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這樣始終守在重症監護室外的,並不止她一個人。
有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知識分子的樣子,很有氣質,比她還先來,亦是日日夜夜守着,和她不一樣的是,阿姨的臉上滿是喜色,因爲她的“老頭子”明天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
“阿姨,恭喜啊!”在醫院裡,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看到病人一天天好轉,一天天恢復健康,就算不是自己家的,那也是希望啊!陶子由衷地對阿姨表示祝賀。
阿姨掩飾不住地高興,握着她的手道,“你的也快了!一定的!”
“嗯!一定的!”她抿着脣,用力點頭。
“裡面的……是你丈夫?”阿姨問。
“嗯。”醫院病友之間相互攀談也是常有的事,有時還會交流經驗,有時彼此安慰、相互鼓勁,陶子和這位阿姨已經說過幾次話了。
“好好照顧他!好好過!”阿姨到今天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話也比平時多了些,“年輕真好……不像我們……”
陶子真心爲她高興,也不禁多說了幾句,“阿姨和叔叔不也挺好嗎?一起走過了一輩子,到現在還有這麼好的感情,不知道羨煞多少人呢?”
阿姨卻苦笑,“你不知道……嚴格地說他並不是我丈夫……”
“啊……”這倒是真正出乎陶子的意料了。
“是啊……我們二十年前就離婚了……”阿姨嘆息一聲,“那會兒年輕,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性格,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吵鬧個不休,誰也不肯服輸,誰也不肯讓誰,最終小吵升級變成大吵,大吵變成動手,動手變成無法收拾,再後來,就離婚了,可是,這離婚都二十多年了,他卻是誰也沒娶,我也沒有再嫁。年輕時沒感覺,總認爲一輩子還很長,沒了誰地球照樣轉,對婚姻也死了心,覺得一個人過比多個牽絆自在多了,老了,病了,身邊的朋友都兒孫滿堂了,才覺得,這一輩子就這麼孤孤單單快要到盡頭了……”
阿姨的話說得她心裡酸酸的,“阿姨,別這麼想,現在還不晚啊,您看,叔叔馬上病好了,接下來的時光還很長,您和叔叔還有很多好日子可以過呢!總比永遠不相往來好啊!”
阿姨一笑,“你這丫頭,真會寬人心,可是,如果當初我們不蹉跎這麼多年該多好!其實也不難,很多事退一步也就海闊天空了,偏偏的,年輕時不懂,只知道往前衝,硬碰硬,碰了個頭破血流,其實傷到的是兩個人。前陣子,看到一句話,有種醍醐灌頂的頓悟,恰好又得知老頭子病重的消息,我纔不顧一切跑了來,不然,這老頭子只怕死了我也不知道……”
“什麼話呀?”陶子有些好奇地問。
“善待那個愛你的或者你愛的人,因爲來生你再也不會遇見他。”
陶子心裡被什麼給觸動了一下,其實這句話她也曾見過,原話不是這麼說的,可是從來沒去好好想過,此時聽阿姨一提,如阿姨所說,也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說得真好!”陶子微笑,“阿姨,祝叔叔早日康復出院,祝你們幸福。”
“謝謝!”阿姨也回之以微笑,“同樣,祝你們小兩口和和美美一輩子!你也忙,有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我就不打擾你了。”
“桃桃!”一聲呼喊打斷了兩人的話。
陶子聞聲回眸,居然看見嚴莊和寧晉平來了。
“爸!媽!”陶子迎了上去。
“我說你這傻孩子!怎麼就一聲不吭一個人跑了來?”嚴莊走得風風火火。
陶子也沒解釋,這種時候是不需要解釋人人都理解彼此的心的!何況是她最善體貼和關懷的婆婆。
“媽,團長他……”陶子急着向嚴莊訴說寧震謙的情況。
“我已經知道了!”嚴莊打斷了她的話,表情嚴肅,“我也知道你在這裡熬了一天兩夜!醫院外面的賓館,已經開好了房間,你現在,馬上讓小海帶你去休息!馬上!”
