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她穿的就是自己已經洗淨晾乾的衣服,在草地上躺過,在操場上跑過,早已經不成樣子,現在怎麼又是乾乾淨淨的?
“衣服……是誰洗的?”她隨口問了一聲,是他?昨晚醉了,回來後的事完全記不得了……
“……”他沉默了一會,“你自己!”
“我?自己?”她驚訝,喝醉後的她還能折騰?
“嗯……”他覺得好笑,可見她昨晚確實醉迷糊了,看來,她也忘記了軍嫂十不準的禁令!不過,那十條裡,她老老實實遵守的又有幾條呢?也罷,只要她堅守關鍵的幾條就好了……
“那我昨天做了些啥?”會不會酒品很差?做了丟他臉的事?尤其,自己還是光着的,有沒有過很黃很暴力的行爲?“這個……也是我自己脫的?”她指指自己光/裸的身體。
他點點頭,“嗯!”
“然後呢?”她眯着眼問。
“然後……沒有然後了呀?”他故作懵懂,“你希望有什麼然後?”
若不是趕時間急着離開,她這個樣子,還真讓他想發生點然後……昨晚給她擦洗就是受折磨的過程,後來給她洗衣服,尤其又一次洗內衣褲,更是讓他本就虧血的身體差點流鼻血,再然後……抱着光光的她睡,那就是酷刑了……
她自動閉了嘴,眼見寧震謙衣服已經穿得整整齊齊,清爽的下巴顯然也已經梳洗剃鬚,這是要急着出發了,而此時卻還這麼早,部隊起牀號都還沒響,可是,轉念一想她就明白了,他這是有意要在戰士們還沒起牀之前走,以免他們來送他,徒增傷感情緒……
於是不敢再耽擱,趕緊飛快地穿好了衣服。下/牀時,卻實在沒控制住,他穿着便裝,就是昨天她穿的那件黑色t恤,誰說穿在他身上黑成一團不好看?那才叫高帥酷!帥得她心裡小鹿亂撞的,直接從牀上往他背上跳,雙臂利落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反應和身手更是快,抓住她一個過肩,她以爲他會把她摔出去,沒想到,卻落在他懷裡,而後,便被他放落在地上。
陶子覺得他表情隱隱有異,卻不懂爲什麼,只覺得淡淡的,好像要避開她的親暱,這是怎麼了?
她可不管這許多!撲倒他正是她所擅長的事,於是再一次撲上去,這一次,力道卻是太大,而他又沒防備,直接把他撲倒在牀上。
“嘶——”聽見他輕輕一聲喊。
陶子訝異,怎麼了?
仔細一看,之間他表情略略痛苦,身體側着,想從牀上起來。
“你?沒事兒吧?頭疼了?還是哪裡疼了?”她大爲憂急,畢竟他是重傷初愈的身體,這幾天很是勞累,昨晚又還喝了酒……
他沒吭聲,臉上卻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拍着她道,“我沒事,你去洗臉,快點,車在等着了!”
“哦——”她疑惑且擔憂地起身,往浴室走去,邊走邊思考,忽的腦中靈光一現,回頭問,“你是不是屁/股疼啊?”
寧震謙正好站直,聽了她的話,臉色那叫一個尷尬……
陶子哈哈大笑,她並非沒有預見,昨天就看見他屁/股上好幾塊青腫,所以交代他去買些消淤腫的藥來,但是,昨晚她喝醉了,忘記給他塗……她有經驗,有些傷第一天並不會痛得很厲害,睡一覺之後,反而會很痛,就像跑步一樣,剛跑完沒感覺,第二天爬樓梯,腿痛得簡直不是自己的了……
“還不快去洗臉!”寧震謙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的房間除了幾件衣服以外,早已經收拾得差不多,行李都已經提前搬上了車,陶子洗漱完畢之後,就只拎了個小包,和他一起下樓。
此刻,是真的離開了……
她牽着他的手,不爲別的,只是想和他貼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在他人生每一個重要的時刻,她都要在他身旁……
然,經過老餘家時,他家的燈是亮着的,門也是開着的,餘嫂站在門口等他們。
陶子瞬間便被酸楚感淹沒了,鬆開寧震謙的手,微笑,“餘嫂……”
餘嫂在部隊待的時間比陶子長,見慣了離別,可此時仍然忍不住紅了眼眶,卻是強綻了笑容,“本以爲,過了夏天,就可以多一個你在s團和我們作伴了呢……”
說着,卻停了下來,低頭……
再仰起時,已是餘嫂燦爛的笑容,“沒事兒!以後多聯繫!常給我寫信啊!有空的時候也可以過來玩!有了寶寶一定要發照片給我!如果是女孩兒啊,我先給我們家虎子定着!”
“好啊!”陶子也不知自己這個好字回答的是哪句話,只覺得心裡酸酸的難受。
“也沒什麼送給你的,這個就當做個紀念吧!”餘嫂把一個小絲絨的袋子遞給她。
她沒有和餘嫂客套,大大方方地接了,笑道,“以後我也是有大把時間的人,我天天在網上騷擾你,你別嫌煩!”
“歡迎騷擾!”餘嫂亦笑了。
小虎子這時候探了個頭出來,歪着腦袋問,“震叔叔,你也要走了嗎?”
小虎子用了個“也”字,可見小小年紀的他已經見過多少離別和送別……
“是啊!”寧震謙輕聲答道,“虎子要聽話,以後來北京找震叔叔玩!”
“嗯!”虎子懂事地點頭,一雙大大的眼睛裡含了淚,可是,小小年紀卻偏偏要做出勇敢的樣子,還小大人似的交代,“震叔叔你也要聽話,聽話阿姨就不會打你屁/股了……”
“打屁/股?”餘嫂敏銳地發現了值得爆料的敏感詞,疑惑地問……
“啊?”陶子趕緊笑道,“沒!沒什麼!你別聽虎子瞎說!我們走了!先走了!餘嫂!記得一定來北京找我!”
下樓時,寧震謙微翹了臀,樣子十分別扭,陶子忍不住笑出聲來,遭來寧震謙在她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依稀,聽見虎子在他家門口向媽媽正名,“媽,我沒胡說,阿姨真打震叔叔屁/股來着!用洗廁所那刷子,和你打我一樣!震叔叔一定痛死了!女人們,真是太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