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傷痕

123言情

天色不早,鞭炮聲漸漸稀落,最後沒有了,上山的人幾乎沒了,全是下山的人,最後下山的人也沒了,白雲山變得異常寂靜,彷彿剛纔的熱鬧不過是幻覺

。嶽青平還坐在爺爺的墓碑前沒有動,真想就在這裡躺下來,跟爺爺在一起的日子,他把她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好好的,怕她凍着,怕她餓着,怕她傷心,怕她害怕,怕她受人欺負,如今她迷茫了,可再也沒人有來指點她了。她腦子裡一團亂,理不出頭緒來。

電話響起來,她接起,立即傳來任之豐焦急的聲音:“在哪?”

嶽青平清清嗓子,聲音卻還是嘶啞:“白雲山。”

“別動,等我來。”隨即聽到車子啓動的聲音。

電話掛了,嶽青平發現手機上居然有十來個未接電話,全是任之豐。居然沒有聽到,她苦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她將大衣的領子全部扣起來,把脖子遮蓋得嚴嚴實實的。最後看了一眼三座墓碑,下山了。等她慢慢下得山來,站在路邊發了幾分鐘的呆,任之豐的車在她身邊停下。

“上來。”任之豐皺眉,他這一天特別心情不寧,從來沒有過這麼焦慮,這麼煩躁,偏偏打她的電話打了這麼多次,總是無人接聽,他着急極了,總以爲她會出什麼事,如今看她好好的,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才落下來。

嶽青平拉開車門,乖乖坐進去,又乖乖繫好安全帶,開始低着頭,一言不發。任之豐一直看着她,見她悶悶的,幾縷頭髮垂在她臉側,擋住臉和眼睛,他擡手想將它們挽上去,哪知嶽青平卻將身子側了一下,他的手落空了。他一愣,眼睛眯起來。

她已經答應了金正山的邀請,給出版社小說設計封面,爲了繪畫設計方便,她在元宵後就搬回了樂苑小區。任之豐將車開進小區,跟着她進屋,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嶽青平沒有看他,不敢看,怕眼睛會泄露心思。任之豐從來就是個敏銳的人。進屋後,嶽青平外衣也不脫,徑直坐下來。

任之豐站了一會兒,捱到她身邊坐下,“去上墳,怎麼沒叫我一起?不是說等禮拜天帶清兒一起去的嗎?”

“今天特別想去,就去了。”嶽青平輕聲回答。

任之豐擡手托起她的下巴,見她眼光躲閃,心中疑慮更深,“既然去過了,我們明天去民政局。”

“不。”嶽青平脫口而出。她自己都不明白一下子怎麼說出來了。

“不?”任之豐深深地看着她。

“我是說,再考慮一下。”

任之豐將她臉上的頭髮撥到一邊,露出她的臉和眼睛,讓她無處可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嶽青平別過頭,下巴還在他手裡,可眼睛看着它處。

沒有?鬼信。她從小到大,只要一說謊,眼睛就不敢看人,眼珠子到處亂轉,她自己也知道她這個缺點,一般不說謊,現在,她的眼睛又不看他了,眼珠子又到處瞄,她知不知道她的神態已經出賣她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紅,嘴脣乾乾的,到底在白雲山吹了多久,哭了多久?大衣的衣領緊崩崩地扣着,不難受麼,他擡手去解最上面的扣子,嶽青平驚得跳起來,雙手捂住,眼睛裡露出驚慌。

“放手。”任之豐沉聲說道,語氣執着,強硬。

嶽青平捂着不動,心在打顫。任之豐冷着臉,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將她的手掰開,解開了衣領的扣子,露出脖子上青紅相間的指印,那麼難看,如一條條花花的小蛇纏着她的脖子

。任之豐眼中寒光一閃,厲聲問道:“是誰!?”

嶽青平垂下眼斂,不吭聲。

任之豐吸了口氣,穩穩自己的情緒,心痛地撫摸着脖子上的淤青,“乖,告訴我,是誰?發生了什麼事?”

嶽青平啞着嗓子開口了:“我不想說,別問了。”

任之豐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良久,他壓制住心中的怒氣,低聲問:“易星月?”

嶽青平全身一顫,驚惶失措地望着,心跳如戰鼓一般,怎麼會,他怎麼會知道?任之豐眼神一暗,看她的神色,他沒猜錯,他輕輕將她顫抖的身子擁在懷裡,手撫摸着她的頭:“不怕,不怕,我在。”此刻沒有人知道他多麼害怕,害怕她受傷,害怕她拒絕,害怕再也見不到她,那脖子上的印子,那麼深,那麼恐怖,易星月明明就是要將她置於死地,他可憐的小兔子,他要如何才能保護她不受傷,不哭泣?

嶽青平輕輕推開他,說:“我得去接清兒了。”穿好衣服,戴上了一條絲巾,將脖子上的青痕掩蓋,她沒多看任之豐一眼,直接出了門。

任之豐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所有的氣息隨着她的腳步聲全沒有了,一年前的感覺又漫延到他的身上,悲痛,絕望。他走出門,開動車子,有些事是要搞明白了,易星月,你等着!

