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夢境

再見已傾城

一片黑暗,只聽得轟隆隆的聲音,那些飛沙走石追着他跑,任之豐終於被壓在牆下,全身不能動彈,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居然看見黑暗中涌出大片大片鮮血,淹沒了四周,再一點一點向他靠近,就要淹沒他了,他大叫一聲“小平!”立刻驚醒,打開牀頭燈,發現全身汗溼。

任之豐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外面燈火依稀,一片靜寂,世界寧靜而安穩,無一絲夢裡的顫抖。天空隱隱約約的藍,掛一輪淡淡的彎月,像女人的眉,她的眉毛就是這麼淡淡的一線。此刻她大概和清兒正在夢鄉吧,他回憶起她們睡覺的模樣,清兒仰着身子,嘴脣有時還嘟着泡泡,有時吮着嘴脣猛吸,似乎在夢中吃奶,發出輕微的劓聲,小平朝着清兒側臥,她睡着了是一付笑模樣,很甜,很軟,她的睫毛長長的,閉着時會蓋出眼睛下一片陰暗,母子兩人偎依在一起,溫馨得像一個夢。任之豐摸出火柴,點上一支菸,夜晚在無聲中一點點燒掉,一小截菸頭夾在他的指尖無法成灰,有些事無論怎麼抹殺,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比如他經歷過的那場災難深重的地震,比如他和嶽青平五年的婚姻,這些都在他的骨頭上打上烙印,永遠無法消失,他想,他真要慶幸記憶裡的這些烙印,讓他有痛感,只有痛感,才讓他有活着的感覺。

從清兒一歲開始,也是從知道那個私密起,任之豐開始夜歸。每晚回家時,嶽青平在帶着清兒睡在主臥,藉着淡淡的夜色,看得見她們臉上一片祥和和寧靜。他輕輕俯下身子,親吻兒子的臉和妻子的頭髮。兒子身上好聞的奶香味和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令他留連,一天的疲憊在那一刻散去。很多的時候,他徹夜不回。第二天報紙上就會有他的新聞,“越豐集團董事長任之豐攜神秘女友共渡良宵”,“金融精英任之豐與新聞界女強何方方夜遊清水河”“同城拍賣會,一擲千金換一笑”。任之豐對這些報道不置可否。只有當事人知道,他雖然沒有回任家,但他回了他景楓小區。站在這裡的窗口,向下望,看得見霓虹燈在腳下閃爍,看得見那些低矮的房子,他能想像那些房子裡煙火的味道。這是第二十二層的高樓,一個人立在空蕩的房子中央,找不到一絲暖意,彷彿離人間很遠,而那些屬於塵世的煙火,那有着令人迷戀的味道,卻怎麼也不屬於這裡。任之豐想到“遺棄”兩個字。他張開雙手雙腳倒在牀上,無力地想:“到底是誰遺棄了誰?”

牀頭放着一個鏡框,鏡框裡嶽青平抱着清兒,嶽青平嘴角微微往上翹,露出那小米粒般的牙齒。清兒笑得沒心沒肺,一張臉擠到一起去了,那兩條眉毛,任之豐依稀記起以前說過的話:“可以做毛筆呢。”鏡框裡沒有他,這些年來,他活在陰影裡,他不敢帶着陰影走近她們。那束陽光多麼美好,多麼明媚,他不能驚擾這一切。

相片是候力城用手機拍下的。那天他和候力城回筆帽衚衕看爺爺,老遠就聽見脆生生的笑。他將車停在外面,自己和候力城走進去,看見嶽青平穿着淺黃色的緊身棉衣,懷裡的清兒也穿着淺黃的娃娃裝,像一團大火焰包裹着的小火焰。清兒笑得開心,雙手揮舞着。爺爺坐在躺椅上曬太陽,也笑得開心。他內心頓時柔軟得不成樣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候力城輕輕說了一句:“真美。”掏了手機拍下了這幅畫面。那天,兩人悄悄退出來,一離開衚衕任之豐找候力城死磨活磨討相片,候力城死活不給,恥笑他:“自己去拍撤,自己的孩子還搞得這麼偷偷摸摸。”後來到底是給了,代價是任之豐幫候力城設計了一張圖紙。

