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談判

再見已傾城

“你有事嗎?”遲疑了好一會,嶽青平問道。

“有事。”任子豐簡潔地道。

“其實電話裡說也一樣。”嶽青平小聲地說道,還是垂着頭,她能想得出任子豐瞪着眼睛的模樣。

任子豐牙磨得吱吱叫,臉色沉得如夜色一般,你就這麼不待見我?

“上去再說。”任子豐氣到了,不再跟她磨蹭,抱着清兒就往C棟樓裡走。嶽青平愕然,顯然被他如此主動的做法嚇到了。他知道她住在這裡,還知道她在哪棟樓,明顯地,他會知道是哪套房間。

歷斯然也愕然,有這麼不要臉的男人麼,分明離婚了,還想登堂入室。“清兒交給我吧,你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他看得出嶽青平的不情願,立刻擋到了任子豐的前面。

“我說,歷先生,這是家事,最好是在家裡談。小平,你說呢?”任子豐看着歷斯然似笑非笑,再看看嶽青平一付傻了的樣子。這小子能量果然不小,被歷家找到了,不但沒離開,反而住得更安穩了,顯然是對小平認真了。可是,認真就有用嗎?

“哦。”嶽青平還沒有反映過來,任子豐已抱着清兒一則身,往大樓裡走了。

歷斯然看着嶽青平呆呆相,恨鐵不成鋼地暗歎一聲。

連嶽青平自己也不明白,從小到大,只要任子豐一瞪眼,她就不知所措了,立馬乖乖化身爲小綿羊,而現在,兩人都沒關係了,還是在他的瞪眼下動彈不得,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奴性?

嶽青平快走幾步,跟上任子豐的腳步。他身材高大,腳步很沉。爺爺嶽君來當年就說:“看這小子走路一付沉穩踏實的樣子,不毛毛躁躁,必成大器。”他放心地將唯一的孫女嶽青平嫁給了他。那些年,嶽君來身體越來越差,嶽青平常常偷偷落淚。老人總是安慰她,“你別擔心我這老骨頭,血雨腥風裡出來的人,這點小病算什麼。我還得等你嫁人,等你生個大胖曾孫給我抱呢。”任復生與嶽君來幾十年的老戰友,同一個戰壕爬出來的生死之交,他深知嶽君來撐不了多久了,他得完成老戰友的心願,在有生之年,看着自己的乖孫女穿紅妝嫁人。任家在嶽青平大學一畢業,就開始籌劃婚禮。那時,任子豐還在美國留學,得知嶽君來將不久於人世,匆忙回國,和嶽青平舉行了婚禮。半年後,嶽君來將他們兩人的手緊握在一起,含笑而終。作爲嶽君來看着長大的孩子,親自挑出來的知根知底的孫女婿,他是一萬個放心嶽青平的。只是他不知道,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但絕不是照着畫出的路線進行的,它總不小心偏離了既定的軌道,或陷入泥溝,或滑入低谷,也或者會因緣際會駛入華道。

任之豐抱着清兒站到了嶽青平家的門口,沉聲說:“開門。”

嶽青平像被牽着魂似的,乖乖打開了門。任之豐走進屋裡放下了清兒。嶽青平拿出一雙拖鞋,放在任之豐面前,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將拖鞋丟了垃圾桶。屋裡原本沒有男式拖鞋,這雙拖鞋是歷斯然買來給自己穿的,嶽青平見歷斯然確實經常來家裡吃飯,光着腳易着寒,就留下了。她還想說什麼,看見任之豐一付你再讓我穿別人的拖鞋試試的兇樣,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聲。

“嘴巴合上。”任之豐見嶽青平一臉傻呆,提醒了一句,“這樣子很不雅。”其實不是不雅,她嘴巴張着,眼睛睜得溜圓,臉在燈下泛着柔和的光,很嬌憨,很想親上去。

嶽青平立刻合上嘴,她想,任之豐既然說有事,就不能讓孩子聽見,得早早哄清兒睡覺再說。她脫下外套,拉着清兒到浴室,給他洗澡,清兒洗澡最磨人,泡在水裡不肯出來,一會兒要游泳,一會還掩着他那小**,不讓媽媽看。嶽青平又好氣又好笑,屁大的孩子,就知道害羞了,好不容易搞定他,她自己一身全溼了。給清兒洗完澡,她自己也換了衣服,又泡了一杯牛奶,讓清兒喝了就去睡覺。