他去了筆帽衚衕,推開門,任老爺子閉着眼睛坐在藤椅裡聽收錄機。任之豐走過去將收錄機關了,拖了一把椅子在任復生前面坐下。

“爺爺,你告訴我,易家和岳家,或者說任家和岳家發生過什麼事?”

任復生睜開眼睛,看着他不說話。

“當初易星月要我回越豐,只要不和小平在一起,她什麼都依。她爲什麼恨小平恨到如此地步,甚至連她的孫子都願意放棄。殺易家的人已經死了,小平身上只有付家一半血統,她既然已得到越越集團,卻還要千方百計地設計她,謀害她,爺爺,這中間發生過什麼事?”

任復生重新閉上眼睛,“小豐,你不要再追究了,就至此爲至吧,你若好好對小平,她的所作所爲都沒有用。”

“爺爺,告訴我,”任之豐雙手抓住了任復生的手,恨恨說道:“沒有用?你知道嗎,今天她差點殺了小平,差點殺了她!”

任復生猛地將桌上的茶杯往地下一摔,眼睛鼓起來:“想殺小平?她易星月到底還要錯到什麼地步?”

“爺爺,告訴我真相。”

“小豐,真相往往很醜陋,爺爺一把年紀,已不想再回憶了。因爲,爺爺也錯了,沒有勇氣提起了,我不想你們還錯下去,將來後悔一生,所以,你和小平一定要好好在一起。”任復生兩行清淚流下來,像要洗去他的罪惡一般。“她已在遭報應,小豐,你不要再問了。”

“報應!報應就是她差點掐死小平嗎!”

任復生搖搖頭,“報應你不是已看到了嗎?你爸爸,你媽媽,越豐集團。所以,你就不要追查下去了。”

“爺爺?”任之豐一驚,想起那隻黑手。

“從小平走出任宅,報應就開始了

。越豐集團年年虧損,你爸爸仕途不利,現在越豐瀕臨倒閉,你以爲這都是偶然嗎?這是嶽老頭設下的後手啊。”

“嶽爺爺?”

“我跟嶽君來在一起幾十年,他的鬼腸子我一清二楚,他護短最有名,不容手下人受冤枉受委屈,特別是小平,我絕不相信他沒有留後手,那孩子是他心頭肉,他怎麼放心死,必有安排。”

任之豐想起了他留給他的那筆鉅額。點點頭。

“嶽君來素有賽諸葛之稱,你知道諸葛亮死後設計殺魏延的故事吧?”任復生慘然一笑,“嶽老頭把那計謀改了一下,死後報應到任家。”

“爺爺,你明知道是他設的計,怎麼沒有說破?”

“我有什麼臉說破?當年他親口託付我,善待小平。可任家做了什麼?”任復生說,“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城南投資的事?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城東鼓風的事?我有什麼臉制止呢?一切都按嶽老頭的來吧,任家欺負了她的孫女,他不打回來,對不起他的名號。”

“城東的風不是我鼓起的。爺爺知道那夥人是什麼人嗎?”

“你只是嶽君來的一步棋,要指望你一個人打回來,這着險棋嶽君來必在旁邊安排了幫手。現在越豐已經這樣了,你並沒有出手,說明他並沒有全部指望你。他另有安排,而且佈局得很密,網很大。”

任之豐陷入深思,要阻止他父親提幹,要煸動政府吹風,要鼓動民間力量謠傳,還要調動一些有名望的富豪在城東迷住越豐的眼睛,這局布得多密,多周全,環環相扣,而且是在他死之後進行的。死人能在土裡佈局嗎?或者他早已想到今天的局面,他的孫女一定會被趕出任家?

“他難道能算到今天?”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算到,我只知道,若任家對小平好,絕不是今天這個結局。嶽老頭將小平嫁給你,最終是希望你們幸福。你們幸福了,他肯定不會出手,若你們不幸福,別人也別想過得好。他那性格,人家都說得罪不得。”想起他的老夥計,任復生笑了。“你不要問後面的事了,我死後,也沒臉見他,我爲人清白一生,與他摯交一生,到底是讓你們給毀了。”接着嘆了一口氣,“真高興最後過了個好年。”

任之豐沉默了,張了張口,終於沒有再問下去。

二個月後,任復生辭世,享年九十有二。留下遺囑,不準大行操辦,不許訃告媒體,骨灰撒入同城南河。任家人一一照辦,因爲屬於壽終正寢,倒也沒有多少悲傷。任復生的衣冢前,任家人都在場,清一色的黑衣,胸前彆着一朵白花,易星月也在,她早已出院在家療養,醫生說只要情緒穩定,不會有問題,她一臉平靜,彷彿在醫院掐死嶽青平的那一幕從來沒有發生過,看見嶽青平神色亦無異樣。

每個人輪流上去在墓碑前鞠躬,嶽青平帶着清兒上前,鞠了三個躬,任老爺子在世對她好得沒有話說,對清兒更是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如今老爺子一走,嶽青平和清兒又少了一個疼她們愛她們的人。嶽青平心中悽苦,上天將她的愛都在一點一滴地慢慢奪走。

清兒問媽媽:“曾爺爺也像曾姥爺一樣,在裡面睡了是不是?”

嶽青平眼中淚水一滿,摸着清兒的頭說道:“是的,睡了,我們不要打攪了老人家休息了。走吧。”她牽着清兒的手,母子倆慢慢離開,任之豐跟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