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爲什麼要這麼說自己?”米娜說:“在我眼中, 你比我身邊能遇到的任何男孩子都要好!你學習認真,遇事沉着冷靜,你從不誇誇其談, 更不會到處拈花惹草, 你雖是個好學生, 卻並不刻板, 每次看到你跟導師展開辯論時, 我都深深地爲你而着迷,在你身上,既有着少年的青春陽光, 也有着成年人的睿智與沉穩,所以, 我纔會一發而不可收拾地迷戀上了你, 可你現在, 居然說自己是垃圾?我想不通,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你對自己有如此大的誤解?”

“誤解?……不, 我的確是垃圾,即使真像你所說的,我有那麼好的話,那也是,我用犧牲了他人的幸福、才換來的……”

“犧牲了……他人的幸福?”米娜睜大了她那圓圓的眼睛, 她眼中的困惑, 就像此刻窗外的暮色一樣, 隨着狂風、慢慢地暈開, 直至整個交融進去。

“兩年前, 我因一次受傷、意外查出患了腦瘤——”

“腦瘤?”

“是的,而且病情相當嚴重, 家裡人都不準備告訴我,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天吶!那你一定很害怕吧?”

“正相反……在意外偷聽到醫生講述我的病情時,我當時的反應,竟然是很輕鬆。”

“輕鬆?”

“嗯,就像是終於完成了一項拖得太久的作業一樣,心裡想着,啊,這麼說來,我總算是可以去死了啊……”

“爲什麼呀?難道你的生活不幸福嗎?”

“你對生活幸福的概念是什麼?”

“生活幸福的概念?”突然被反問,米娜慌了一下,不過她還是認真思考了起來:“嗯,大概就是每天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每天都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然後,沒有痛苦,沒有煩惱之類的……”

英航笑了一下,“這樣看來,你應該有一個很溫馨的家對吧?”

“唔,這個還好啦,至少我還不是一個孤兒!”

“嗯,”英航點點頭,“雖然我也不是一個孤兒,但是……之前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沒能得到足夠家庭溫暖的人……”

“你是說,你的父母不愛你嗎?”

“至少在我生病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爲的——”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女孩——”

“啊!”米娜突然叫了起來。

“怎麼了?”

米娜又搖搖頭,“不,你繼續說吧!”

英航沉默了一下,低下了頭。

“那個女孩,怎麼說呢,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一個人坐在街頭的長椅上發呆,本來我是不會注意到她的,可是,後來……”

後來——

一個盲人經過她面前,然後一不小心和迎面騎來的一輛兒童自行車撞在了一起。

“本來這起事故,應該是那個小孩子的錯,但是孩子的家人趕過來時,卻劈頭蓋臉地對那個盲人大加指責了起來,盲人一個勁兒地道歉着,可那家人還是不依不饒,不僅對盲人拉拉扯扯的,還要那個盲人做出賠償。”

“然後呢?”

“然後,她就站了出來,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對那位孩子的家長敘說了一遍,然後說如果要繼續吵下去的話,那麼大家就去派出所解決,她會爲那位盲人做證!”

“她好勇敢。”

“是的,她很勇敢,換作是我,當時也有可能不會站出去說,因爲,那個小孩子的爸爸,看起來超級壯超級兇的——”

“你愛上她了,是嗎?”

“愛?”英航搖了搖頭,“我不能把這個字用在她身上,因爲,我不配……”

“英航……”米娜淚目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坦誠的英航,同時,也是這麼脆弱這麼讓人同情的英航。

“後來呢?”她又問。

“後來?嗯,後來……”英航輕輕笑了起來,“後來那家人就走了,雖然一路罵罵咧咧的,她也沒管,她就去問那位盲人要去哪裡,又把那人扶過了馬路。”

“你沒上去幫忙嗎?”

“誒?”

“不是吧?你沒上去幫忙?再順便搭個訕什麼的?”

英航啞然失笑。

“沒有。”

“啊——太可惜了吧?”

“但我第二天,又到原來的地方去找她了——”

“哇哦!好浪漫!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如你所願,我上去搭訕了——”

“哇哦!好棒!!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成爲了朋友……並且,住到了一起。”

“住?你是說同居嗎?”

“是。”

米娜突然不出聲了,過了會兒,她猛的拿起了桌上的水杯,一口氣喝到了底。

英航看了看她,意外覺得她可愛了起來。

“你吃醋了?”

“哈?”