任之豐仔細端詳着鏡框上母子兩人,用手撫摸着,然後用力壓在心口。

跟平時一樣,一到下班時,歷斯然又手忙腳亂了。“平姐姐,等等,一下子,就一下子。”

嶽青平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道:“不用等了,我約了人在萬寶居吃飯。”

“誰?”歷斯然停下忙亂的手腳。

“我師兄。”今天金正山打電話來,說介紹《荒城》的作者給她認識。《荒城》這本書,她是在生了清兒後,閒來無事讀完的。書裡大篇幅分析人性在各種場合的生態心理,僞劣的,誠實的,憎惡的,善良的,病態的,健康的。作者說,人沒有好和壞,人生有時和運,人心有善和惡,人性原本沒有對和錯,但在其外在的環境裡能彰顯出對和錯,畢竟一個人的人性,總在他處體現。嶽青平看到這段話後陷入深思,她想,寫這本書的人一定經歷過人生大事大非。

有一次,她無意跟金正山說起這本書,並好奇這個人,金正山笑起來,說他正好認識這位作者,改天介紹她認識。

“金正山?”歷斯然目光閃爍。

“嗯。”嶽青平沒有擡頭,將資料整理好放進抽屜,拿起手提包。

“你們約一起有事?”

“嗯。”

“什麼事?”歷斯然也不做事了,他深深靠近椅子裡。

嶽青平有些驚訝地擡起頭,看着歷斯然,不明白他爲什麼如此緊緊追問。那口氣,像丈夫查問出牆的妻子。嶽青平心裡好笑,微微搖頭。

“什麼事?”歷斯然毫不放鬆,他不管他該不該問,他只知道,他心裡很不舒服。

“師兄介紹我認識《荒城》的作者,我可是哈他哈了很久了。”嶽青平眉眼彎起來。

“不就是若漸離嗎?那廝我也可以介紹給你呀。”歷斯然恨得咬牙,他孃的,這是什麼藉口。

嶽青平一臉驚喜,“你也認識若漸離?”她撇撇嘴,不相信,“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問題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這廝啊?”歷斯然簡直要拍桌子了。哈若漸離,還哈了很久了?就那廝一付小肚雞腸的猥瑣相,沒少蹭他的錢包和衣服,贖過他的人,救過他的命,此異類居然還有美女哈他,沒天理。“不要去了,你要認識我隨時可以叫他來,包括親筆簽名的新作。”

“可是我們已經約好了。”嶽青平怦然心動,新書,親筆簽名,不知道合影可以不。

“你去了清兒怎麼辦?”歷斯然被“我們”二字更加刺激到了,他壓住心頭的鬱悶,搬出嶽涵清來,企圖拖住她。

“哦,帶上清兒一起去。”

歷斯然氣得要吐血,他衝口而出:“那我怎麼辦?”

“你怎麼辦?”嶽青平睜大了眼睛。

“我是說,我今晚不想在外面吃飯。”歷斯然臉一紅,嶽青平的眼睛很清澈,有種柔和的光芒。他能清晰地從那雙寧靜的瞳仁裡看到自己的倒影,那麼小,像只可憐的小小狗。

看着歷斯然一臉頹然,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嶽青平的心軟下來。“要不,你在家等我,我儘量早點回家給你做。”

“不如,你帶上我吧。”歷斯然得寸進丈。

“不行。”嶽青平想都不想直接拒絕。一個孩子就夠了,還得帶兩個?

“那這樣吧,我接清兒回家,小孩子吃火鍋不好。你早點回來,我們等你。”歷斯然聽嶽青平的語氣,知道這事沒得商量了。只得退而求次,將孩子拐到身邊,這樣嶽青平絕對會早回來。心裡只差沒將若漸離千刀萬剮了。天知道,若漸離比被歷斯然手裡那隻被攥得變形史努比筆筒還要無辜。

嶽青平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頭同意了,她掏出手機,知會幼兒園老師,一般情況下,老師當然不會把孩子交給陌生人。

