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報聲響過三遍,慧珠不得不下了翟輿,步履蹣跚的向華燈初上的正殿踱去。一進大殿,“刷刷——|”幾十,或是上百束目光毫不猶豫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能感覺到,這一道道矚目的視線,不同於以往的嫉妒、不屑、攀比……那是一種帶着探究的凝視,甚至是好奇下的灼熱,讓已經習慣與內宅『婦』人相處的她,難免有些不自在。
一旁幫扶着的弘曆察覺了慧珠的緊張,擡頭四顧的環視了一眼,掀了掀嘴皮,極小聲的安慰道:“額娘,皇阿瑪今日未和皇后娘娘同去燃香祭拜,所以殿內的男子多了些,不過還好,幾近都是皇親宗室來的人。”
慧珠不聽還罷,一聽這話,原本的鴕鳥心態也無法繼續,勉強壓住腮面的『潮』紅,由着左右兩旁的攙扶,落落大方的行至御座跟前,正欲盈盈下拜,就聽上方一低沉的聲音冷冷說道:“熹妃,你腳傷不便,毋須行禮。”聽着胤禛的冷腔冷調,慧珠不由得一陣頭髮麻,耷拉了下眼皮,微一福身言謝,忙不迭側轉過身,不顧腳底傷口上火辣辣的疼痛,三步並兩的往胤禛左首東面席的首位坐定,便低低的垂下頭,視乎這般便能阻隔衆人迎來的目光。
隨着慧珠席位坐下,倘大的殿宇又恢復了先會的熱絡,衆皇親大臣紛紛挪開了視線,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暢談欲言,時不時再有胤禛對之迴應幾句,場面倒不因女眷的未入席,而顯得冷清。
見一時寂靜的殿內有了說笑聲,慧珠心裡長長的舒緩了幾分,隨即又猶自覺得好笑,想來這幾十年的清朝生活,已潛移默化的將她改變,封建禮教早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了骨子裡頭,她居然會爲了異『性』探究過來的目光,感到窘迫,認爲自個兒一人出現在只有男『性』的席上是突兀不該的。
稍是莞爾的想着,不覺心定神安,微微擡首,朝西面中間的宗室首席位上而看,與頻頻顯着憂心的弘曆遙遙相視一眼,又斂眸看向腳下,輕啓朱脣無聲道了句“無事”,方纔眼裡含喜嘴角噙笑的回眸,卻忽覺身上一下子凜冽非常,好似冰刀子刮一般,又冷又慎,下意識的迎上目光,即刻撞上似是晃眼看來的陰鷙厲眸。
慧珠心頭一怵,暗道一聲不好,趕緊揚眉笑迎,可那上位之人,卻彷彿見也未見的撇開目光,持起酒杯,仰脖一飲而下。慧珠面上的笑容不由僵住,有些訕訕的斂笑垂首,木然的坐在席位上,以端莊的笑顏、得體的舉止,安靜得扮演她皇妃的角『色』。
又過一回談話,烏拉那拉氏率一行女眷歸來入席,並帶拜月祭祀而備的重約十來斤的大月餅切成數塊,連同小月餅、“蓮花團圓瓜”(西瓜)、鮮果等分賜妃嬪女眷、宗室皇親、文武廷臣等人;一時間,宮宴進入高『潮』。
慧珠看着桌案前琳琅滿目的各『色』吃食,尤以各式月餅爲最,饒是她前世見得多了,現在呈現在眼前的月餅種類也不遑躲讓。有用香油和麪製成的香油酥皮月餅,也有用精煉後的『奶』油和麪製成的『奶』酥油月餅,還有豬油和麪製成的月餅。餡料亦很豐富,有糖餡、果餡(蜜餞果脯)、澄沙、棗餡,以及芝麻椒鹽的甜鹹餡兒。
不過雖是獨自一人單座,還享有各地彙集而成的多種月餅糕點;要是換成平時,慧珠必定會挨着一一嘗過,品味大江南北的飲食風俗。然而,今夜夜伴星辰,美酒佳餚桌上擺,席間言笑晏晏聲,她也毫無興致可言。畢竟上有不時掃來的鷹聿眼風,透着此人的不悅;周圍還有嫉恨防備的目光飛眼看來,就是再好的心態興致,也被橫亙在身的環環目光,攪得無甚心思。
