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本來昨日中午下的那場雪已經停了的，凌晨時分又下了一場大的，更是給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天還是陰沉沉的，沒有什麼陽光，風吹得也大。不得已在室外走動的人們都是縮着脖子搓着手掌匆匆往前走。
寶貞已經幫緬梔子梳洗完畢，又忙着去張羅早膳。本來思圓居的人手就少，現在韋媽媽在松濤居，大丫鬟阿如阿若被關在柴房等着人牙子領出去，她現在是一人當三人用，不但要代緬梔子把思圓居管起來，還得服侍緬梔子的日常起居，忙得腳不沾地。
此時，牀上有些許動靜，待緬梔子看去，原來是展顏醒了，坐在牀邊揉着睡眼。她的雙眼一找到緬梔子，就甜甜糯糯喊了聲“阿孃”，露出燦爛的笑靨。緬梔子走過去，幫她披件袍子，又穿上鞋子，才喚小丫鬟進來打點。不一會兒，展顏穿好衣服又洗漱完畢，緬梔子讓小丫鬟把她放在妝臺前，親自幫她梳頭。展顏起牀後沒有哭鬧着要昌媽媽，這讓緬梔子放心不少。倘若她一直哭鬧着要奶孃，那可就麻煩了。
展顏對妝臺上的東西很好奇，左摸摸右看看，忽然她發現妝臺旁窗子上緬梔子昨日用黛眉筆畫的素梅，便湊過去細瞧，然後好奇問道：“阿孃，爲什麼這花兒只有一瓣是紅色的？”
那株梅花孤零零慘慘淡淡的，看得緬梔子心中一陣惆悵，但她還是強打精神回答道：“這是一個遊戲，從冬至日開始，每日給一瓣梅花填上紅色。九九八十一日後，剛好填完，天氣就緩和了，春天也就來了。昨兒是冬至，今兒應該填第二瓣了呢。”
緬梔子打開胭脂盒子，用手指蘸了一點胭脂膏子，正欲塗紅一瓣梅花，展顏扯扯她的衣袖道：“讓展顏來塗好不好？”
緬梔子欣然同意，把胭脂盒子拿到展顏面前。展顏學着緬梔子剛纔的樣子，輕輕蘸了一點胭脂，然後仔仔細細塗那一瓣梅花。塗完了，還要端詳幾下，看自己塗得好不好，覺得有不滿意的地方，還要給多塗一點。爾後，她可憐兮兮央求緬梔子道：“阿孃，以後讓展顏來給這梅花塗色好不好？我一定天天塗一瓣，絕不偷懶。”
緬梔子輕輕點一下她的鼻子，笑着答應了。正好此時寶貞讓人把早飯捧進來，緬梔子把展顏從凳子上抱下來，牽着她的手走到外間。
儘管天氣寒冷，早飯從廚房送過來到此還是熱氣騰騰的，展顏似乎胃口大開，也不要人喂，自己一勺勺吃得十分歡暢。緬梔子吩咐寶貞道：“昨日容舅郎離開的時候說今天還會過來幫忙，他要是到了，你通知我一聲。”
“剛纔我去廚房的時候就看到他來了呢，如今指不定在前院張羅着呢。”
他這麼早就來了，這讓緬梔子有點意外。她陪展顏用完早膳，吩咐小丫鬟帶展顏去玩，自己去案桌拿了昨晚和韋媽媽商定的名單初稿，便到前院去找容裁。
緬梔子去到的時候，容裁正在桌前奮筆疾書着什麼。他一看到緬梔子，就立刻放下筆迎上去。緬梔子給他見了個禮，道明來意。
容裁微微笑道：“這可巧了，
我正在擬名單呢，你先擬好了那就更好，我來看看。”
緬梔子把名單遞給他，容裁邊看邊點頭，最後說道：“不錯，這個名單很齊全了，還照顧到了親疏不同。”他走回案桌旁，執筆刪去幾個名字，又增加了兩三個，說道：“按這樣便差不多了，應該不會有什麼疏漏。我現在立刻就讓人去按這名單去安排發喪帖。”
容裁把任善才叫來，把名單給他，吩咐要立刻把喪帖發下去。任善才拿了名單纔剛退下去，內院一個婆子就進來了，說韋媽媽打發她過來向緬梔子稟告些事情，但她一看到容裁也在，便有些猶豫。容裁慣常就是察言觀色的，一見那婆子如此，正要找個藉口離開，卻被緬梔子阻止了：“舅郎是自家人，我也沒什麼不能跟舅郎說的。舅郎不必避開。”
那婆子見狀，只好說道：“是關於昌媽媽的。今早本來是要叫人牙子過來的，可待打開柴房，發現昌媽媽死在那兒了。”
“她……死了？”緬梔子登時呆立當場。
“是的。韋媽媽親自驗視過，說大概是傷勢過重的緣故。”
“昌媽媽在府中這麼多年，雖是做了錯事，還是好好葬了吧。”緬梔子嘆口氣，讓那婆子下去了。
慕止晦去世，緊接着是下人外逃、丹華自縊、昌媽媽死亡，從昨天到今天，就發生了這一連串事情，來得又急又快，緬梔子跌坐在椅子上苦笑。尤其是昌媽媽的死，她沒想到昌媽媽真的撐不過去，那感覺，好像這人就是她親手殺死的一樣。
容裁走到她身邊，看她痛苦地模樣，心中不知爲何猶如有根針在刺他一般。他幾乎衝動到要擡手輕拍她肩膀安慰她，不過還好強忍住了，只是拳頭越攥越緊，不讓擡手。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外甥媳婦，他如何能如此做？
