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來人往。
旺興門下,一座座牌樓紅紅綠綠的市招隨風飄起,在上空爭奇鬥豔。
市招下,一個挑擔的人跟着一羣鵝,往邊上靠了靠。
風塵僕僕的黑袍人,從他避讓開的地方走過去,在人羣中悄無聲息。
他懷裡摟着一把劍。
一雙炯炯有光的眼,在乾燥的亂髮下,朝四下望去。
袍子上帶着些森林的味道,像揉碎的草汁,似乎在野外露宿過。腳上的靴子也已磨得破舊,纏繞緊繃繃的布條。不知走了多少的路。
他所到之處,衆人皆都散開。
彷彿一條鯊魚,擺動着魚鰭衝入漫漫無際的銀色魚羣,就此開出了一片空闊。
茶館裡,一桌的漢子們剛纔還聊得火熱,一瞥見他從門口走過,都不約而同的啞了聲。
心想着此人帶了些殺氣。
黑袍之人心無旁騖,目視前方,時而朝兩側望去。目光彷彿在尋找什麼。走得很快。
阮英坐在鐵匠鋪裡,用琵琶彈完一曲,擡起頭,從門口看到走入柳蔭下的黑袍之人。
鋪子裡飄着點心剛出爐的濃香味,還夾雜了一些生鐵味。
爐子暖呼呼的。
看着那位黑袍之人在街上輕輕吐着白氣。
覺得外面還是極冷的。
想到這兒,少年不由哆嗦了一下。
他眨了眨比女子還水靈的眼眸,似有好奇,視線跟隨黑袍之人走出那團濃蔭。
幾步之外的橋墩子跟前,黑袍之人驀地駐足。突然不走了。朝鐵匠鋪望了過來。
他頗爲硬朗,下巴短短的鬍子如鋼筋那般,無法被風吹亂分毫。
阮英覺得他就像一尊石像在那裡紋絲不動。
他看到阮英時,抱緊了懷裡的劍。那把劍,綁着厚厚的布條,纏了一道又一道。如果不是劍上方的形狀,阮英還以爲是擀麪杖。
看得出這位黑袍之人極其愛惜他的劍,只是劍穿那麼厚,人卻袍子單薄,讓人光望着,就覺得冷。
想,他是不是把保暖的衣裳都扯開了,給懷裡的劍綁上了?
如果是,這人該有多愛他的劍啊?
阮英看看自己懷裡的琵琶。一笑。抱緊了它。
知道自己心裡能明白他。
櫃檯後面,嬴忘玄給幾位客人包好果凍,歇口氣時,向門外望去。
望見了那位黑袍之人。
街上熱鬧。稚童追逐玩耍,在大人們背後躲躲藏藏,發出清脆的笑聲。
挑擔子的,一路快行,喊着“讓”的聲。
酒樓女子,妖嬈多姿,時不時招呼“官人”的撩聲。
耍雜技,在臺上跳來跳去,高喊“捧場”的亮堂聲。
都是活動着的。
只有這位黑袍之人,卻佇立原地,紋絲不動。
極爲明顯。
與他們格格不入。
順着他的目光,嬴忘玄發現他正在看着阮英。
阮英垂下一側的髮絲,柔若無骨的脖頸從領口間微微探出,正用一隻手撩起琵琶。
“官人,要聽曲兒嗎?”
他試探着問,不自然地笑了笑。
黑袍之人卻不回答,抱着懷裡的劍,邁步去了。
“怪人……”
阮英望着他走過橋、越過柳蔭下的岸,漸漸地遠去了人影。拿起琵琶。不再去想。
“阮英,你認得那個人嗎?”