嚴莊的身後,跟着小海和幾個不認識的軍人,看軍銜挺高的。
“媽……我……”她不願去,低着頭,站着不動。
“這是命令!軍嫂也得服從命令!最起碼,你得回賓館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把頭髮整一整!現在這樣!多邋遢!小震隨時都會醒來!看到你這樣,別把他又嚇暈過去了!”
至於這麼嚴重嗎?
不過,陶子承認,嚴莊說得也有些道理,至少自己應該注意下儀容,以便寧震謙醒來後看見一個邋遢婆娘……
嚴莊做事情,向來老道,且無論多麼混亂,都有條不紊。
這是陶子極佩服的。
雖不情願,還是隨着小海去了賓館。
這是她來雲南洗得最徹底的一個澡了,這兩日洗澡洗臉都是在醫院公共浴室隨便混混,洗臉連鏡子都沒顧得上照……
然,洗完澡之後,她正打算再去醫院,卻發現門從外面被反鎖了……
小海和婆婆聯合使的“殲計”……
看來是鐵了心不准她再去監護室……
她下意識走到窗邊一看,六樓……
打電話叫總檯來開門?
電話拿起,無法接通……
一切都是預謀……
她苦笑,無可奈何在賓館裡睡了一覺。
她真是很累很累了,這一覺竟然從下午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桌上有昨晚送來的晚餐,還有今天的早餐……
她睡得如此之沉,房間裡來了人都不知道了……
而且,還錯過了昨天下午的探視。
不過,嚴莊在那裡,多一個人陪寧震謙說話,換一種感情來聊天,也許有不一樣的效果。
但今天,她必須去了!
好在,沒有再上鎖,看來她的“禁閉”解除了……
匆匆拿了早餐,邊走邊吃,一路趕去醫院。
這一次,定然再不上嚴莊的當!
嚴莊最後到底沒能拗過她,心疼她辛苦的同時,也不得不對這個兒媳婦表示讚歎。就連不苟言笑的寧晉平也對兒媳婦的滿意又深了一層,有她待兒子如斯,也算對得起兒子待她這份情了……
要知道,寧晉平已經做過調查,S團已經就這次的行動遞交了詳細的報告,對於兒子受傷的經過,他略加過問。
整個任務的籌劃和過程,他亦不能所知不祥,只簡略地知道,此次S團跟的是一起跨國販毒案,在邊境某舊樓房犯罪分子正在交易時對其進行了圍剿,並且樓裡樓外經過了一場激烈的火拼,S團無疑取得了漂亮的小捷。據和他同在一起的二連長說,當時已經是在收尾,樓裡的清查工作已經完成,樓外的兄弟還在繼續搜查,團長莫名其妙往回走,當時二連長還追問了一句,團長說掉了東西,又返回到舊樓裡去了。
結果,那棟樓居然有犯罪分子埋下的炸藥,控制開關的犯罪分子在樓外被打暈,此時正好醒來,馬上就按了炸彈開關,結果樓房爆炸,還算團長身手敏捷,馬上從樓上躍下來,結果,炸彈的巨大沖擊力,讓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身體,頭先着地……
又聽說兒子昏迷時,手裡還捏着一塊碎了的玉……
想必,他回去是找那塊玉了……
軍人不允許戴飾品,兒子以前從來就沒戴過,當然,如今也不敢戴,只他上次休假回家時,嚴莊給他收拾髒衣服,在他的上衣口袋裡發現一塊玉,當時嚴莊還笑,定然是兒媳婦送給他的……
這件事,絕不會讓兒媳婦知道。玉,原本是保平安的之物,兒媳婦送玉給兒子,也是爲了給他求平安,沒想到,卻正是因爲這塊玉,讓兒子受了這麼嚴重的傷,若讓兒媳婦知道這件事,必然極度自責……
其實,寧大首長只知這一件事,他不知道,他的木頭兒子在兩月以前也是爲了陶子,爲了一朵小花在不該返回的時候返回,小小地掛了彩……
這個世界沒有超人,寧震謙也不是超人,恁他是鐵血特種兵,他終歸是人,是血肉之軀。上次軍演的強強對壘,這次圍捕的殘酷火拼,都不允許有弱點,而從來所向披靡的他,從不會想過自己也會有弱點,這個弱點竟然會是一種溫柔的羈絆……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
對於病人家屬來說,七天,既盼着它快一點過去,讓這對家屬的精神煎熬,對寧震謙的少一點,可是,又害怕時間過得太快,萬一到第七天宣佈的是他們不想看到的結局,又該怎樣來承受此番打擊……
然,無論怎樣,這一天都還是要來到的。