“是我昨晚下令打昌媽媽一百個板子的，所以她纔會死。我明知道她年紀那麼大，可能會受不住……”在容裁面前，緬梔子忽然有種傾訴的慾望。這些事情，她根本就無處可說，可倘若不說出來，她又堵得慌。
容裁給她倒了一杯熱茶，說道：“昨晚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做得很好。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初登主母之位，若顯得軟弱，那些刁奴便會欺你。昨晚殺雞儆猴，我相信許多人都不敢看輕你了。”
“可那是一條人命！我感覺自己雙手沾滿了鮮血，跟以前的我完全不一樣。我變了，變得那麼冷酷無情。”緬梔子情緒很低落。
“你是變了，可這不是壞的改變。你變得成熟，能擔當起一個家，能爲展顏遮風擋雨了。昌媽媽死了，可那是她造成的，她不應該棄主而去，並不是你的錯。”
“真的嗎？”緬梔子迷茫地看着容裁，“這不是壞的改變？”
容裁重重點頭，緬梔子心中感覺才略好些。容裁說得對，她應該堅強起來，要撐起慕家，要保護展顏。她呷了一口容裁爲她倒的熱茶，只覺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
容裁沒有繼續勸她，這種事情關鍵還是在個人，緬梔子還需要些時間接受自己的這種轉變。
見她好受些了，容裁念起本來要跟緬梔子商量之事，他怕現在說出來太打擊她，可若不盡早商定，又恐怕對慕止晦的下葬有影響。斟酌再三，他才道：“關於止晦所葬之地，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緬梔子詫異道：“這有什麼問題嗎？像慕家這樣的家族，應該有固定的墓地。”
“是這樣沒錯，可是……”容裁面有難色，這樣的話讓他如何能說出口？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止晦幾年前把團圓娘子，也就是展顏的親孃移進家族墓地，並鄭重交代我說待他死後，一定要跟團圓娘子合葬在一起。”
緬梔子一愣，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容裁見她不說話，以爲她心生不悅，慌忙解釋道：“其實止晦他……”
“我並非介意此等事情，這是夫君的意願，自當照辦便是。”緬梔子打斷容裁，“來了清曼後，展顏親孃的事情我陸陸續續聽聞了一些，但並不十分清楚。剛纔舅郎說她名字叫團圓，思圓居大約是爲她而建的罷，裡面有專人種菘菜，聽說是她最愛的。由此可看出夫君對她用情之深。舅郎可否跟我說說？日後要是展顏問起，我也好回答她啊，總不能讓她對自己的親孃一無所知吧。”
容裁觀察了一下緬梔子的臉色，見並無多大變化，纔信了她說的“並非介意”之語，便跟她說起他所知道的團圓的舊事來。其實容裁也對慕止晦和團圓之間的事情不太清楚，也只能大略說一下。
原來團圓是慕止晦從外面買回來的丫鬟，一直貼身伺候慕止晦。一個是多情公子，一個是溫柔佳人，二人日日相處之下，竟暗生情愫。團圓最終珠胎暗結，慕止晦堅持要娶團圓爲正室，卻因爲身份懸殊而被慕氏夫婦強烈反對。團圓在生展顏時難產而死，當時也有傳言說是被下藥血崩而死的，最後此事不了了之。慕止晦卻因爲傷心過度，再也不肯娶妻，聲稱今生妻子唯有團圓而已。
容裁意味深長道：“說起來，倒也是奇怪。自打團圓娘子去了，止晦在外人面前雖看着如往常一般，可心中一直十分抑鬱，這也是造成他病情加速惡化的原因。可那日，當他從納州回來，我發現他笑得時候，眼裡第一次真正含有笑意。後來才發現，是因爲南宮娘子你。”
“爲何……”以緬梔子對慕止晦的瞭解，他既然對團圓娘子用情已深，斷不會輕易移情他人。
“他說他看到了你，就如同看到團圓娘子一般。你跟她那麼像，讓他有種團圓娘子重新活過來的錯覺。”
所以他才讓我住進不讓別人靠近的思圓居，所以容裁才找我做展顏的孃親。緬梔子默默想道。她又問容裁，“我真的跟團圓娘子長得這麼像嗎？”
容裁搖搖頭，道：“奇就奇在這裡，我雖見團圓娘子的次數不多，她的模樣還是記得的。跟南宮娘子你完全不一樣。我也曾就此問過止晦，他說就是覺得像。大約，是南宮娘子與團圓娘子行爲舉止上有些相似吧。”
那麼，到底是團圓娘子改變了她緬梔子的命運，還是她緬梔子選擇了這樣的命運？緬梔子不由暗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