嬴忘玄來到他一側,望了望黑袍之人離去的方向。
阮英看了看自己彈琵琶的手指。
方纔彈錯了一個音。
他很少彈錯。
“不知在哪兒見過,只是……說來也有些莫名的熟悉,或許是我多想了吧。”
鐵匠鋪裡傳來一陣“鐺鐺”打鐵聲。
鄧鐵匠在爐子火光前,肩膀後面和背部大塊大塊的肌肉,隨着他每次落下錘子都會繃緊。
嬴忘玄不再說下去。揉着肩膀。看了一眼鋪子裡的鄧鐵匠。
心裡想着什麼,略微頓了一下,才朝櫃檯走去。
正巧從門外走來了趙員外。他還是那麼的肚子裡能撐船。腰帶上系一貫錢,跟着他跨過門檻,輕輕搖了幾下。
趙員外的錦袍上帶了些麝香味,不是淡淡的,剛一進門就能讓人聞得到。
要是熟悉了。
別人在椅子上睡着了一聞到這個味準能醒來,知道趙員外來了。
趙員外算是最早的老主顧了。
問候還是十分熱情的。
“嬴郎,生意不錯啊。”
他朝門外看看剛纔離開的客人。笑得很親和。
嬴忘玄給他裝點些零食:“嗯,趙員外,託你的福,能常來光顧,生意還算不錯。”
這時,門外有人朝鋪子裡招了招手:“趙員外!你夫人……”
“夫人?夫人在哪兒?”趙員外沒來得及拿住嬴忘玄遞過來的零食,脖子跟陀螺似的,飛快地朝四周望去。
“是你夫人讓我給你託話,趙員外,讓你別忘了買點果凍、酸奶條、還有紅豆……”
“紅豆桂花糕?”嬴忘玄說。
“對……沒錯,還有紅豆桂花糕。”
“只有這些?你可別記錯了。”趙員外直直地立在櫃檯前,手指在手裡寫着。
“就這些就這些,她的話託給你了,你別忘了。”說完,那人就走了。
趙員外用手擦了擦腦門的汗,對嬴忘玄笑了笑,“嬴郎,你可記得清楚?”
“嗯,趙員外放心,這些都還熱乎呢。”
嬴忘玄給他遞過去零食,看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拿起來後也不多說就很快地離開了。
趙員外臨走,嘴裡還唸唸有詞:“那人說的,他就只說了果凍、酸奶條,還有紅豆桂花糕,我沒錯,要是買錯了,買少了,不怪我,對……不怪我……夫人,夫人……我還是快回去吧。”
日落時分,旺興門一片店鋪的空隙透着光,周圍恍若鍍金似的。
燈節期間,越到晚上,這裡就越熱鬧。傳來了各店家擺設攤鋪的“咔噠——呲啦——”聲。
娥樸火跟小柔來的時候,嬴忘玄正在幫鄧鐵匠擡一口青釉酒罈。這才放下。拍了拍手。對她們微微一笑。
“嗯,好香啊!今天做了什麼呀?”娥樸火一雙充滿期待的眸子,閃爍清澈的光,看着嬴忘玄。
她很快走到櫃檯前,跟背後慢慢走着,說“郡主,小心地滑。”的小柔,有着鮮明對比。
阮英在邊上望着。覺得她們有種夫人帶自家孩子出來買東西的感覺。
嬴忘玄拿上一碟還有熱氣的金黃糰子:“做了蔓越莓土豆球。”
“蔓越什麼?……喔,看起來很好吃。”
娥樸火摸摸襦裙下的肚子。爲了吃嬴忘玄做的零食,今天午飯她特意少吃了一些。
沒等嬴忘玄說話,她迅速夾起一個蔓越莓土豆球,放嘴裡一咬。脆脆的,還沒咬幾下,就嚐到了土豆球裡蔓越莓醬的酸甜。
一顆很快吃了下去。
她用手擦了擦嘴邊的哈喇子,對嬴忘玄哼哼一笑。
又拿起了一顆。
“不錯,不錯,本郡主愛吃!”
[我也想讓嬴大大給做零食!]
[很好吃啊……看餓了。]
[嬴大大的女子力……讓作爲女漢子的我也想要努力了,努力,努力找一個像嬴大大的男友!]