“吃醋了吧?還是對我失望了?”

“才!纔沒有呢!”米娜賭氣地說,然後自言自語般的:“像你長這麼帥的男人,沒女朋友才奇怪吧?我纔沒有你想象的那麼保守呢!”

“不過我們雖然同居了,但我們實質上並不是那種同居關係,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沒上牀?”

“嗯。”

“哇哦!”米娜表現出越來越感興趣的樣子,“快接着往下說,快!”

看到米娜一臉的純真與期待,英航卻感到自己的心,越發地鈍痛了起來,因爲,他心裡的這個故事,和米娜臉上的表情,是有着多麼大的反差啊。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有半年左右,一般都是假日的時候,兩人分別來到公寓裡,她煮飯給我吃,我準備電影的碟子然後坐下來一起看,有時候我們會聊很久的天,也有時候,我們一個字也不講,我偶爾會唱歌給她聽,她偶爾會畫畫給我看,我喜歡抱着她,她也總會在我抱着她時輕撫我的頭,我們在一起時一直都很快樂,直到有一天,我們的事被我父親知道了,他私下裡找到她,然後,她在我18歲生日那天,來到我家,跟我說了分手。”

米娜驚呆了。

“然、然後呢……”

英航卻沒再繼續往下說。

兩年前,英航術後清醒,卻沒能見到瑤莉。

“姑姑,瑤莉呢?”

姑姑看着他,眼圈泛紅,卻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他頓時從牀上跳起,準備去找瑤莉,三個表姐一起衝上來按住他。

“英航,你冷靜點!小心你頭上的傷!”

冷靜?

誰能教教他如何冷靜?

他明明跟瑤莉拉過勾的,要她拿冰淇淋來交換他的秘密的,可結果呢——

冰淇淋被踩碎了,瑤莉被兩個持槍搶劫犯用槍頂着頭成爲了人質。

英航送米娜回家。

一路上,米娜不時拿憂心忡忡的眼神望着他,英航假裝沒看見,他認真地開着車,可是,他的眼前,還是不斷閃現他帶第一天到達美國的瑤莉開車出去玩時的情景。

“英航!你會開車嗎?你有駕駛證嗎?路上警察會不會抓你啊!!”

明明平常總是膽小如鼠的瑤莉,可是每一次一到關鍵時刻,她就變得莫名地膽大起來。

像那次替盲人正義發聲什麼的。

抑或是在面對英航威脅要抓江悅坐牢時什麼的。

只要是顧及到別人的幸福,她首先是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安危拋到一邊。

就是這樣的一個瑤莉,因爲總是替別人着想,於是就被一時任性的自己給忽悠到了美國,結果,就出了那樣的事……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後悔藥可以買的話,瑤莉,我最希望的是,我從沒有把你帶到美國來,哦不,或許應該這麼說,我最希望的,還是你從不曾遇見過我。

米娜的家到了,英航緩緩把車停下。

米娜解開安全帶,但沒有馬上下車。

“英航。”

“嗯?”

“你是愛着那個女孩的,對吧?”

英航沒有回答。

米娜轉頭道:“那麼,請不要輕易放棄好嗎?就算被全世界的人反對,你也不應該輕易放棄,你要誠實面對你的心,而且,如果這個女孩,真的像你所說的這麼好的話,你就更不應該輕易放棄她,我相信,她一定是有苦衷纔會跟你分手的,如果你能好好地向她傳達你的心意,只要你夠堅定的話,她一定能夠重新接受你的!”

米娜真是個好女孩!雖然第一次見到她時,自己就已經看出來了,但此時,這種感覺,似乎變得更強烈了。

但是,米娜有所不知的是,正因如此,自己纔會一直想要跟她保持距離。

不僅僅,是因爲害怕自己是顆災星,從而給她帶來厄運,更重要的是——

越是面對這麼好的人,他就越是看到自己身上的齷齪與不堪。

如同,這兩年來,他每一次面對瑤莉時的心情。

“謝謝你,米娜。”

“哦,英航——”米娜嚷着,展臂抱住了英航,她把頭靠在英航的肩膀上,喃喃地說:“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我是真心的,要加油哦!!”

米娜站在車外面,微笑地向英航揮手,英航向她點點頭,然後把車開走了。

英航回到自己的公寓,用鑰匙打開門。室內漆黑一片,他伸手按開了燈,然後叫了聲:

“莉——”

一聲嗚咽,向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