歷斯然張開雙腿,埋在椅子裡,看着嶽青平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一切,拿起包包朝門口走去,歷斯然心裡在狂喊,轉頭,看我一眼!看我一眼!他目光緊緊追着嶽青平的背影。

似乎有靈感一般,嶽青平真的轉頭看了他一眼,下午五點鐘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正好落在靠窗邊的歷斯然身上,金光裡的歷斯然,神情抑鬱,眼睛裡居然有一股莫名的憂傷,額前幾根頭髮垂下來,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落寞。看見這一幕,嶽青平有一股畫畫的衝動。好久沒創作,心都生鏽了。

正是那一眼,歷斯然圓滿了。

和金正山約在萬寶居。嶽青平走出雜誌社,就看見了金正山的那輛奧迪A8。金正山站在車邊,白襯衣,貼身西服,襯得他格外挺拔,丰神逸俊,很是養眼。

看見嶽青平過來,金正山打開了車門。這是金正山一貫的風度,在嶽青平的眼中,這位氣質風度一流的師兄,是真正的紳士。就連當年同宿舍的賈笑笑被金正山拒絕,這位彪悍的色女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他一句壞話。用賈笑笑的話說,有一種人,從骨子裡的高貴,讓你忍不住地去親近、去愛慕,就算是被拒絕,沒有辦法去恨他、惡意中傷他。

嶽青平想,金正山與任之豐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任之豐不給嶽青平拉車門,從來是自己拉開車門坐上去,再等她從另一邊上車,如果嶽青平磨蹭了,他也不說什麼,耐着性子點根菸,一直等她坐好,繫好安全帶,才緩緩啓動車子。嶽青平多次腹誹,粗人。嶽青平會開車,是任之豐手把手教會的,還給她買了一輛MINI,但嶽青平極少開,就算開車上路,也如蝸牛一樣爬動。父母死於車禍,她對開車有心理陰影。

“我們去接清兒。”金正山溫和地說。車子直達幼兒園。

“清兒我已有安排了,就我們倆,走吧。”嶽青平坐進車裡。

金正山有點失望,他從後座上拿出一個袋,遞給嶽青平。“這是答應給清兒的畫冊。”

嶽青平扶額,這孩子什麼時候成了個小討債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金正山說道:“師兄別聽這孩子的,家裡的畫冊可多了。”

“大人說的話短,小孩記的話長。做大人的不能敷衍孩子。”金正山很認真地說道。

“這麼寵着孩子,我以後怎麼帶啊?”嶽青平有些頭痛,她能想像若清兒在跟前,必定會抱着金正山的大腿,一臉討好地說,伯伯最好了。前天曆斯然給他買了一套變形金剛,他就是這麼歡呼,叔叔最好了。這分明就是個小騙子啊,到底是隨了誰的性格。任之豐從小倔強得要命,就是任懷慰粗大的鞭子落到身上,他也不說一句軟話,更別說爲這些小玩意折腰了。她自己向來物質**不高,沒有過份想要的東西,哪有像這小騙子就會用一張天真的小臉和一張甜死人不償命的小嘴騙人騙物。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在經濟能承受的情況下,都可以滿足。”金正山說道。他看見嶽青平一臉懊惱的樣子,很可愛,歲月似乎在她的身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還像他第一次見到時那麼年輕,那麼淡雅。他輕輕笑出聲來,“青平,你崩得太緊了。不要擔心以後,一切順其自然。”

嶽青平不禁點點頭,對於這位年長她九歲的師兄。無論學識、人品,風度,都讓她發自內心的敬重。

正要啓動車子,金正山的電話響了。他接過電話,只聽“嗯”了幾聲掛了機。他坐進車裡,啓動了車子。

“若漸離今天有急事,不能來了。”他穩穩轉動方向盤。“改天再見。”

“哦。”嶽青平點點頭。“那你送我們回去吧。”

“不用,已經預約好了的。”金正山從鏡子裡看一眼嶽青平,“聽說萬寶居的火鍋很有名,我還沒吃過。”

“怎麼不去?”

“吃火鍋要的是那種氛圍。人多,熱鬧,才能搭配火鍋裡的熱氣騰騰。”金正山苦笑起來,“一個人面對着一口火鍋,發熱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