[哼,就只是做了點吃的啊,你們用得着這麼激動嗎?]
右下角觀衆:3001
嬴忘玄悄悄地對觀衆視角微微一笑。
娥樸火嘴裡鼓鼓的,嚼着蔓越莓土豆球,朝他看去的方向眨了眨眼。
“你剛纔在看什麼呢?”
“嗯?”嬴忘玄迅速看向娥樸火,保持着自己的微笑,“好吃嗎?”
“嗯。”娥樸火再次看了一眼剛纔嬴忘玄看着的方向,總覺得哪裡讓人在意。
做蔓越莓土豆球,最特別的一點,是不加一滴油。
嬴忘玄去山上採了些蔓越莓。那種紅紅的小果子。把它們放入碗裡,加些蔗糖、水。搗碎。放入鍋里加熱。待蔓越莓熱化成醬,便放在一旁放涼,等下再用。
然後開始着手準備土豆。
嬴忘玄之前收穫了不少土豆,所以去寒舍角落找找就可以。它們沒有發芽,就挑了幾個,清洗乾淨。蒸熟、去皮、搗成泥。一道道工序下來。
他做得十分手巧。
想起娥樸火愛吃甜的。
就在土豆泥里加了些蔗糖。再加入麥面,抓揉幾下,和成麪糰。
把之前做的蔓越莓醬拿出來。從土豆麪團上扯下一小塊,放上一點紅紅的蔓越莓醬,做十幾個左右,就放入烤爐裡烤。
算着時辰,嬴忘玄等它們烤得有了黃金光澤,端出來。
這就做好了。
鐵匠鋪裡,鄧鐵匠走出來,打算歇息一會兒。繫着皮圍裙。兩隻厚厚的手套,去接過嬴忘玄遞過來的蔓越莓土豆球。
嬴忘玄也夾起了一顆給縈歌吃。
剛放嘴裡,就一個勁兒點頭,直誇好吃。
阮英過去也要拿起一顆,發現嬴忘玄正朝門外望去,就也跟着看了過去。
黑袍之人又來了。仍然抱着懷裡的劍。用一雙說不清摸不透的眼眸望了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只看着阮英一個人。若不細聽,聲音會很快消散在這片熱鬧的小市。
他像是在猶豫,又彷彿害怕,聲音小得他自己可能都捕捉不到。
或許,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有那麼一點希望對方沒有聽清楚。
阮英也沒想到自己能聽得這麼清楚。
他懷疑自己在這一刻下意識地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
黑袍之人的視線壓得他心跳加快。
就像被劍對着。
但他的劍綁得那麼厚實。
根本不可能這麼快亮出來。
鐵匠鋪裡有暖爐。
阮英此刻仍然不寒而慄。
不是害怕。而是……
阮英看着自己顫抖的手,那是一種奇怪的情緒,讓他皮膚感覺冷,內心卻燥熱。
來不及思考,輕輕地說:“阮英……”
黑袍之人默不作聲。
阮英突然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如果此刻再沒有人說話的話……
他覺得自己真的會窒息!
“你是誰?”阮英直視過去。
聲音在打顫。
但仍然不是因爲害怕。
月亮出來了。好圓好大啊。把滿城的燈火都比了下去。
酒樓門口的紅燈籠,閃爍微微光澤,映得黑袍之人忽明忽暗。
他剛要開口,忽覺有聲音,立刻朝旺興門的方向望去。
巡尉帶了幾個人,正在街上巡邏,再走幾個店就到了鐵匠鋪。
他面色冷酷,瞬間從黑夜裡走去了。
“等一下。”
阮英追了出去。
在一座座牌樓的燈火間,環顧四周,發現他早已不知去向。
阮英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方纔黑袍之人準備開口說話的一刻,那雙滄桑的眼有了一縷光彩,像從黑夜劃過的星。
他想,沒想到那種用劍之人,也會有如此柔軟的目光。