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歲月,馮玉青在村裡洋溢着青春氣息的走動,曾給過我連續不斷的憧憬。這個年輕的女子經常是手提木桶走來,走到井臺旁時,她的身體就會小心翼翼。她的謹慎便要引起我的擔憂,擔憂井旁的青苔會將她滑倒在地。
她將木桶放入井中彎腰時,腦後的辮子就會掉落到胸前垂掛在那裡,我看到了多麼美妙的搖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馮玉青在南門的最後一年。我在中午看到馮玉青走來時,突然產生了不同於以往的感覺。當時的馮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在衣服裡的顫動,這情景使我頭皮一陣陣發麻。幾天以後,我上學路過馮玉青家門口時,這個豐滿的姑娘正站在門口,迎着朝陽的光芒梳理頭髮,她的脖子微偏向左側,初升的陽光在她光潔的脖子上流淌,沿着優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擡起的雙臂,使她淺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現在晨風裡。這兩幕情景的交替出現,我此後再看到馮玉青時,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縮不前了。我內心針對馮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麼單純,來自生理的最初慾念已經置身其中。
令我吃驚的是哥哥孫光平不久之後夜晚的一個舉動,這個十五歲的男孩,顯然比我更早發現馮玉青身上散發出來的誘惑。那個月光明亮的夜晚,孫光平在井臺打了水往回走去時,馮玉青迎面走來。兩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孫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馮玉青的胸脯,隨後迅速縮回。孫光平急步往家裡走去,馮玉青則被他的舉動弄得大吃一驚,她怔怔地站在那裡,直到看到我以後才恢復了常態,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時不停地將垂到胸前的辮子往後摔去。
開始的幾天裡,我一直覺得馮玉青會找上門來,起碼她的父母也會來到。那幾天孫光平的眼睛總是驚慌不安地向門外張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沒有出現,才逐漸恢復了昔日的神氣。有那麼一次我看到孫光平和馮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孫光平露出討好的笑容,馮玉青卻鐵青着臉迅速走去。
我弟弟孫光明也注意到了馮玉青的誘惑。這個十歲的孩子在生理上還莫名其妙的時候,就會向走來的馮玉青喊道:
“大**。”
我髒乎乎的弟弟那時正坐在地上,手裡玩着一塊索然無味的破磚瓦。他向馮玉青發出傻笑時,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
馮玉青臉色通紅,低着頭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顯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這一年秋天,馮玉青的命運出現了根本的變化。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學回家路過木橋時,我看到了與往常判若兩人的馮玉青,在衆多圍觀的人中間,緊緊抱住王躍進的腰。這一幕情形給予當時的我以沉重一擊,那個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圍的人,她的眼睛裡充斥着哀求和苦惱。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卻缺乏應有的同情,他們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躍進嬉笑地對圍觀的人說:
“你們看,她多下流。”
人們發出的笑聲絲毫沒有影響她,她的神態只是更爲嚴肅和執著,有一會她閉上了眼睛。馮玉青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裡百感交集。她所緊緊抱住的是不屬於她的東西,那具身體的離去遲早總會實現。現在我眺望往事時,彷彿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空氣。馮玉青寧願喪失名譽,克服羞怯去抱住這空空蕩蕩。
王躍進軟硬兼施,一會兒辱罵,一會兒調笑,都無法使馮玉青松手。他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
“還有這種女人。”
面對王躍進的連續侮辱,馮玉青始終沒有申辯。也許是發現無法求得旁人的同情,她將目光轉向流動的河水。
“你他孃的到底要幹什麼?”
王躍進響亮地喊了一聲,怒氣衝衝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雙手。我看到馮玉青轉過臉來咬緊牙齒。
王躍進的努力失敗後,嗓音開始低沉下去,他說:
“你說吧,你要我幹什麼?”
那時馮玉青才輕聲說:
“你陪我上醫院去檢查。”
馮玉青說這話時沒有一絲羞怯,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彷彿找到目標以後開始心安理得。這時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體一起顫抖起來。
王躍進這時說:
“你得先鬆開了手,要不我怎麼陪你去。”
馮玉青猶豫了一下鬆開了手,解脫了的王躍進拔腿就跑,他跑去時還回過頭來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馮玉青微皺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躍進,然後又看了看圍觀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沒有去追趕王躍進。而是獨自一人向城裡醫院走去。村上幾個放學回家的孩子一直跟着她到醫院,我沒有去,我站在木橋上看着她走遠。馮玉青走去時將剛纔弄亂的辮子放開,我看到她用手指梳理起長長的黑髮,接着邊走邊結起了辮子。
這個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時候顯得十分鎮靜。她內心的不安只是通過蒼白的臉色略有顯露。馮玉青對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醫院掛號處掛號時,像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那樣平靜地要了婦科的號。當她在婦科裡坐下來後,依然平靜地回答了醫生的詢問,她說:
“檢查是不是懷孕。”
醫生注意到了病歷上註明未婚這一欄,問她:
“你還沒結婚?”