任之豐聽着浴室裡母子倆嘻嘻哈哈的笑聲,心柔成一團,再也化不開。一個家,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溫柔的妻子,他全都有,可全讓他自己放棄了。他唯一欣慰的是,沒了他,母子過得幸福,這原本是他的初衷。

他環顧房子,客廳很小,抵不上他們別墅的一小角,但佈置得很溫馨,窗簾是淺藍色,窗口對南,若是夏天,南風從窗裡吹進來,淺藍色的窗簾就像海面上的波浪,起起伏伏,讓人感覺涼爽、愜意。這是當初她將他臥室的窗簾換下來後,面對着他皺着眉的表情,小聲又認真的解釋。她一向喜歡以淺色和粉色來佈置房間,淺色的窗簾,淺色的沙發,淺色的桌椅,粉色的拖鞋,粉色的坐墊,粉色的小飾品。藍溪的大別墅大格局是他定,小格局,比如裡面的顏色和一些飾品基本由她決定。他不介意按照她的喜好和她一起生活。後來搬回任宅,有一回,他驚訝地發現,他曾經的臥室,甚至他的書房,全部由黑白兩色轉變成淺色和粉色,他的世界由她掌控,任她改變和佔據。她說,黑白有什麼好,太硬,太冷,太粗。其實他知道,她說的是他,太硬,太冷,太粗。喲,老被她嫌棄啊。

“媽媽,今天我吃得太飽了,可不可以不喝牛奶?”

“多少喝一點,喝不完剩下也行。”今晚真的吃了不少。

清兒喝了幾口牛奶,擠進了任之豐的懷裡。任之豐聞着兒子香香的臉,抱着軟軟的身子,聽着糯糯的聲音,昏黃的燈照在室裡,滿室溫馨。他想着以前,兒子也是這麼被他摟着,肉貼着肉,軟軟一團,現在長成這麼大的一團了,這些年,他錯過多少!

“爸爸,你還要去讀書嗎?媽媽說你跟我一樣,一直在讀書。”清兒摟着爸爸的脖子。

任之豐看了一眼嶽青平不自在的臉,知道這肯定是她扯的由頭,心裡哼了一聲,讀書?真是個好藉口。“爸爸還要讀書,不過快畢業了,爸爸可以常來看你了。”

“真的?”清兒一臉驚喜。

“清兒,你要睡覺了。”嶽青平看着這父子倆,又心軟,又心酸。

任之豐抱着兒子向臥室走去,掀開被子,將軟軟一團放了進去,親親兒子的額頭,說:“睡吧,爸爸守着你。”

“爸爸讀故事給清兒聽。”清兒開心地說,原來有爸爸是這種感覺,可以輕鬆地抱起你,不像媽媽,每抱一回,還直喘氣。

任之豐拿起牀頭的書,打開摺疊着做了記號的地方,念起來:“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大年夜,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天空中飄落下來,天氣冷得可怕。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着,她的衣服又舊又破,打着許多補丁,腳上穿着一雙媽媽的大拖鞋,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她還是又冷又餓,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的口袋裡裝着許多盒火柴,一路上不住口地叫着:“賣火柴呀,賣火柴呀!”人們都在買節日的食品和禮物,又有誰會理她呢?”

