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榆跟周潛繼續去賣菜,而在家居店,吃了藥後彷彿平靜下來的中年女人,也默默下了樓。
恰逢店裡有人進來,她將頭髮挽在耳後,微微笑着:“想看點什麼?咱家都是優惠價。”
若是看如今的模樣,跟剛纔發瘋的模樣判若兩人。
棗子叔默默深吸一口氣,已經習慣了這個場景,此刻只默默地燒開水,想來想去,選了粉色的茶團扔進壺裡。
熱水中漸漸瀰漫出一股淡淡的薔薇花香。茶水也漸漸帶出了微微的粉色,像是孩子們以前愛喝的那些不健康的勾兌飲料。
家居店裡的價格公道,顧客拉扯兩句後發現砍不了太多價格來,最終美滋滋收了贈品,這樁交易就算完成了。
而送走客人,女人如幽魂一般慢慢走到茶臺邊坐下,盯着那杯粉色的茶水發呆。
片刻後,她突然說道:“咱兒子也喜歡喝這個粉色的。”
棗子叔搖搖頭:“胡說,咱兒子不愛。你看的那個粉色酒水照片,是他在酒吧拍的。”
“咱閨女給他點的,夢幻啥啥啥的……”
兩人絮絮低語,水汽朦朧着眉眼間的痛苦,片刻後,女人突然開口:“給我倒一杯。”
她也想嚐嚐,孩子們愛的這個粉色,究竟是苦的,還是甜的。
茶水放了一陣,已經沒那麼燙了,棗子叔聞着氤氳的薔薇香氣,給她倒了一杯。而她端着杯子,一飲而盡,渾身都被熱意沁出了汗。
是苦的啊。
微微的苦澀在舌尖醞釀,彷彿將她人生的痛苦也勾了出來,然而卻又在這時,自喉嚨口涌上一抹淡淡的甜。
這微苦中的淡淡甜意尤其珍貴,讓她慢慢品味着,根本捨不得流失。
“怎麼樣?”棗子叔問着她:“好喝吧?這個團茶我給價高,是因爲想讓小榆快點攢……”
他截住話語,轉而又說道:“另外,這個品質也確實不錯,我上次喝了好幾種,有些清涼下火,有些暖胃,顏色不同,效果還不一樣呢。”
“這回這個粉色的,不知道是個什麼功效。”
棗子叔絮絮叨叨,企圖多說些話讓對方轉移心神。
然而片刻後,對面的女人卻晃了晃身子,彷彿暈眩一般,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手中玻璃杯哐噹一聲倒在桌子上,杯底剩下幾滴茶水,緩緩流淌。
棗子叔大驚,晃了兩下發現人沒了意識,趕緊放下還沒喝的茶水,揹着人就往門外跑!
一邊還大聲叫着:“三輪車!誰有三輪車?!”
兩邊街道只隔了一個轉彎,周潛正看着懷榆繼續糾結遊戲機,突然耳朵一動,衝出門去。
沒過多大會兒,他又跑了回來:“小榆,你棗子叔他妻子暈倒了,現在找人騎車送過去,我力氣大,先去,你待會自己坐公交回吧。”
懷榆還沒反應過來:“哎?”
然而周潛卻已經瞬間跑遠了。看那矯健的身姿,一點不像是裝了義肢的。
而這邊,懷榆也無心再看遊戲機了,轉而對唐老闆說道:“唐老闆,那我也先走啦!菜錢下次給我吧!”
“行!”大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唐老闆爽快擺手:“快去吧!”
……
沒有車是真的很不方便。
等懷榆趕到醫院時,問了好幾位護士才找到已經送進病房的棗子叔家屬。
周潛正幫忙抱着對方放在牀上,棗子叔在旁邊站着,如今看着胳膊還是抖的。
“兄弟,辛苦你了。”他對周潛說道,然後豎起大拇指:“小榆有你這樣的哥哥,真不賴。”
而懷榆則走進來,看着病牀上神色安靜沉緩的女人,小聲道:“這是怎麼了?”
棗子叔擦了擦頭上的汗:“別提了,喝了杯茶,直接暈過去了!我命都要嚇沒了!”
懷榆:!!!
我命也要嚇沒了!
“喝茶喝的?!”她也緊張起來。
棗子叔見她這樣,反而笑起來:“沒事沒事,不是你茶水的問題,估計她才吃了藥,跟茶水衝到了……醫生都說沒什麼事,像是睡着了……”
話音才落,肩膀卻被周潛拍了拍,再順着對方手指看過去,卻見病牀上,睡夢中的女人卻緩緩勾起了一抹微笑,豆大的淚珠正一顆顆順着眼角流淌。
三人瞬間靜默。
良久,懷榆才悄悄發聲:“她看起來……好像很幸福啊。”
……
是很幸福啊。
中年女人,或者說周雲芳。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女兒了。
災變來了,大家的日子不再好過,活下來也磕磕絆絆的。但她的孩子們爭氣,很快就有了異能。他們主動報名,去了軍校,然後選擇加入軍隊……
最後,在花城的市政大廳,林將軍主持了集體葬禮,他們夫妻倆捧回來兩枚功勳章。
沒有屍體,沒有骨灰,連最後的遺物都沒有。她甚至……她甚至已經快要記不清孩子的臉了!照片上的那對兄妹看着越來越陌生,每一次她都要用力看,用力看,才能看出自己孩子的影子。
現在就連做夢,她都夢不到孩子清晰的模樣了。
但在此刻,左手牽着的,是穿着雪白制服的女兒,她們母女倆長得很像,不過年輕的女孩笑起來,臉頰有酒窩。
右邊是自己的兒子,成爲異能者後他再次發育,比他爸爸高多了,常年訓練使得他的皮膚有些黑,但人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
“媽,你看,這就是荒原……很廣袤,很神秘,也很危險的森林啊。我小時候常常幻想我是真正的探險家,可能在雨林中遇見大蟒蛇……”
“傻子。”弟弟嗤笑着她:“現在的探險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不像我,我就想威風凜凜,讓很多很多人記住我!媽,你會記住我嗎?”
“喂!臭老弟,想捱打是不是?”
兩人鬧騰起來。
周雲芳含着淚水,眼神溫柔地看着孩子,微微笑了起來:“記得呢。都記得,還有很多人都記得……國家說有紀念碑,你們的名字,都在上面。”
姐弟倆笑了起來:“那,媽媽,你也要記住我們呀!把我們種在樹下。我們是在樹下死去的,就讓我們在土壤裡重新發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