在第六天的下午,嚴莊心情沉重地站在兒子身邊,作爲女強人的她,來雲南數天的她,終於流淚了,“兒子,媽媽跟你說了這麼幾天的話,你都沒聽見嗎?你還在家裡的氣嗎?用這樣的方法來報復爸爸媽媽嗎?兒子,你爲什麼就不相信我們呢?爸爸媽媽那麼愛你,怎麼會破壞你的幸福?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已經過去八年了,你即便不考慮我和你爸爸,也要爲你自己媳婦兒想一想啊,她已經六天沒睡覺了,瘦得脫了形,你怎麼捨得她這麼辛苦?還有奶奶,我們還不敢告訴奶奶,可我們齊齊來了雲南,你奶奶遲早會知道的,難道你想要奶奶也來陪着你哭嗎?”
八年了,母子倆從來沒有好好說過話,這一次,卻是在這樣的場景下溝通,嚴莊,哪怕再堅強,也承受不住了,她終究是個女人,兒子和丈夫纔是她生命中之最重……
還有許許多多話要和兒子說,可時間有限,陶子和寧晉平還在外面等着,她只能默默走了出去,臉上淚痕未乾。
門外,寧晉平見到妻子這般模樣,心亦狠狠地痛了一下,爲妻子,更爲裡面的兒子。
嚴莊一出來便叫了一聲晉平,而後靠在他肩頭。
多少年來,嚴莊都不曾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這一次,是真的傷到心了。
他輕輕地摟了妻子,示意陶子進去,自己就不進去了,橫豎他進去也不知道說什麼,和兒子溝通曆來是他最頭疼之事,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尚且說不上一句話,何況對着昏迷的他,別白白浪費探視時間……
看着陶子進了裡面,他輕摟着妻子安慰,“別怕,最不濟就是做手術,現在醫學這麼發達,開顱術早已經不是想象中那麼恐怖了!”
“你說得輕巧!”一向理性的嚴莊在丈夫面前偶有不講理耍小脾氣的時候,兒子是頭等大事,她如何還能理性得起來?“你當我是文盲啊!開顱術!那得有多少後遺症!要多久才能恢復?不知道兒子以後會不會廢了?他還那麼年輕!我不管了,這次之後,綁也把兒子給調回來!再不讓他在那地方受罪!”
寧晉平被妻子搶白得無話可說,本就詞拙的他,只能抱着妻子,任她在自己肩膀流淚,一邊應承着“好”。
而進入監護室的陶子,望着依然靜靜躺着的他,亦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麼些天來,她對他說了許許多多的話,每一次都滿懷希望的進來,而後失落地離去。
總想着,還有明天,明天或許他就醒了,而今,果真還有明天,只有明天一天的時間了……
“糖糖哥,你爲什麼還沒醒?醫生說,要對你說一些你印象最深刻,最能刺激你的話,說一些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難道我、媽媽、還有爸爸,對你來說都不重要嗎?媽媽很難過,難過得哭了,我從來沒見媽媽哭過……爸爸親自從北京來看你,雖然他總是一句話也不說,可是我知道,他對你的擔心不比我們任何人少,還有我……可是,你卻連我們三個人都不理,那究竟什麼對你來說纔是重要的?誰來了你才理?你告訴我,我去找,好嗎……”
她數日沒睡,腦子裡昏昏沉沉一片渾噩,只是像背書一樣,下意識地說出這段話來,然而,剛一說完,腦中便火花一閃……
對……
最重要的……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
猶如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曙光,她立時出了監護室,對靠在寧晉平肩上的嚴莊說,“媽!媽!芊琪……”
聽到這個名字,嚴莊馬上停止了哭泣,轉過頭來驚訝地盯着陶子,“你怎麼知道……”
“媽!芊琪……他……最重要……”陶子過於激動,語無倫次,指手畫腳。
嚴莊還是明白過來了,頓時爲陶子這份真情和胸懷所感動,斥道,“傻孩子!你怎麼這麼傻!可是,芊琪已經找不到了……”她不明白,陶子是如何得知芊琪這個人物的,又究竟知道多少,而在知道的情況下還對兒子情深似海,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虧了這個兒媳婦!