“是的。”她點點頭。
我同村的三個男孩看着她手拿一隻茶色的玻璃小瓶走進女廁所,她出來時神情莊重。在等待尿液檢驗結果時,她像一個病人那樣坐在走廊的長凳上,兩眼望着化驗室的窗口出神。
後來知道自己沒有懷孕,她才局部地喪失了鎮靜。她走到醫院外面一根水泥電線杆旁,身體靠上去後,雙手捂着臉哭泣起來。
她的父親,年輕時能夠一氣喝兩斤白酒,現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腳破口大罵。他的叫罵聲在傍晚的風裡飄滿全村。然而對於村裡的孩子來說,他所有的咒罵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滿委屈的訴說:
“我女兒都讓你睡過啦。”
直到半夜以後,村裡的孩子嘴上就像掛着鼻涕一樣還掛着這句話。他們看到他時,會遠遠地齊聲喊叫:
“我女兒都讓你睡過啦。”
我在南門所目睹的幾次婚禮,王躍進的婚禮令我難忘。這個身材高大,曾經被孫光平拿着菜刀追趕得到處亂竄的年輕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個城裡來的幹部似的臉色紅潤,準備過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時候他們全家所有人都爲他即將來到的婚禮上竄下跳,唯有他因爲穿上了新衣服就顯得無所事事。我上學走過他家屋前時,他正在說服同村一個年輕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訴這人:
“沒有別人了,就你還沒結婚。”
那人說:“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說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樣馬馬虎虎,被說服的人也不是不願去,無非是因爲無聊而作出的某種表示。
這次婚禮宰了兩頭豬和幾十條草魚,這一切都是在村裡曬場場上進行的。豬血和魚鱗在曬場上盤踞了一上午,直到我們放學回家時,曬場才被清理出來,擺上了二十張圓桌。那時候孫光明的臉上貼滿了魚鱗,一身腥臭地對走過去的孫光平說:
“你數數,我有多少眼睛?”
孫光平像是父親似的訓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孫光平一手抓住孫光明脖後的衣領,把他往池塘拉去。孫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損害,我弟弟扯着尖細的嗓音破口大罵:
“孫光平,我操你娘。”
迎親的隊伍是在上午出發的。一支目標一致、卻鬆鬆垮垮的隊伍在節奏混亂的鑼鼓聲裡,越過了那條後來取走孫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躍進的牀上夥伴。
來自鄰村的新娘是個長得很圓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裡。她似乎認爲村裡沒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裡來過多次,所以在表現羞怯時理直氣壯。
那次婚禮孫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來顆蠶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夢裡他依然臭屁滾滾。翌日上午孫光平向他指出這一點時,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認爲自己已吃了五顆水果糖,至於蠶豆他就沒功夫去數了。孫光明在臨死的前一天,還坐在門檻上向孫光平打聽村裡誰快要結婚了,他發誓這次要吃十顆水果糖。他說這話時鼻涕都流進了嘴巴。
我經常想起這個過早死去的弟弟,在那個下午爭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的勇猛情形。王躍進的嫂子拿着一個竹籃出來時,孫光明並不是最早衝上去的,但他卻最先撲倒在地。那一籃蠶豆裡只夾雜着幾十顆水果糖。王家嫂子像餵雞一樣將籃中的食物倒向圍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孫光平撲下去時,臉頰遭受另一個孩子膝蓋的無意一擊。脾氣暴躁的哥哥當時只顧去揍那個孩子,從而一無所獲。孫光明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撲下去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經受住了各種打擊。以至他後來滿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撫摸着腦袋和耳朵,同時告訴孫光平他的腿也傷痕累累。
孫光明搶到七顆水果糖和滿滿一把蠶豆,他坐在地上將它們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開。孫光平站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着四周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們誰也不敢上前去搶孫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後孫光明分給了孫光平一小把蠶豆和一顆水果糖,孫光平接過去後十分不滿地說:
“就這麼一點。”
孫光明摸着自己被擠紅的耳朵猶豫地看着孫光平,然後似乎是有些感傷地拿出一顆水果糖和一撮蠶豆遞給哥哥。當哥哥仍沒有走開的意思時,他尖細的嗓子充滿威脅地叫起來: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時分走進村子的,這個圓臉圓屁股的姑娘雖然低着頭,可她對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樣明顯。擁有同樣神態的新郎,顯然已經忘記了幾天前是如何被馮玉青緊緊抱住的,他神采飛揚地走來時,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們揮舞着。我這時候內心洋溢出寧靜的愉快,因爲我心目中美好的馮玉青脫離了王躍進的玷污。然而當我往馮玉青家中望去時,一股難言的憂傷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裡憧憬的化身正無比關切地注視着這裡。馮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進行的與她無關的儀式。在所有人裡,只有馮玉青能夠體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麼滋味。
