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午飯,陳弦打開百葉窗,好像打開了一整面牆性能極好的燈帶,她隨即皺眉關上,回頭問:“江城的夏天總是這樣嗎?”
孟頔收拾着桌上的外賣包裝盒:“火爐城市。”
陳弦笑了笑:“夏天的杭州也是。”
“你去過杭州嗎?”她回到桌邊的板凳坐下。
孟頔說:“去過,老師帶我們去國美交流過。”
陳弦問:“什麼感覺?我是指杭州。”
陳弦抓抓頭髮:“畫家應該這麼回答嗎?”
“嗯……”陳弦支着下巴想了會:“杭州的景色人文?原諒我對文藝工作者的刻板印象。”她敏感地指出:“你的回答不會是爲了適應我這種俗人吧?”
“不,那段時間都在學校酒店美術館來回跑,根本沒空細賞,”孟頔過掉這個無法給出滿分回答的提問,回問她:“北京呢,你去過北京嗎?”
陳弦點頭,開始回憶:“初三暑假去的,跟旅遊團,作爲我考上重高的獎勵——國內父母什麼時候才能不那麼實際?搞得親子關係如同一場接一場權錢交易。”
“很iic,故宮,頤和園……長城……還有紀念館,”她細數着:“那時我們還瞻仰遺容,你要知道當時我年紀不大,周圍大人們的表情都好奇又虔誠,但我隱隱覺得害怕,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實體,它離我很遠又很近。”
“這居然是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比一溜煙跑上八達嶺還印象深刻。”
“給你看個東西,”陳弦從手機相冊裡翻出那時的合影——準確說並非手機合影,而是從相冊裡拍下來的膠片照,“旁邊笑容可掬的女人是我媽媽,鐵劉海的是我。”
孟頔湊近細看:“你那會多高?”
陳弦說:“就知道你要這麼問。”
因爲在合照裡,她比媽媽矮了一個頭,整個人看起來很瘦小。
“我媽兩米,我一米八,”陳弦開玩笑道:“不是,那會兒我只有152,導遊還問我是不是小學畢業出來玩,我父母都面露尷尬,我發育得晚,進入高中才抽條。”
陳弦後覺道:“不對啊,你講話爲什麼沒一點北京口音。”
“你是說這種?”孟頔飛速切出京腔。
陳弦笑:“對對——那個味出來了。”
孟頔跟着微笑:“我在家才這樣講話,出去都說普通話。”
“你是不是也會講俄語?”
孟頔:“嗯。”
“英語呢。”
“會。”
“還會什麼?”
“日語。”
陳弦震驚:“你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那種海淀雞娃吧,從小就掌握八國語言。”
孟頔莞爾:“怎麼可能,日語是後面看動漫學的。”
陳弦立刻用日語問了句“紅豆泥???”。(真的嗎?)
孟頔被她逗笑,認真道:“本當です。”
他講日語比講中文還要溫柔十倍,陳弦提議:“你哪天不畫畫了,還可以去做聲優。”
孟頔說:“講俄語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陳弦默不作聲了幾秒。
孟頔問:“需要我示範嗎?”
陳弦抿笑搖手:“不用了。”
—
午後,兩人從飯桌轉移到沙發。
陳弦從旅行箱裡找出平板,撐放到茶几中央,隨便找了部電影打發時間。
抱腿安靜地看了二十分鐘,身旁的孟頔忽然開口:“你回杭州就要上班了?”
陳弦盯着屏幕裡走動的小人:“嗯,九月就入職。”
“國企私企?”
陳弦目不斜視:“市場監管局,信息化崗位。競爭激烈,就錄兩個,有個浙大的男博士生免筆試,我純靠個人實力殺出重圍。收到通知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都鬆了口氣,父母尤其高興,立刻把我的成績和公示發到家庭羣,然後親戚們開始用大拇指刷屏。”
她面色淡定地豎起拇指。
孟頔立刻笑了。
他問:“你自己呢,感覺怎麼樣?”
陳弦說:“平靜的開心吧。”
孟頔問:“因爲結果在預料之中?”
陳弦回:“不在預料之中,只是做好了面對各種結果的準備,好壞都一樣。”事實是,她沒有失敗過,她杜絕風險的方式是做最不容易出差錯的選擇,然後儘可能讓自己成功。
她倏地回頭看孟頔:“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孟頔頓了一下:“你是指大範圍的現在,還是小範圍的現在?”
陳弦替他作答:“你一定喜歡。”
孟頔沒答,只問:“你呢,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陳弦肯定道:“談不上喜歡,但也談不上不喜歡,一直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很穩妥,在我看來安全就是幸福的核心,但有人覺得希望纔是幸福的核心,不停地想象着前方的綠洲和花園,但我覺得有個路標就可以了,耶,我到了這裡,打卡拍照,我不是很在意那裡到底美不美麗。”
“你呢。”她不再關注電影,一眨不眨地看着孟頔:“什麼纔是你幸福的核心。”
這個問題似乎難到孟頔了。他沉默了好一會:“我也不清楚。”
他露出迷茫的神情。
“興趣不是嗎,繪畫?”陳弦爲他的困惑而困惑。
而孟頔清晰地答道:“繪畫是共生關係,就像呼吸和四季。”
“工作被你形容得浪漫死了。”
“有麼?”
陳弦無法忽視自己油然而生的羨慕,她在學業和工作上絕對做不到這種“天人合一”。
“我這人是不是很無聊?”她終於去看電影,但已經串聯不上之前的劇情。
“沒有,”孟頔語氣意外:“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爲她一直在說服自己,陳弦在心裡答道,就這樣說服一個又一個自己,以至於失去破殼的勇氣。但也不可否認,自洽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求生本能。
“因爲你比我有意思多了。”
“明明你比較有意思吧?”
“是你。”
他們陷入了反彈的怪圈,只爲了證明對方比自己活得更有意義也更加繽紛。
最後陳弦終結話題,回到最初:“想好了嗎?你的幸福核心。”
孟頔說了個她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可以是你嗎?”
陳弦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男生很快填上一句話:“就這幾天。”
講這話時,他眼睛純淨得像個嬰兒,神態間總有種難以抗拒的天真。陳弦想到了一個說法,對女人來說,喜歡源自崇拜,但愛總能激發出母性,寬和與憐憫。
不知道爲什麼,她有一點潸然,她在對方發現前快速挪去了他面前,以史上最快速度“投懷送抱”。
孟頔接住了她。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釋放出去,陳弦能察覺他胸腔的起伏,像漂浮在藍而透的海面。
潮漲潮落。
她好像在擁抱一個會呼吸的星系。
有一秒鐘,有一些念頭在劇烈涌動,“孟頔,跟我走”,或者是,“孟頔,你想不想當我男朋友”,但她終究沒有讓它們脫口而出,因爲太自私,她算準了他一定會答應;也不安全,愛是概率性/事件,不到死亡的那一刻,結果都是待定。但不要緊,她能說服自己,然後回到正軌上去。畢竟從始至終,她最擅長說服的人,永遠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