正鬱悶着,便見西面席第三位桌的寧嬪武氏款款起身,纖纖素手持起白玉酒杯,配陪着一身清風雅緻的裝扮,仰起一雙『迷』霧般的瑩瑩星眸,輕聲笑道:“中秋佳節,飲時品桂花釀爲風習;臣妾以此釀,借花獻佛,敬於熹妃娘娘,願娘娘腳傷早日康復,再沐隆恩。”言罷,朝上位柔柔一笑,舉杯飲盡,方回眸看向慧珠。
慧珠有些爲難,她腳傷不能飲酒,何況還是這具有活血益氣之功效的桂花釀,她除非想腳傷久治不愈,便可飲上一杯。如此一想,慧珠定了主意,笑對道:“寧嬪的好意,本宮心領了,只是……”
一語未盡,已被一陣恰到好處的輕咳聲打斷,衆人聞聲側目,見西面首席的年氏用錦帕掩口咳了幾聲,端起酒杯,在手上一面輕輕晃動,一面神情清淡的說道:“此佳釀乃是八月桂花飄香時節,精選待放之花朵,釀成酒,入壇密封三年,始成。聞之清香撲鼻,入口甘甜醇綿。熹妃妹妹可以吃上幾杯,也是雅事。”說完,就着手上的酒釀飲下。許是喝得急了,剛入口裡,又是一陣咳嗽,倒讓久病蠟黃的面孔,泛起絲絲紅暈,平添了幾分嬌美風姿。 ??都市小說???年氏帶病飲酒,她也不好再推諉,輕言了聲“甚好”,動作乾脆的舉杯而飲。淡黃的桂花釀滑入心脾,一股清涼馨香之感傳來,不由拿眼多瞅了幾眼年氏。心嘆,即使年氏被病痛消去了不少風華,可存於身內的那股子才情雅緻也難以褪去。
一旁憤恨不平的烏雅氏,見慧珠先會翟輿駕至,這會又人人敬以三分顏『色』,心裡是酸個兒沒法了,想起她自德妃薨逝這三月來的淒涼處境,那原有的理智,霎時被強烈的嫉妒不甘衝了個散。竟猛地一下站起身,平舉酒杯,不陰不陽的說道:“熹妃娘娘,您昨個夜裡忽然傷了腳,皇上也連是趕去,今日又用了翟輿代步,這些多不便宜啊。所以,婢妾也敬您一杯,祝您早日腳傷痊癒。”
慧珠眉頭一皺,未及答言,西面二次位坐着的李氏亦舉杯相對,接話道:“臣妾也好奇熹妃娘娘傷得奇怪,病得突然,不過這並不影響臣妾對娘娘的拳拳之心。因此,臣妾借佳節之日,祝娘娘康泰金安。”李氏的話鏗鏘有聲的落下,轉瞬間,就傳入側耳傾聽的貴『婦』耳裡,自是引的衆人從腳傷想至翟輿,彼此眼裡也皆是透着瞭然。
氣氛的陡變,慧珠看在眼裡,不意外的發現對面李氏的得意,年氏、耿氏置身事外,卻雙眸含笑的模樣;深吸口氣,心想:這翟輿果然是礙了太多人的眼,讓她們前嫌不計、極爲默契的針對她來,也是難得。然,心裡嘲諷的想歸想,還是不能在衆人面前落了下乘,遂持起酒杯,就要飲下。
烏喇那拉氏端坐上位,將下首衆人間的爭鋒相對收進眼裡,卻也不像平時那般,早早的出言爲慧珠幫腔,待衆人疑『惑』的眼光向慧珠瞟去,方放下酒盅,拭了拭嘴角,欲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的胤禛搶了先,眼裡隨之掠過一絲詫異。
胤禛眸光淡淡的掃向慧珠,薄脣吐出微帶斥責的話語:“熹妃,適可而止,不豫貪杯。來人,換下。”聽後,衆人不約而同的眼裡閃了閃,看向慧珠的目光也幽深了些許。身後伺候的宮女乍一見衆多目光投來,嚇了一跳,忙手疾眼快的撤了酒釀,又重新斟上清水于慧珠面前,縮着身子退到後面。
慧珠愣了愣,繼而反映過來,將已置於脣邊的酒杯放下,持起新上的清水,對着李氏、烏雅氏頷首一笑,以水代酒飲下。然後擱置了酒杯,面朝上位,起身言謝道:“臣妾謝皇上提醒,必謹銘於心。”
胤禛恍若未聞,由着慧珠幹晾在一邊,掉過頭,舉杯高擡;酒祀太監明意,立即敲鐘一響,殿內衆人聞音,雙手捧杯在上,齊聲敬酒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胤禛點頭頷首,待衆人飲酒後,亦同是飲盡,便移駕先行離開。