清兒聽到這裡,喃喃地說:“真可憐。”

任之豐繼續念,一隻手拿着書,一隻手放在牀頭摟着兒子。

“。。。。。。小女孩又擦亮一根火柴,火光把四周照得通量,奶奶在火光中出現了。奶奶朝着她微笑着,那麼溫柔,那麼慈祥。“奶奶--”小女孩激動得熱淚盈眶,撲進了奶奶的懷抱。“奶奶,請把我帶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熄滅,您就會不見的,像那暖和的火爐、噴香的烤鵝、美麗的聖誕樹一樣就會不見的!”小女孩把手裡的火柴一根接一根地擦亮,因爲她非常想把奶奶留下來。這些火柴發出強烈的光芒,照得比白天還要亮。奶奶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美麗和高大。奶奶把小女孩抱起來,摟在懷裡。她們兩人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起來了。她們越飛越高,飛到沒有寒冷,沒有飢餓的天堂裡去,和上帝在一起。”

清兒又喃喃了一句:“真好。”眼皮低垂,竟然睡着了。

嶽青平站在門口看着,任之豐其實一點也不漂亮,太臉剛毅,輪廓太分明,線條太硬,眼睛夾長的,眼神很兇,最常兇的就是她,眉毛很黑很粗,這點清兒就很像他,頭髮很短,一年四季都是板寸頭,很符合他的性格,利落,果斷,爽快。皮膚不白,有些粗糙,卻很顯男人氣概,他本來就是粗人。嘴脣有些厚,咬起來肉肉的。想到這裡,嶽青平臉一紅,她居然想到了賈笑笑吃田螺的高論,急忙坐到客廳的沙發裡將頭埋起來。

任之豐輕輕給清兒蓋好被子,仔細看看那張熟睡的小臉,俯下身子親了一口,從清兒兩歲開始,他就儘量少回家少跟她們相處,深夜回家他見她們睡了纔敢上去偷偷親吻她們,又偷偷離開,愛得跟賊一樣,現在,他要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親吻他的兒子,還有她。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拉上門,坐到了嶽青平的旁邊。她低着頭,露出一截潔白的脖子,像彎着身子喝水的白天鵝。

“說吧,什麼事。”感覺坐下的沙發一沉,知道任之豐坐她旁邊了,她渾身不自在,只希望他快點說事,說完快走。

“我要清兒的探視權。”

“不行。”嶽青平一驚,猛地擡頭。“你答應過我的。”

“我反悔了。”能把反悔兩字說得如此風輕雲淡的,只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任之豐,你不能這樣!”嶽青平低吼。

“以前我答應,是因爲我不會留在這裡,現在回來了,也不再走了,你不能讓我連兒子都不能見。”賴皮就賴皮吧,他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不能,你不能出爾反爾!”嶽青平簡直想去撕他的臉,怎麼能這麼賴皮?

“陌路?”任之豐臉上有了笑容,“他身體裡有我的血,怎麼能做到陌路?或者,”任之豐陰鷙起來,“你想帶着我的孩子嫁給別人?”

“你胡說,我沒有!”嶽青平絲毫沒發現任之豐扭轉了話題方向。

“既然沒有,那孩子要爸爸有什麼不對?”

“可是當初說好了的,我們要保持距離。”這是你需要的距離,我給你,如今你又要打破這距離,你可以嗎?

“有些距離,是沒法保持的。前兩天他曾爺爺還在念叨清兒,你忍心?”任之豐知道怎麼樣才能打動她。他太瞭解他的小兔子了,心軟,善良,溫柔。

果然嶽青平遲疑了:“曾爺爺,他老人家還好嗎?”任爺爺從小到大就對她好,就像自己爺爺對任之豐一樣。自從離開任家,就再也沒見過老人,如今任之豐一說起,頓時思念如潮水,向她涌來。

“不好,上回我去看他,他嘆氣,說一把年紀了,越老越想小的。”任之豐去看爺爺時,爺爺直看着他背後,臉上露出一絲失望,那表情顯然是在望什麼人來,但爺爺什麼也沒說,只給他講了清兒三歲時的一個小故事,那天,清兒爬在身上,摸着曾爺爺的鬍子,問,曾爺爺洗臉鬍子要打溼嗎?又問,曾爺爺睡覺鬍子放被子外面還是放被子裡面?鬍子可以梳小辮子嗎?當時他愣了,因爲這些小細節,他自己也沒留意過呢。爺爺說到這,笑起來,真是個精靈古怪的孩子,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嶽青平聽得心酸,眼淚流下來了。那個大喝一聲就能震得老房子石灰牆紛紛掉石灰的老人,他說,他想清兒。她能制止嗎,她忍心制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