然後他們坐在村裡曬場上吃喝起來。我父親孫廣才晚上睡覺時扭傷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邊膀子像個綠林好漢一樣坐在那裡,站在身後的母親喝了一口喜慶的白酒,噴到父親的肩上,父親被母親的手推搓得搖搖晃晃,他哎唷叫喚時顯得脆弱可愛,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大口喝酒。父親的筷子夾着一大塊肉放進嘴裡時,讓站在一旁的孫光平和孫光明口水直流,孫廣纔不停地扭頭去驅趕自己的兒子:
“滾開。”
他們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禮的**是在下午來到的。那時馮玉青手提一根草繩意外地出現了,王躍進沒有看到她走來,當初他正和同村的一個年輕人碰杯。當有人拍他肩膀時,他纔看到馮玉青已經站在身後了。這位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立刻臉色慘白,我記得雜聲四起的曬場在那一刻展現了聲響紛紛掉落的圖景,從而讓遠處的我清晰地聽到了馮玉青當時的聲音:
“你站起來。”她說。
王躍進重現了他在孫光平菜刀追趕下的慌亂,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像個動作遲緩的老人那樣站了起來。馮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來到曬場旁一棵樹下。在衆目睽睽之下,馮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體在秋季的天空下顯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麗動人。她將草繩系在樹枝上。
這時羅老頭喊叫起來:“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馮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動作文靜地將草繩佈置出一個能將腦袋伸進去的圓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當初下跳的姿態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潑。然後是莊重離去。
鴉雀無聲的曬場在馮玉青離去後又雜聲四起,臉色蒼白的王躍進渾身哆嗦地開始大聲咒罵,他在表達自己氣憤時缺乏應有的理直氣壯。我原以爲他會走過去扯下那根草繩,結果他卻坐着別人給他的凳子上再也沒有站起來。他那已經明白一切的新娘,在當時倒是相對要冷靜得多。新娘坐在那裡目光發直,她唯一的動作就是將一碗白酒一氣喝乾。她的新郎不時偷看那根草繩以及新娘的臉色。後來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繩。他依然時刻朝那裡張望。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了很久。
草繩如同電影來到村裡一樣,熱鬧非凡地來到這個婚禮上,使這個婚禮還沒有結束就已懸樑自盡。
沒過多久新娘就醉了,她發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同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經不存在的草繩傾斜着走去時,被王躍進的嫂子緊緊抱住。這個已經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向王躍進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裡去。”
新娘被幾個人架進屋去時,仍然執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
過了好一陣,王躍進他們幾個人才從屋裡出來。可他們剛出來,新娘又緊隨而出了。這次她手裡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們聽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只聽到她喊:
“你們看哪。”
那時馮玉青坐在屋前的臺階上,遠遠地看着這一切。我忘不了她當初微斜着臉,右手托住下巴時的沉思模樣,風將她的頭髮在眼睛前吹來吹去。她對遠處雜亂的情景似乎視而不見,彷彿看着的是鏡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馮玉青不再關心正在進行着的婚禮,她開始爲自己的命運迷惑不解。
幾天以後,一個貨郎來到了村裡。這個四十來歲,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將貨郎擔子放在了馮玉青的屋前。他用外鄉人的口音向站在門口的馮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裡的孩子在他身旁圍了一陣後又都散開了,貨郎來到這個離城太近的地方顯然是路過,可他在馮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幾次經過那裡,總是聽到貨郎喑啞的嗓音疲憊地訴說着走南闖北的艱難,貨郎微笑時神情苦澀。而馮玉青專心傾聽的眼神卻是變幻莫測,她坐在門檻上,依然是手託下巴的模樣。貨郎只是偶爾幾次扭回頭去看看馮玉青。
貨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時刻離開南門的,他離去後馮玉青也在南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