因着胤禛的退席,在殿的朝臣王公、命『婦』女眷少了絲拘謹,衆人談『性』酒『性』大開,席間掀起了另一個高『潮』。後宮嬪妃卻對胤禛的事先離開,不大樂意,已是意興闌珊,但見烏喇那拉氏還自持笑容與命『婦』們寒暄談話,也不好告辭離開。
慧珠亦然,原可以藉由腳傷離開,可腳傷已引得衆人猜忌打量,加之今日風頭過甚,惹得太多目光,更不不好特殊化,先於烏喇那拉氏退席離開;如是,她只好忍着腳痛,耐着『性』子繼續待在席上。
不想這時,就在慧珠打起了精神,準備含笑應對衆人,卻聽烏喇那拉氏溫言關切道:“熹妃妹妹,酒已過三旬,你又傷着腳,今日怕是累着了,妹妹早些回景仁宮歇息吧。”一番話,獲得衆人響應,大多命『婦』女眷多存巴結討好慧珠的心,便一表關心附和。
慧珠不願話題過多糾結在她腳傷上,又不好拂了烏喇那拉氏的好意,也就欣然應了話,從位上起身,儘量避開衆人的視線,悄悄離開。
坐上翟輿,面上合體的笑容漸漸消失,下一刻已換上疲憊不堪的神情。一旁的小然子看在眼裡,以爲是慧珠腳疼得厲害,便道:“公主早就退席回去了,主子回宮也是睡下了,反正路上沒人,不如把換盆地換下,想是會好減些疲乏。”
順着小然子的話,低頭看了眼雙腳,這腳傷導致的疲乏疼痛是暫時的,可衆人的紛然心思,纔是她疲乏的真正源頭,不過好在近月內無宮宴了,否則再多來幾次,她保準虛脫。心裡一想,不由爲之一鬆,又見四下無人,就允了小然子的建議,換下了鞋,膩沒個形象的往輿上歪歪的躺去,感受着溫良的夜風徐徐襲來,闔閉上了雙眼。
小然子藉着宮廊兩旁的宮燈,看得分明,咋呼道:“哎呀,主子您怎麼也不說一聲啊。不行不行,回了景仁宮,就得宣了太醫過來,您腳低上可是又冒了血了……您也不嫌個兒疼……”慧珠聽着小然子大呼小叫的嘮叨個沒完,不耐的翻了下身子,嘀咕了幾聲“麻木了”、“早就滲血”的話,就哼哼唧唧的不再開腔,由着小然子自說自的。
許是今夜夜『色』過於『迷』人,晚風過於的柔美,她也過於的疲乏。不知覺間,意識逐漸模糊,朦朦朧朧的感到翟輿着地了,就聽一聲音極冷極重的說道:“好一個自得自樂的熹妃!”、
熟悉的音『色』,一貫的清冷,讓慧珠隱隱察覺到來人,遲疑的睜開惺忪的眼眸,只見一盞白晃晃的宮燈高掛於樹杈上方,下面站着面無表情的胤禛,正蘊含着無盡的陰霾冷冷的盯着她。
一瞬間,慧珠如被涼水從頭灌下,頓時頭腦一片清醒;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她本能的白了臉,忙起身行禮。
“啊——”滲血的雙腳,一觸及凹凸不平的鵝卵石鋪設的地面,立馬疼得她腳底打顫,腳『裸』也跟着一歪,直直的往地面倒去。
胤禛動作更快,隨即臂膀一圈,環過慧珠的腰肢,稍稍一帶,人也跟着跌進了他的懷裡;犀利的眼睛一眯,在瞥見湛白的絲綢襪上斑斑血跡,薄脣微怒的往下垂及,另一隻手卻在同時環過慧珠的雙膝下,將人打橫抱起。
“呀——”雙腳突然離得,失重感駭得慧珠連忙一把圈在胤禛的脖子上,有些後怕的微微輕喘。又眨眼間,不知想起什麼,忙擡頭四看,見此處是途經景仁宮的一方水閣,有重重假山、翠廊環繞,小然子等太監宮女也被遠遠的打發在後面,心裡大安。這才後知後覺得發現她被胤禛抱在懷裡,腦海裡頓時浮現出昨夜的點點滴滴,不由泛起淡淡的愉悅,不察覺地彎起嘴角,凝白的面頰上也暈出紅『潮』。
“爲了打扮出幾分姿『色』以在宮宴上出風頭,就算腳傷加重,朕看你也是心甘如飴。”伴着胤禛冷聲指責,是慧珠被重重的拋在了翟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