“媽,我知道找不到了!可是團長有什麼關於芊琪的文字嗎?比如日記?比如寫給芊琪的信之類的?”她急道。
嚴莊搖搖頭,“沒見兒子有記日記的習慣,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們看見,寫信……他也沒這個愛好……就算有也給芊琪了呀……”說着她想了什麼,“不過,芊琪給他的信倒好像還有……”
“媽!取來好不好?”陶子眼睛一亮。
“這……在北京呢……”嚴莊一時也被堵住了思維。
“媽!叫司機去取!然後一封一封傳真過來!我來讀給他聽!念給他聽!”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纔會出這麼個主意!芊琪,不僅是他心底不可癒合的傷,也是她心中最深的疤,而今,要她親自拆開芊琪寫給他的情書,一字一句念給他聽,親眼目睹、親身經歷他和另一個女人深愛的曾經,那等於親手撕開自己的疤痕,必然會痛得鮮血淋漓……
可是,無論怎樣都要試一試!
生命是凌駕一切最神聖之物,在生命的面前,一切都可以退讓!
善待那個你愛的人或者愛你的人,因爲來生不會再遇見了……
這是一句任何時刻想起來都讓她感到溫暖的話,即便很久的以後,愛到不能愛的時候,她亦心懷溫暖,不曾有怨言……
而此時此刻,寧震謙如此情境,即使是朋友,親人,都會不遺餘力,想盡一切可行的辦法幫助他,所以,哪怕他不是愛人,他也是她童年時最珍愛的朋友,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哥哥”……
更何況,事實上,他是她最愛最愛的人吶……
嚴莊看着她,猶如不認識一般,這樣的法子也只有她能想出來,“桃桃,我看沒這必要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而且他現在……”
可是陶子卻固執己見,“不,媽,一定要試試!”
嚴莊已經把她的手機從北京帶來,所以她掏出手機來,自己給司機打電話,哇啦哇啦給他講了一大通,最後握着手機問,“媽,那些信在哪裡?”
“真要這麼做嗎?”嚴莊在猶豫,她怕兒媳婦傷心難過……
“媽!都什麼時候了!快說吧!”陶子催道。
“在我們家車庫那個舊箱子裡吧……”當時芊琪一走了之,兒子氣得幾乎要跟家裡決裂,並且遠走雲南,她便再不敢隨便亂動他的那些東西,零零總總,和芊琪有關的,都給他收了起來,放在那個箱子裡,後來,兒子回來得時間不多,那個箱子也就一直擱在那兒了,也不再打開過,不知是否已經長黴了……
“好!我跟司機說!再去問一下醫生,借用一下他們醫院的傳真!”她果真便忙乎開了。
半個小時以後,她從醫院辦公室出來,手裡多了一疊厚厚的紙,猶如拿着一塊烙鐵一般燙手……
這些全是司機剛剛從北京傳過來的信,她接傳真的時候,頭扭向一邊,一個字也不敢看,匆匆掃過間,隱約只覺得芊琪的字大氣而磅礴,然,只是一眼,便足以刺痛她的心,再不敢多看了……
她這是自己找抽嗎?犯傻嗎?
也許是吧……
她就是如此傻傻地愛着糖糖哥的囡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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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終於早一點了……呵呵……可是還是不早了……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